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溯流。


    當年燕疏拜師卿無意後,隻用了兩月時間便學成出師,還是被鬼才親自趕出翠微穀的:“好徒弟,小燕兒,乖乖聽話,先出去給師尊摘了那狗屁天下第一的帽子,滅了青城派的威風,迴頭師尊再把一身絕活全教給你。”


    原來鬼才卿無意和青城派的前掌門莫道平是死對頭,年輕時互相看不順眼。


    卿無意的獨子卿一笑專注醫毒兩道,武功隻是平平,而鬼才是極愛出風頭要麵子的人,就是歸隱了,也氣不過莫道平的徒弟居然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在武林上不知比多少個神醫加起來都風光。


    收了燕疏這麽個寶貝徒弟後,卿無意起了勁兒,非要拾掇著燕疏去挑戰傅弈。


    燕疏沒有逞兇鬥惡的意思,他學遍了卿無意的暗器機關、五行術數,融會貫通了縮骨易容等功夫,還幫著卿無意在翠微穀中馴化了冥蝶,覺得以後沒事也不會再迴翠微穀,雖答應下來,但沒有立刻奔赴劍南道成都府尋釁挑戰的打算。


    後來,有了契機,方才化身不奉名,特意約戰了青城派傅弈。


    十四歲的燕疏依然心思澄淨,他一路朝著西北走,直抵偏關。


    十八年前,朝廷和匈奴議和,最終以年年進貢數額巨大的白銀和布匹茶葉為代價,換迴了寧武關和偏關兩個重鎮,從此與匈奴成為平等“邦國”。


    偏關為三晉之屏藩,地勢險要,他日一旦戰火重燃,無疑會是兩國交戰的第一道前線。為了加強偏關的防禦,紀勖當上丞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啟奏成靖帝,遷移一批窮苦的流民前往偏關,表麵上屯田務農,實際上充實邊關的兵力。


    這個起初建議遭到了許多官員的反對,認為是同匈奴的一種變相媾.和,百姓在前線,不僅起不到鞏固邊防的作用,反而會加深兩國之間的矛盾。


    最終皇帝準了移民實邊一策。


    紀勖很容易便說服了成靖帝:“國家的軍事實力不強,又怎能怪外敵來入侵?我大燕和匈奴積怨深深,本就不是可以化解的。”


    道理很簡單,如果這批屯田的流民真的遭受了匈奴的強搶掠奪,說明駐紮邊關的軍隊實力並未被匈奴放在眼中。軍事上不如外族,自然要為此付出代價。大燕需要害怕的,不是加深和匈奴的矛盾,而是有一天,在年複一年的進貢維安中,忘了這種矛盾,過慣乞和的日子。


    近十年,莫約三萬流民被遷移到偏關內外。


    燕疏此行遊曆,隻有偏關是紀勖交代的必經之地。他到達的時候天氣還熱著,進的村莊位於長城下,遙望淩霄塔。田壟上一片青翠的綠,家家戶戶趕著農忙,在澆灌小麥。


    他易容成一個模樣普通的少年,借住在一個寡居的老婆婆家中,燕疏後來跟著村中人一樣,叫她青婆。


    青婆六十多歲,看上去已像一個耄耋老人。她的老伴早幾年被匈奴人的馬匹撞死了,更早的時候還有一個兒子,養到十三四歲忽然沒了。一個孤零零的老嫗守著幾分薄地,種不了麥子,隻勉強打理了一小片菜圃。家中餘糧很少,平日還需要鄰裏的接濟照顧。


    農忙時分,村裏的小孩少了父母的管束,最是活潑。


    燕疏剛進村子時,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子在嬉笑玩耍,青婆坐在一株大樹下,手邊一根拐杖,顫顫巍巍,眼睛渾濁,慢吞吞做著針線,碼幾個鞋底好換糧食。


    有個小孩天真地高聲問:“青婆青婆,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另有一個小孩說:“爹爹和娘親說青婆你真可憐,快活不下去了,青婆,真的嗎?”


    燕疏聽到這些無心中傷人的稚語,就皺著眉頭停下來,抱臂看老婆婆怎麽說。


    卻見青婆抬起滿是皺紋的手,摸了摸小孩光滑的嫩臉,笑嗬嗬說:“青婆雖然隻有一個人,還想多活兩年哩。”她年邁蒼蒼,明明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卻不知何為讓燕疏覺得十分的慈和。


    燕疏打聽了青婆的情況後,向青婆提出借住,表明願意照顧青婆一段時間。青婆年紀大了,又是家徒四壁,那兩間茅屋就是小偷也懶得多光顧,自然答應了下來。


    緣分如此,一老一少成了一家人。


    燕疏不懂人情世故,起初隻在青婆的起居上盡可能幫忙,不會做飯,就掏出銅板去買吃食。村民們還都以為燕疏是青婆從前的兒子迴來了,那孩子是有一天忽然丟的,村中多說是被匈奴殺了。燕疏否認了兩次,村民們後來仔細打量本人,也明白過來不是,青婆的兒子要是長大了,現在該四十多歲了,正是個壯丁。


    村裏人說,麥子還是要種,有了糧食,這個日子才能過下來。


    青婆也想種糧食,她記掛著和老伴的那塊地,租讓出去了大半,自個兒還剩了兩畝。每天吃了晚飯,就晃悠悠走到荒廢的農田前,看看自家的土地,再望別家麥子那片青翠。


    燕疏想了兩天,決意趕農忙的尾巴,翻出陳舊的鐵耙,買了小麥種子,翻墾土地,播種。他起初做得很笨拙,引得一堆小孩嘲笑他做錯了做錯了。別家的麥子早已經發出青青的芽,燕疏對著黑乎乎的土地,咬牙過上了一種從未想過的生活,學著澆水施肥。他清楚自己不可能留在偏關太久,起碼正月必須迴京城見紀桓,隻希望臨走之前,能為青婆留下一片麥子地。


    農家日子平靜祥和,起初一切都很好。燕疏甚至覺得做一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也不錯。他要照顧的農田不多,每日在田壟上和村民混熟了,傍晚又和村裏的小孩兒一起玩。他那時心中也不過是個孩子,很自然地學會了跳格子和做風箏。青婆對燕疏很好,她兒子忽然消失的時候,年齡恰好跟燕疏差不多,一門心思把燕疏做當了親生子。


    燕疏穿上了青婆親手縫製的衣裳,燈下一針一線碼出的鞋。他沒有享受過母親的溫情,也沒有外婆,外祖父常年呆在幻墟,是他成長過程中最嚴厲的角色。


    中秋時,燕疏還嚐到了青婆親手做的月餅,香甜柔軟,他還想,走的時候,要帶青婆一起離開。


    又或者,哪一天能夠從不可抵抗的命運中抽身而出,就帶著紀桓和青婆,尋一塊良田,躬耕度日。紀桓是讀書人,幹不了活,可以去養魚,反正燕疏還會烤魚。


    當年,他心中又何曾有過江山?


    然而,如此三個月後,當秋風逐漸轉為寒冷的時候,匈奴開始活躍了。


    冬季,匈奴停止放牧,起初是為了過冬的糧食,後來僅僅是為了找樂趣兒,也會來尋釁挑事兒。村子就在長城外,過去十年沒有匈奴明目張膽地進來逞兇過,畢竟長城上就有駐兵。士兵分明都知道,冬季正是匈奴最蠢蠢欲動的時候,理所應當的,會在初冬加強防禦。


    聽到這裏時,紀桓抬頭,正望進燕疏漆黑的眼睛,他看到了一片冰冷肅殺。


    這種目光……燕疏在想殺人嗎?


    紀桓終於想了起來,三年多前,偏關的確受過一次匈奴的大規模攻擊,事情鬧得很大,駐紮的將軍被撤職,後來換上了呂付的兵馬,偏關才重新恢複了一些穩定。


    “那個冬天,長城駐紮的軍隊在匈奴麵前不堪一擊。”燕疏放慢了語速,冰涼的聲音裏自然而然地露出狠厲,“將軍醉得不省人事,大批的士兵待在鎮中,卻有人下令,不見虎符不可輕舉妄動。”


    “……誰?”


    “呂付。”


    燕疏仿佛在說一個死人的名字,就連紀桓都感覺到了一陣不寒而栗。


    這陣不寒而栗在他明白過來後,幾乎教他整個人手腳冰涼。


    外戚囂張的最大資本在呂付,而呂付之所以有能耐,在於他行軍帶兵的本領高,就連匈奴都怕他三分,隻有他才能鎮得住外三關。


    紀桓幾乎從未想過……不會的,呂付手握三十萬兵馬,他絕不應該、也不能狠毒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想錯了。


    “呂付一直在勾結匈奴,三年多前整個偏關受到洗劫,隻是他給匈奴的一點小小好處。”那是上千條無辜百姓的人命,燕疏說,“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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