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一直在旁邊幫著研磨,小聲道:“少爺,你到底怎麽了?”


    紀桓淡淡道:“病了。”


    竹石哦了一聲,好一會兒,說:“少爺,你剛才可真像小時候說話的樣子。叫我想起剛剛進府那時候,我才六歲,你八歲,還經常帶著我爬樹掏鳥蛋放風箏呢。”竹石的眼睛亮亮的,笑嘻嘻說,“那時你經常早上苦著一張臉去國子監陪太子念書,迴來了就跟我講一大堆太子的壞話,說幾個老夫子如何如何無聊。”


    紀桓一愣:“你都記得。”


    “當然。”竹石遺憾地癟嘴,“可惜後來就沒有這麽開心了……”


    是啊,紀桓苦笑。後來,那個任性灑脫的丞相公子慢慢沒了,他不再像從前那麽歡快,正經了很多,一點點把自己從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孩,變成了一個十六歲就能中探花的大才子。


    他溫文爾雅,名士風流,作的文章可以傳遍京城,端正倜儻的模樣可以讓無數名門千金心生愛慕。


    但是他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裏,沒有從前快樂。


    次日。


    歐陽青雲不知怎麽得了消息,知道錢老大來了洛寧縣,拾掇著紀桓趕緊跟他再去一次江府,這次登門拜訪。


    然而,事情很巧,今天縣衙真的來了案件。雖然隻是一個家庭糾紛的小案,紀桓還是穿上官服,第一次斷案,有了事情轉移注意力,也算樂趣。


    這狀告雙方是一對夫妻,農婦和丈夫來進縣城趕集市,采購布料和油鹽作料等物什,經過一座茶館,被其中的琴音所吸引。那丈夫生的十分高壯,一抬頭就看見了茶樓中撫琴的美豔身影,不由心動。


    他趁著農婦在攤子上挑選粗布,總需要小半個時辰,便偷偷返迴了茶館。原來這茶館裏已經有了不少人,正在聽琴,所有人隔著紗幔隻能看見個綽約的身影,要講話的都得壓著嗓子。


    紀桓問:“撫琴的女子是在茶館中賣藝?”


    農夫道:“迴稟大人,不是,那位楚姑娘是在等人,不知道尋的是誰,已經等了兩三天了。”


    紀桓:“那怎麽鬧上了公堂?”


    農婦便搶著說話,原來女子的琴音仿佛有魔力,一開口唱歌更是驚為天人,她丈夫聽得入迷,完全忘了妻子還在市街上尋他。茶館也是奇貨可居,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琴女,連茶水茶座都標上了高價。農夫平日隻在街邊的小茶攤歇腳喝上碗茶水,哪知道這個茶樓獅子大開口,一個時辰要收費一錢。


    農夫坐了兩個時辰,身上的錢全沒了,還去隔壁當掉了一雙農婦前夜才做好的新鞋,方才還清了茶錢。農婦尋到丈夫,弄明白之後哪裏肯罷休,這下家中的油鹽都買不了了,索性發火鬧上了公堂。


    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紀桓苦笑,差竹石尋了一雙鞋先給農夫穿上,令農夫吸取錯誤,日後好好養家,善待妻子。那夫妻兩人對著縣官說了一通,心裏也好受多了,見縣官笑意盈盈很是溫和,反而不好意思,最後就雙雙把家還了。


    結了案,紀桓找來王誌文:“說起來,那茶館在哪?”


    王誌文說:“大人養病久了,難怪不知道,就是咱們縣衙邊上那家,您去過的,出門左轉便是了。”


    紀桓的確是悶久了,想起夜裏的歌聲,事有蹊蹺,便和歐陽青雲走一趟茶樓,再去江府。眼下茶樓確實坐了不少人,但為了聽曲子,幾乎沒什麽人講話,倒也風雅。


    茶樓會做生意,距離那撫琴女子越近,茶位的價格就越高。紀桓在喝茶一道上,尚且有些講究,便點了一壺最貴的碧螺春,足足花了一兩,在縣城已是天價了,這還隻是一個時辰。


    小二笑逐顏開,領著兩人坐下,果然離琴音很近,紀桓很快聽出來,那女子的琴藝極為高超,而且用的是一把珍品桐木古琴,時而低沉如泣如訴,時而清越如淙淙流泉。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隔著薄薄的白紗,隱約可見,女子臻首微垂,琵琶琴頭靠在肩上,玉頸纖長,姿態美豔。她的指尖撥弄出不絕如縷的琴音,又唱:“可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今番同……”


    歐陽青雲喝著茶,稱讚:“唱得好哇,真好。”


    紀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心中惆悵。


    這首《少年遊》,上闋講離別如流水各奔東西,情絲不斷;下闋訴人情淡薄,重逢不比過去,斷腸滋味,與他,也是字字珠璣了。


    不想兩人一杯茶還沒喝完,對麵就多了一個人。


    中年男子,年紀看上去同歐陽青雲差不多,也許是一身華衣,令他看上去稍微年輕一些,五官端正,唇角含笑,自有一種貴氣,舉止間流露出見多識廣、波瀾不驚的從容穩重。


    歐陽青雲咬牙切齒:“錢、鍾。”


    “歐陽青雲,還是叫錢老大吧,我聽著習慣。”他轉向紀桓,遺憾地說:“這杯碧螺春還是太差。”


    紀桓淡然道:“本官不講究。”


    錢老大道:“在下也是來聽曲兒的,沒想到能見到縣官大人,紀大人青年才俊,我錢老大錢多到沒處花,很想請大人喝一杯真正的好茶,聽一首真正的好曲兒。”


    紀桓道:“這首曲子已經很好。”


    “可以更好,一個人聽總會更好。”錢老大說著,勾勾手指,茶館小二立刻兩眼發光,利索地跑了過來。天下第一首富掏出一張銀票,也不看數值,兩根手指夾著薄紙,“這位姑娘留下,我包場,清客。”


    小二捧著銀票一看,足足一千兩銀票,當即傻眼,嘴上說好好好,軟著腿跑向大掌櫃。


    未幾,茶館人去樓空。


    錢老大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盒子,親自去後廚燒一壺預先留著的水,當真要為紀桓泡一杯真正的好茶,還使喚起了歐陽青雲幫忙,歐陽青雲鐵青著一張臉,去了。


    整個茶樓大廳轉眼隻剩下兩人,紀桓始終很淡然。


    一隻白玉般的手撩開了紗幔,農夫口中曼妙的身影顯出了真麵目。


    楚姬抬起頭,對紀桓微微一笑,她僅看身姿是十分美豔的,給人一種魅惑勾人的錯覺,然而整個人一出來,卻又是清雅脫俗的,帶著一種端莊的秀美。


    “紀公子。”她溫柔道。


    紀桓頷首,文質彬彬地坐了一個請的動作,很尊重人。他揚起微笑,非常客氣:“姑娘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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