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祖宅占地百餘畝,山水縈繞,柳木扶疏,亭台樓閣,錯落雅致。別說是在小小的陝州,放眼整個河南道,也找不出能夠媲美的望族私宅。


    當然,作為一個門閥巨戶,累世富豪,呂氏的強大絕不僅限於一所宅院,陝州的山澤良田,十分之三歸屬呂氏;城中有名的酒樓店鋪,有近一半都是呂家的家產;加上族人官運亨通,權大勢大,陝州呂氏,可謂毫無疑問的河南道首富。


    在陝州,沒人惹得起呂家,就連官府都可以說是姓呂的。呂氏的家兵,實力更是遠在官府鄉兵之上。


    話說二十年前,赫沫爾統一匈奴各部落,關外異族繼而猖獗,不滿足於僅在邊界做一番燒殺搶掠。經過兩年準備,野心勃勃的匈奴可汗赫沫爾於十八年前揮師中原。當時朝廷強幹弱枝的軍製弊病早已凸顯,地方兵力孱弱,不堪與匈奴一戰,積蘊深厚的士族門閥在雁門關之戰前紛紛自危,開始招募私兵。


    呂氏財大氣粗,更是養了一大批足以自保的家兵。


    匈奴威脅始終沒有真正消失,呂氏的家兵經過二十年的壯大,明麵上說是家中的守衛,可實際上人數超過兩千,是陝州城內最強大精銳的一支隊伍。


    至於呂付暗中建立的玄機門,更是精兵中的精兵。


    所以不怪呂家的仆人嚇破了膽,又有誰能想象,會有兇手居然可以囂張到這種地步,能在重兵保護下的呂氏祖宅,神不知鬼不覺一夜連殺十人!


    死者中,三人是呂家的老夫人,都是正室,年紀最大的已經六十;七個是小姐,統統是未出嫁的,年齡在十一歲到十六歲之間。七個千金小姐在陝州風光無限,其中三個已經講好了婚事,許配的無一不是名門公子,剩下的也都待價而沽。除去這幾個,現在府中年齡最大的小姐不過六歲。


    死者的死狀一致,鮮紅衣裳,鮮紅嘴唇,吊一根紅錦於梁上。


    經過仵作驗屍,屍體冰冷,死亡時間都在子時左右。懷中都藏著一塊令牌,一麵是古寫的呂字,另一麵則是數字,自壹到十。


    呂怒站在富麗堂皇的主廳內,麵色陰沈發黑。


    家中的兩位大老爺駭得幾欲犯病,一輩子都沒碰過有人敢這樣同呂家作對。呂氏眼下當家的是呂付,呂付的父親明恩公則是族長,昨日呂倩的暴斃他尚且沒怎麽放在心上,今日已是渾身發抖,目眥欲裂:


    “此等血海深仇!不查出是誰做的,我呂氏在陝州再無立足之地!”


    晏時迴沉默地立在角落。


    呂怒朝“趙鳴”冷冷道:“你昨夜沒見到可疑之人?”


    晏時迴麵無表情道:“夫人和小姐們是子時去的。”


    子時,晏時迴扮演的趙鳴還在呂怒的房中,從薑府趕到呂家,少說要半個時辰。當趙鳴趕到呂宅時,兇手早已作案完畢,當然怎麽都怪不到他身上。


    呂怒依然不滿,道:“那賊兇殺了人,未必會馬上出去,多半還不止一人。”


    投毒十人,還要給死者換上衣裳,做成自縊的樣子,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可是呂怒沒有把話說得太絕對,畢竟在呂家一|夜無聲無息殺掉十人,本就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樣子。


    晏時迴冷漠道:“兇手多半就在府中。”


    這句話同呂怒心中想的一樣,看趙鳴的目光也稍微放鬆了一些。他知道趙鳴絕不簡單,呂付花了那麽多的功夫,玄機門一年培養出的死士,也不過十來個,既然是呂付的心腹,他當然得好好利用。


    明恩公恨恨道:“老四,你昨晚在薑平那邊查了一夜,心中可有嫌疑人?”


    “大伯,陝州的人,絕沒有這樣的身手與膽識。我昨夜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去請天下第一神探,歐陽青雲。”呂怒咬牙道,“不過,我現在懷疑,兇手是為了給孝元皇後報仇。”


    “報仇……”明恩公略一變色,“你知道了什麽?”


    “昨夜紀桓親口告訴我,身披紅衣,服焰烈之毒,紅錦自縊,與當年孝元皇後的死一模一樣。這些我也略有所聞,現在我呂家死了十一個女子,這擺明了是報複!您想想,誰會為孝元皇後報複我們?”


    明恩公麵色一變,作為呂氏族中的核心人物,他勾起了一些往事,喃喃道:“江氏……難道是明州江氏?紀桓在警告我們!”


    此時族中的另一位老爺,呂怒的父親長陽侯不解:“明州江氏?那個士族?跟紀桓有什麽關係?”


    長陽侯靠祖上庇蔭封侯,為人不求進取,終日吃喝玩樂,更沒什麽野心,對於明州江氏以及紀江兩家的關係竟是一無所知。不過這些畢竟是陳年往事,皇帝聽不得,下麵的人也不敢亂嚼舌根,知道的人確實不多。


    呂怒看了趙鳴一眼,低聲道:“我也在懷疑,這是明州江氏聯手紀府所為……昨天紀桓的話,分明是在挑釁!”


    江氏一族原先並不顯赫,出自明州,不過卻十分傳奇。


    明州沿海,周圍多有島嶼,數百年前,幾個武林名宿欲求海外仙島,攜手歸隱。這幾個絕世高手便攜家帶口,購一艘船,出明州碼頭,在海上漂流半月,尋到了一個無人居住海島。他們給海島取名幻墟,如願隱居,自此與世隔絕。


    幾十年後,幻墟中有幾個年輕人不甘寂寞,偷偷造了一艘小船,溜出海島,前往紅塵俗世一探天下。


    這幾個年輕人在仙島長大,個個出落得外貌俊美,氣質出塵,學的又都是絕世武功,很快便在武林上引起了許多注意。江湖中人結交朋友往往先自報門派,幾個年輕人不敢說出長輩的名號,想起昔時在幻墟的種種情景,便幹脆號稱來自一個神秘門派,名碧海潮生閣。


    這些年輕人大多闖蕩了幾年江湖便返迴了海上仙島,隻一個在明州遇到了心愛的女子,女孩想要侍奉雙親,他就留在俗塵成家立業,有了江氏一門。


    接下來的百餘年,幾乎每過十年二十年就會有幻墟弟子跑出海島,以碧海潮生閣為門派,與明州江氏為親戚,遊曆江湖。


    到了一百多年前,前朝被推翻,天下大亂,燕氏趁勢而起,太/祖創建基業的過程中,幾次遇險,多虧了一個名叫江颯羽的年輕人在身邊保護,才得以安然無恙。


    這江颯羽正是幻墟中人,身懷絕世武功,自然來自碧海潮生閣,以一匡天下為已任,他驚才絕豔,赤子心腸,和太/祖結下生死兄弟的交情。


    建國後,江颯羽思念故土,想要返迴幻墟,燕太/祖不惜以異姓王位挽留,江颯羽雖拒絕王位,但也因此動容,還是留在了京城,連帶著明州江氏被封了一等侯爵,賜號崇德侯。


    江氏因此成了明州乃至江南道最具名望的士族,不僅如此,因其與碧海潮生閣的關係,在江湖上也相當受人敬仰。


    先皇為太子和親王挑選妃子時,江氏一對姐妹恰逢出嫁的年齡,自然入選,兩人皆繼承了江氏一族不似凡塵的美貌,宛如一對天仙。姐姐江絡成了太子妃,也就是日後的孝元皇後;妹妹江紜嫁給洛陽王,成為了洛陽王妃,一時傳為天下美談。


    值得一提的是,江氏中人個個可以說是半個碧海潮生閣人,兩姐妹也從小習武,練的都是輕靈飄逸的路子,沉魚落雁間自有一番颯爽英姿,無論容貌還是氣質,都遠非尋常女子可比。


    再說紀家,都說相府高門。


    當年太/祖開辟王朝,紀家先祖紀誼屢獻奇策,謀略無雙。他一心報國,忠心耿耿,隻可惜思慮過多,尚未等到天下平定,便英年早逝。太/祖登基時,曾幾次歎息,“拱手相位,不見斯人”。因此,紀家可以說是自紀誼起,便以忠君報國為己任,到了紀勖這一代,已是兩朝為相。


    家風如此,丞相紀勖自小便刻苦學習,熟讀經典,識天文地理,通古往今來,並且斯文俊秀,風姿卓越。


    單論門第的高貴,呂氏與紀氏相比,家學淵源根本不夠看。


    據說當年江氏姐妹入京,在選妃前,一日江絡前往寺廟燒香祈福,見永安寺後桃花灼灼,心生歡喜,便入林賞花,恰好遇上了在桃林間與高僧對弈的紀勖。兩人一個是翩翩少年郎,一個是美若天仙的少女,在桃林一見鍾情,具是心神淪陷。


    然而無論傳言中的愛情故事有多浪漫,江絡最終還是嫁給了昔日的太子,今天的皇帝。


    成靖帝知道皇後與紀相之間有些特殊情意,十八年前雁門關一役後,逐漸疏離了皇後,又過三年,孝元皇後誕下清泉公主後仙逝。皇後國葬後,成靖帝開始癡迷道學,無心政務。至今,紀勖勤勤懇懇,料理萬機,倒也始終恪守本分,如家訓所言,認真做一個丞相。


    “紀家和江家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是皇帝的一塊心病。”


    陝州城的另一邊,也有人談起了這段過往。燕霖嘴唇嫣紅,略薄,輕輕勾起笑容,對紀桓道:“就目前看到的,這個晏時迴比我想象的還要有手段,可是……恐怕他會給你帶來一些麻煩。”


    紀桓勉強笑了笑:“我的麻煩本來就不少。”


    洛陽王也是忍不住笑了,他昨天剛剛從西城門進陝州,今日就要打東城門離開,燕霖再一次確認:“你當真不跟我走?陝州太危險。”


    “陝州是我供職所在。”


    今日呂氏剛出了新的命案,這下已經鬧大了,洛陽王很滿意晏時迴的能耐,又覺得呂氏還有那麽多人,天天都要死,他留在這邊吊唁都來不及。


    既然昨天已經意思過了,今天又派人去呂家說了情況,便要迴封地;紀桓一個七品小官,不能像洛陽王這麽瀟灑,“等呂氏的案件告一段落,我再動身前往洛寧。”


    “相信會很精彩。”燕霖愉快地眨眨眼,“雖然你也會牽扯進去,但既然要除去呂氏,自然要有腥風血雨,這件事情當然鬧得越大越好,我也會留人在你身邊保護你的周全。”


    紀桓若有所思,倒沒怎麽聽進燕霖後麵的話。


    呂氏的女子短時間內接連死去,用同一種死法……腥風血雨,鬧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


    紀桓忽然想到,如果皇帝得知慘案,一定會聯想到孝元皇後的死狀。


    不,皇帝一定會知道,這麽大的事,皇帝怎麽可能不知道?


    紀桓一瞬明白了晏時迴的意圖。


    “皇上並不昏庸……”紀桓忽道。


    燕霖說:“然而他已經昏庸了太久,忍了十五年,成了一個名正言順的昏君。”高傲的洛陽王臉上露出輕蔑的嘲諷,“晏時迴的確好手段,知道除去呂氏,最後還要靠皇帝的手。”


    紀桓立刻又想到呂付手中的三十萬兵馬,心中一緊。


    赫連風雪已經在城門口的茶鋪喝完一壺了,嚷嚷道:“你們說什麽這麽久?還走不走?”


    “就來。”燕霖無奈應道,又認真看著紀桓,囑咐:“明泓,天下還有一番大事等著你去完成。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什麽,保護好自己。”


    紀桓與他對視,微微一笑,鄭重道:“明泓謹記於心。”


    呂宅。


    往事散去。


    呂怒道:“如果真是他們所為,我們必須化被動為主動。”


    明恩公動容道:“怎麽說?”


    “一不做二不休。”呂怒做了一個砍殺的動作,“這是我呂家的地盤,紀桓本就是我們的目標!總該有人付出代價!紀桓今日已在城外私送洛陽王一趟,隻要他死了,再編造一通,皇帝能為一個死人叫我呂氏怎樣嗎?!”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何況,他們原先就沒打算放過紀桓。


    外戚和紀氏,從來沒看對過眼。


    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死了太多人!


    明恩公渾濁的眼中,露出一絲狠辣的精光:“誰去?何時動手?”


    呂怒一掌拍到梨花木桌上,對麵無表情的“趙鳴”說:“你保護過紀桓,又是玄機門的人,就由你去。今夜,也用下.毒上吊的法子,要讓人知道,他為什麽該死。”


    “是。”


    趙鳴麵無表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冷笑,呂怒很滿意,卻沒見到這冷笑的背後,藏著深深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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