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客人。


    這是一家小小的茶攤,距京師三百裏,前方莫約一裏則有官府設立的驛站。由於驛站接待的大多是官員士兵,鄉紳文人,還時常檢查路引和公文,不少江湖人和貧民住不了,不遠處便有了這種供歇腳的小茶攤。這茶攤邊,還營著一家簡陋客棧。


    年輕人已經在此等了一天一夜。


    真是奇怪,這個客人一定是個大人物。石頭忍不住又把目光投過去。年輕人身著白色錦衣,在石頭眼力,這套衣服幾乎能發光,是一種他平生從未見過的、一塵不染的雪白顏色。


    麵孔也白淨,濃眉大眼,相當英俊,他坐在粗糙的木桌前,端著土坯茶碗喝涼開水,都跟飲瓊漿仙露似的。


    而且,還很有錢。


    客人是昨天來的,騎一匹高大駿馬,勒馬停下便扔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重。從天而降的財富幾乎砸暈石頭,他獨自經營小茶攤,幾年都掙不到十兩銀子,偶爾來了兇惡的江湖人士,還得倒賠茶水和笑臉。


    更難得的是,客人態度很好,朗聲問:“小哥今天有沒有見過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


    石頭呆呆的,小心翼翼仔細迴想一遍:“沒、沒有。”


    客人點頭,又問:“這條官道上,除了驛站,還沒有其他歇腳的地方?”


    “除了這兒……就隻有俺叔家的客棧。”石頭指指旁邊的簡陋小樓,想了想,又大著膽子補充:“村子離這邊有十裏路。”


    客人聽了,轉過頭迴望官道,茶鋪為了招徠生意,設在了路口邊上,不遠處有一條斜斜並入的小徑。這條官道,正是前往河南道的必經之路。


    年輕的客人跳下馬,姿態說不出的瀟灑:“勞煩小哥來壺白水。”


    從昨日午後到今日傍晚,客人隻夜裏在隔壁客棧睡了一夜,其餘時間都坐在茶攤裏等人。


    石頭跟客人閑聊過幾句,客人雖然說話很和氣,可言語裏半點兒沒透露自個兒的身份。石頭也不敢多問,心裏還暗暗著急,萬一他等的人已經走了呢?


    可是看客人的樣子,這麽氣定神閑,像什麽來著……哦,願者上鉤的薑太公。


    石頭搖搖頭,轉移了心思,一邊擦著僅有的幾張桌椅板凳,一邊盤算著,等客人走了,差不多不幹了,十兩銀子,可以迴村裏買點兩畝地一頭牛,準備娶媳婦了。


    正美滋滋想著,不遠處的小徑傳來噠噠蹄聲,由輕變重,不急不緩。石頭伸長了脖子一看,那小徑的轉彎處果然出現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各騎一匹毛驢。男的穿黑衣,頭發端正束起,正側著臉瞧著女孩;女孩則身著淺桃紅襦裙,抓著韁繩,目視前方,似乎正在說話,神色飛揚。


    石頭的注意力完全被女孩吸引了,他的眼睛一點點睜大,覺得桃紅衣服的女孩整個都在發光。


    她長得極美,然而美又不足以形容她明豔的容貌;她年齡不大,全身上下,卻是沒有一處不好看,美得咄咄逼人,咄咄逼人還顯得天經地義,足以令身旁的一切黯然。


    這會兒,女孩猛地看見茶鋪,驚訝地眨眨眼睛,正要戴上掛在一邊的鬥笠遮麵,忽然瞧見茶鋪內坐著的白衣人。她身邊的黑衣男子早在她前麵注意到了,笑了笑:“還是逃不過蕭關。”


    這女孩自然就是清河公主燕然,黑衣男子正是何八。


    燕然不滿地輕輕撅嘴,哼道:“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早知道我們多磨蹭一會兒。”


    毛驢再慢,這麽短的距離,還是很快到了。茶攤內的蕭關拂衣起身,燕然和何八跳下毛驢。三人碰麵,蕭關噙著笑容,正對著毛驢搖了搖頭,佩服:“區區還怕不能趕上送兩位一程,特意選了匹快馬,真是枉費心機。”


    何八雖然是個太監,然而無論外表還是舉止,都不帶絲毫陰陽怪氣。他容貌清秀,聲音溫和:“小姐性子雖急,但更喜歡嚐新,從沒騎過毛驢,便執意要試試。”


    騎著毛驢趕小路,三百多裏路走了足足三天,換做駿馬,官道大半天就能到了。心裏佩服,主子讓他們多繞道,恐怕早已想到了有人會在此等。


    燕然瞪一眼何八,丹鳳眼黑白分明,不經意間卻又是一番攝人心魄。她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美麗,這種不以為意,大大咧咧,卻又放大了她的明豔姿色。


    “騎毛驢好呀,一路慢吞吞走下來,不知道多舒服。”燕然唇紅齒白,對蕭關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雖然落到男人眼中,看起來隻是天真可愛,“等很久了吧?我那個大哥等著你迴去報信,該著急的上火了吧?”


    燕然口中“那個大哥”,正是太子燕辛。


    蕭關長居東宮,和清河公主在宮中見過幾次。太子對這個謀士言聽計從,視為心腹,地位等同於“軍師”。


    蕭關淡淡道:“小姐平安無恙,等屬下迴去,公子就能放心了。”


    燕然受不了這種假惺惺,抖了抖纖細的肩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何八便道:“小姐,我們坐下來歇一歇吧,天要黑了,前麵就是驛站,明日再趕路。”


    燕然立刻蹙起柳眉,不客氣地對蕭關說:“好了,我們要休息,你可以滾了。”她這副樣子明明有些刁蠻,可奈何這人兒實在漂亮,不管做什麽都是一派驚豔動人。


    蕭關唇角的笑意始終掛著,對何八頷首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做打擾。陝州路遠,還要請何先生多多費心,照看小姐的安危。區區在京中,祝小姐得償所願,能將那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燕然一聽,立刻要炸:“你閉嘴!滾!”


    “嗬……”蕭關牽過拴在一旁的駿馬,笑吟吟說:“區區可是真心實意的,小姐貌美無雙,紀公子但凡心中有小姐,終有一日,能結成良緣的。”


    燕然咬牙切齒,氣得渾身發抖,她大叫一聲:“何八,給我殺了他!別以為燕辛的奴才我就不敢動了!”


    何八無奈:“小姐,算了。”當然,他不能說蕭先生是一片好意,方才那話確實過分,分明有些羞辱燕然了。


    而說完這話,蕭關翻身上馬,卻是再沒看燕然一眼,一揚馬韁,沿官道快馬加鞭,不多時便遠去了。


    燕然猶自氣得發抖,她個性極強,倨傲地抬高下巴,一字字道:“這仇我記住了!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他得意!燕辛,死變態!誰怕誰!”


    何八更加無奈,伺候公主殿下戴上鬥笠,入住一旁的簡陋客棧。他看見旁邊的石頭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清河瞧,想到藏在暗中的幾個影衛,無聲歎氣,心想隻能今夜派人把茶攤主人送遠。


    等到了鎮子就換馬吧,何八望著長長的官道,遠處層層青山,尚且不知道這一趟當真到了陝州,又會是怎樣一幅光景。


    千裏之外,陝州,洛寧縣。


    天色還暗著,離晨曦少說還有一個時辰,縣衙外的鳴冤鼓忽然打破了小縣的寧靜,轟動轟動的響聲,吵醒整個縣衙。


    竹石殺氣騰騰,紅著眼睛去開門:“哪裏殺人放火了嗎!”


    罪魁禍首喝得醉醺醺,一伸手:“來,扶老夫進去——”


    竹石用看殺父仇人的眼神盯著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隨後決定無情地關上大門。


    “等等……”


    紀桓也醒了,他跑出來,見到門口的男人,驚訝:“歐陽先生?”


    竹石把歐陽青雲扶了進來,在紀桓的堅持下,又把歐陽青雲甩到紀桓的床上。


    縣衙太小,早就沒有空房了,紀桓還說不能怠慢歐陽青雲。竹石咬牙,決定等天亮了,去重新買一套被褥給少爺換上。


    紀桓讓竹石迴去休息,自己點了一盞燈,在書桌前坐下,翻看主簿柳文軒最近整理出來的秋稅賬本。


    洛寧縣以農耕為主,秋稅主要是征糧,今年風調雨順,小暑前收割了早稻,大多農戶都收獲頗豐。


    按照土地的貧瘠肥沃區分,在輕徭薄賦的國策下,整個洛寧縣大約一畝地是交一鬥糧的稅,十鬥一石,紀桓照著賬簿重新算了算,今年秋稅整個洛寧縣府庫糧食總共增加了七百七十石糧食。


    令紀桓驚訝的是,這筆稅糧中,城西那位江公子交的,足占了十分之六!


    他前些天沒歇著,在市井和田地間打聽過一番,知道洛寧縣由黃河支流引水灌溉,大部分土地適宜耕種,雖說一年隻能種兩季稻,但是畝產高的時候可以達到十五鬥以上。


    江公子府下圈的都是良田,按照一畝十五鬥,官府的稅收抽的不足一成。那江公子雖說對佃戶不錯,但再好也是個地主,先前紀桓向農人打聽了,江府現在抽的是五分租,日後可能漲到六分。


    當然,比起收七分乃至八分租金的呂氏來說,江公子還是一個天大的善人。


    紀桓挑燈算下來,江府一季的糧食收入將近有四千石,抽成收入,足足是官府的五倍!再按照如今市價一鬥米三錢計算,這江府不算其他的產業,就足有一萬多兩白銀進賬,僅僅隻是半年。


    來錢如此快,當初置業,恐怕花了不止十萬兩!


    如果背後的真正所有人是錢老大,倒也說得過去,可萬一錢老大隻是一個幌子……這個江公子,究竟什麽來曆,為什麽這麽有錢?


    不覺天已大亮。


    歐陽青雲鼾聲止住,迷迷糊糊喚道:“水,水來——”


    紀桓搖了搖頭,為歐陽青雲倒了一杯水。歐陽青雲喝下,清醒了不少,張口就是:“紀公子,哈哈,老夫真是很欣賞你啊!”


    “謝謝先生。”紀桓失笑。


    歐陽青雲睡飽了,自然要洗漱一番,等到他神清氣爽人模人樣,紀桓又坐在了書桌前,查閱前兩年的縣中賬目。


    “看什麽呢?”歐陽青雲湊過去,拈著小胡子,“哦哦,賬本……這個江家,很有錢嘛!沒想到洛寧縣還有這種巨富……簡直地霸啊!”


    紀桓便解釋道:“他很神秘,不知道來曆和名字,不過縣中傳言,他背後的所有人,是首富錢老大。”


    錢老大,人如其名,以錢為大。


    此人越是在繁華熱鬧揮金灑銀的地方,就越是廣為人知。他既不屬於江湖也不屬於朝堂,然而無論在哪裏,都是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


    因為有錢。


    早十年前,錢老大便已穩居第一首富,富可敵國,京中稱皇宮外的整個都城土地盡歸錢姓,楚地更是盡在其囊下。話雖然誇張,但更可怕的是,而十年後的今天,錢老大的資產已是當年的兩倍不止。


    沒有人知道錢老大究竟多有錢,更沒有人知道他斂財聚財的終點在哪裏。


    歐陽青雲聞言,卻是臉色霎時間一白:“錢老大……居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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