卿一笑在京城,同時也在一個世上最神秘的地方。


    江湖之中,要論最難闖之地,公認南武當、北少林;然而說起神秘,執江湖牛首的兩大門派加在一塊,也及不上一個談笑風生樓。情報探子無孔不入,江湖到處是談笑風生樓的痕跡,卻始終無人得以一窺談笑風生樓的真麵目。


    正是因為神秘,更無人知道談笑風生樓究竟有多難闖。


    赫連風雪除外。


    他不是第一次來了,知道來一次談笑風生樓比去十次少林寺都難。上迴的慘痛經曆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留下的創傷尚未撫平,以至於第二次上門,素來膽大包天的赫連少俠竟然還有些發怵。


    他生怕一不小心給悶死在了這鬼地方,隻能老老實實,亦步亦趨跟著從容淡定的燕疏。沒辦法,他畢竟還隻是個少年,比起怕死,更怕冤魂厲鬼。


    ……談笑風生樓不是樓,而是一座裝著無數的冤魂和白骨的龐大地宮!


    地宮中響著兩人的腳步聲,極輕,又從遠方悄然迴響過來。


    地宮占地極廣,東西長五裏,南北延連十裏,以城垣區分了內外城,構造一如皇城,內城錯落著大大小小的宮殿群,極盡繁複。然而,整座地宮又是危險重重的,僅有四分之一的麵積可以安然行走,其餘地方遍布機關暗器。


    這龐大的地下宮殿,最初是一代霸主魏武帝的陵墓,有將近七百年曆史。史書記載,當年魏武帝動用了上萬工匠,勞民傷財,費時足足五十年,一直到他薨逝後,這座魏陵才堪堪竣工。


    自古陵墓修造得越是華美,便越是會費心設計重重機關以防盜墓。


    魏陵的地麵建築早在幾百年前就被毀壞殆盡。真正的主體建築深藏地下,竟然穩穩當當經過了七百年的風雨飄搖,盜墓者往往還沒進入外城,便已喪命其中。


    地宮中任何一間屋子,都有機關可以將房門徹底封閉,地下空氣有限,大部分盜墓賊隻是不慎踩錯了一步,就被活生生悶死在了陵中,經百年腐蝕化為具具白骨。


    死亡帶來最可靠的緘默,時光荏苒百年後,魏陵便漸漸隻存在於史書之中。現在世上隻有很少的人知道,如今的皇宮,恰恰建在了傳說中的魏陵附近,主建築之間相距不到一裏。


    很正常,皇帝挑地方都愛找有帝王之氣的“龍脈所在”,不管住活人還是死人。哪天成靖帝要是知道,他成天修道的地方挨著一座地宮陵墓,下有累累白骨、無數冤魂,不知道還沒有信心可以得道飛升、羽化登仙。


    據燕疏介紹,談笑風生樓最初的一批成員,正是修造魏陵的一批能工巧匠,以及作為魏武帝祭品的人殉者。


    史書有載,魏武帝生前極為寵愛一個年輕男子,名叫衛憑涼。衛郎雖為男寵,卻是難得的文武雙全,聰慧過人。他原是上將軍的庶子,在家中排行最末,生得非常美貌,因一曲舞劍被魏武帝看中,才被強行納入了宮中。據說衛憑涼幼時常有忠君報國之念,進宮當了男寵後,盡數化作仇恨,心思陰沈。他年紀輕輕,還心有不甘,因受到的聖寵無雙,手中頗有權勢。他知道魏武帝有意將他拉入陵墓陪葬後,便買通工匠中的一批工頭,籌劃了一條逃生通道。為保住魏陵的秘密,工匠本就要在魏武帝靈柩入地宮後,完成最後的封土,再被處死,自然願意與衛憑涼合作。


    衛憑涼手腕高超,不知動用了多少計策,最終順利在魏武帝的陵墓中活了下來。


    他與工匠合作,洞悉魏陵中的所有秘密。而魏武帝陪葬之豐厚,堪稱舉世無雙,幾乎抵得上當年的一個國庫,投放了數不盡的珍寶,這筆財富由衛憑涼所支配後,一手建立了談笑風生樓。他出了地宮,與當時的新皇魏安帝談判,以手中的魏陵為要挾,在皇室的支持下,將談笑風生樓發展成了一個龐大的情報組織。


    衛憑涼用意簡單,他已無法光明正大地用原本身份為人,便索性躲在暗處,做一個無冕之皇;他發現了秘密的美妙,隻要掌握了足夠多的秘密,天下皆可為他所用,談笑風生樓也因此成了世上最神秘的存在。


    江湖傳言,談笑風生樓與皇室關係密切,這點不假,然而談笑風生樓卻並非真正隸屬皇室,它從一開始,同皇權便是一種平等互助的關係。


    壁燈幽幽,陰風陣陣。


    赫連風雪跟隨燕疏進入內城,方才鬆了一口氣。內城即為“皇宮”,修造得精致絕倫,亭台樓閣、褪色的雕梁畫棟,處處透著帝王的恢弘氣派。


    然而地宮陰暗,又寸草不生,更無鳥啼花香,光禿禿的建築,實在詭異得令人膽寒。


    縱使是談笑風生樓的人,能進入魏陵的也不多。


    燕疏的心腹主要活動在寧寰宮,這座宮殿內鋪了厚實的棉紗裁絨毯,點了雅致的六角琉璃燈,亮如白晝,富貴堂皇。橫梁有栩栩如生的彩繪,壁上嵌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屋內設有桌案畫屏,甚至還有幾盆綠植。與地麵的皇宮擺設相比,僅僅是素雅從簡了些許。


    兩人進門,轉入偏廳,赫連風雪才穿過珠簾就驚呆了。


    廳中有人,此人正專心致誌對付一張長桌,桌子呈長方形,很高,足到男子的胸口。桌上放著的……駭然是一具屍體!而且,是一具原先包裹在金縷玉衣中的屍體——玉衣已被殘暴地剖開了。


    燕疏似乎司空見慣,喚道:“師兄。”


    男子這才抬起了頭,他年紀不大,莫約二十多歲,膚色是毫無血色的白,麵相偏薄,眉目鋒利,沒什麽表情。整個人異常的幹淨整潔,頭發嚴嚴實實地束好,冰冷的俊臉上毫無遮擋。


    他淡淡給了燕疏一眼,“迴來了?”聲音幽幽的,讓赫連風雪莫名想到鬼火。


    燕疏嗯了一聲,笑道:“師兄,我需要請你幫個忙。”


    卿一笑撇開眼,看來不怎麽想搭理燕疏,“上官九我已經治好了。”他繼續做手頭的事情,赫連風雪這才注意到,這人雙手各握著一把鋒利的刀刃,正在屍體的胸腹部位劃動。


    怎麽會有這麽變.態的人啊……


    燕疏近距離瞅了屍體一眼,旋即麵色如常道:“不是為了九哥。師兄,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當年呂氏毒殺我母親,用的是焰烈之毒嗎?”


    記得。卿一笑的動作停下,等他繼續說。


    “以你我之力,尚且搜集了三月才尋到焰烈,而且從此再沒發現過焰烈的蹤跡。”燕疏頓了一頓,卿一笑目光投來,他坦然自若道:“焰烈如此珍貴,那當年呂氏的毒,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卿一笑麵無表情道:“你該查的事,與我無關。”


    燕疏道:“怎會無關?如果世間還有焰烈,師兄就可以煉製出更多的迴生丹了啊。”


    “你查到了什麽?少賣關子。”


    卿一笑對官場政.治一點興趣都沒有,隻關心能不能再弄到一批焰烈,這種紅色小蛇的毒性很奇特,他還沒有研究透徹。


    “師兄,你越來越了解我了。”燕疏攤攤手,無奈道:“我確實查了出來,呂付在太原,有圈養一批焰烈,當年他們為了安全,用的是前所未有的奇毒。而且,為了迴敬我這次的報複,呂付現在受皇帝急召迴到京城,很可能會用投.毒來達成目的。”


    卿一笑道:“所以?”


    燕疏立刻道:“我擔心他會毒殺皇帝和太子。”


    卿一笑終於笑了,他輕輕發出一聲嗤笑,道:“你要我去宮裏保護他們?”


    燕疏道:“對。”


    卿一笑冷漠地轉過臉,“拒絕。”


    “師兄,焰烈之毒無人可解……現在我手頭的迴生丹隻有一顆。”燕疏縱然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依然是一副穩操勝算的模樣,“難道你不想試試,不靠迴生丹,能否在焰烈之下救人?”


    卿一笑再次停下了手中的活兒。


    他不得不承認,這很有趣兒,迴生丹能解百毒,卻不是專門用來解焰烈之毒的。世上能讓他解不出的毒,已經不多了。


    燕疏加大籌碼:“隻要師兄願意入宮,當一段時間的太醫,事成之後,我一定將呂氏圈養的一批焰烈奉上。”


    卿一笑眯著狹長的眼睛,似乎在考慮燕疏的可信度。


    赫連風雪躲在珠簾後,心想早知道卿一笑是這麽個怪人,他就不過來湊熱鬧了。


    半晌,卿一笑冰冷冷添加條件:“我要用太醫院的所有醫書,以及所有藥材、秘藥。”


    燕疏毫不猶豫道:“成交。”


    卿一笑立刻轉迴到手頭的屍體上。


    燕疏跟著看了一會兒,這具屍體從金縷玉衣中取中,還披著一層極為精美的銀紗,自然是七百年前的墓中厚葬之人。其骨頭上還附著一層皮肉,顏色也不是全然的黑,燕疏便料想多半是灌入了汞水以保存屍體的完整。


    “難道這就是魏武帝?”


    反正他師兄什麽都做得出來,魏武帝的屍體在卿一笑眼中應該也很“有趣”。


    卿一笑卻道:“不是。”


    哦?


    他極為少見的主動說明了一迴:“這是衛憑涼,跟魏武帝放在一個靈柩裏。”


    約定了三日後在蕭關的府邸碰頭,燕疏不再打擾卿一笑,領著赫連風雪出去。走出好遠,直到進入寧寰宮的正寢,赫連風雪才忍不住提出疑問:“你真的查出了什麽焰烈的蹤跡?”之前在洛陽介紹迴生丹的時候,怎麽不說還有這種蛇啊。


    燕疏笑了起來。


    他輕輕道:“沒有啊。”


    呂氏很有可能會用毒是真的,但是呂氏從未圈養過焰烈,這種毒當年僅在宮廷中備有一份,是太後親自從太醫院取出的——如果呂氏自家有圈養,現在肯定在抓內賊了,也正是因為他們知道這種毒.藥的稀少,才畏懼報複者的可怕。


    赫連風雪脫口而出:“你對你師兄都這麽無恥……”


    燕疏無所謂地笑了笑:“欲成大事,恥辱皆拋,我早就不在乎用什麽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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