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大峪縣公安局的會議室。 路錚看著麵前抱胸站著的耿誌忠和範新宇,把物證袋中的幾張紙一張一張地用吸鐵石吸在了白板上。 “竇文川不是殺害李紅萍的兇手,真兇另有其人。” 話音剛落,耿誌忠和範新宇就都嚴肅地站直了身子。 “根據竇文川的朋友證言,十年前,他們兩人四月份離開a省南下,去瓊省做生意,半年未歸家。而根據我們在大峪縣第一人民醫院查到的資料,十年前的2月3日,李紅萍曾經來這裏檢查身體,並且確認了自己懷孕三個月的事實。邵源的屍檢顯示,被害人死亡的時候腹中胎兒有五個月大,那麽也就是說,李紅萍被害的時間應該在十年前的三月到四月之間。” “同時,竇文川的朋友補充證詞,當時他們出發的日期,是在大峪縣十年難遇的大霧天之後的第二天,我們在省城的氣象局查了記錄,大峪縣此地本身很少有大霧天,十年前從一月到六月的六個月之間,隻有一天天降大霧,甚至導致了高速封路那一天是4月9號!這和竇文川朋友證詞中的四月出發南下相符合,所以說竇文川出發前往瓊省的日期,是在4月10日。” 耿誌忠點點頭:“很好,但是這個時間點比較尷尬,竇文川完全可以在4月10日之前,比如三月末將李紅萍殺害,這和推斷的死亡時間並不矛盾。” 路錚笑笑,稍微頓了一下,繼續補充道:“所以我們檢查完了婦產科當年的所有病例,邵源還發現了另一份記錄那就是李紅萍在4月13號的時候,曾經因為肚子不舒服,再次前往第一人民醫院婦產科就診過,這就是當時的就診記錄!而此時竇文川已經在南下的火車上,直到九月份才迴到a省,這樣一來,他沒有任何的作案時間,嫌疑可以被排除。” 範新宇大隊長聽完十分激動,嘴裏道了好幾聲“好”。戴上口袋裏的眼鏡把那張就診單看了一遍又一遍:“謝謝,路組長,辛苦你了!” “都是兄弟們一起的功勞。”路錚笑笑,沒有領這個功:“不光是邵源和大雄,大峪局裏的年輕幹警也都出了大力。” “不錯,很好!”耿老大一張臉黑裏發紅,在會議室裏踱步幾圈,又忽然眉頭蹙起:“現在嫌疑最大的竇文川被排除了,我和範隊長那邊針對李紅萍的其他男女關係做的排查也沒有什麽結果,咱們又得重新開始尋找嫌疑人了。” “老大,關於這起案件,我其實有一個新的懷疑對象。”路錚抬起頭,目光灼灼:“我想申請一張對李大力住所的搜查證。”第8章 “路哥,你怎麽忽然開始懷疑李大力了?” 魏雄風開車帶著他們一起前往逆壩村,路上也不忘了問出內心的疑問。 這些日子以來,李大力的表現無比正常,就像任何一個親友去世後悲痛的家屬一樣,隔三差五給警局打電話諮詢案件進展和情況,還總是試圖提供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信息,人也消瘦了,端的是一副對逝去的小青梅一往情深的模樣,半點看不出問題。 “我之前也沒發現他的問題,他表現得太正常了,如果說他是兇手的話,那一定是一個難纏的角色,心理素質堪稱一流。”路錚靠在後座,半眯著眼睛:“但是那天我仔細把查案以來的所有經過都梳理了一遍,在梳理到咱們第一次找到李大力來問詢室問話的筆錄的時候,發現了問題。” 說罷路錚從褲兜裏掏出了自己的筆記本,翻到筆錄的一欄,遞給了同樣坐在後排盯著自己看的唐邵源。 這段路路況不錯,沒有什麽顛簸,唐邵源一目十行,發揮出自己看論文的功力,很快就看完了,闔上本子後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 “難道是最後他走之前說的……” 路錚露出了一個“孺子可教也”的笑容,臉上跳出來一顆漂亮的小酒窩:“聰明。” 前排的魏雄風淚流滿麵這兩個人總是在討論案情的時候打啞謎,他的智商就這麽讓人鄙視嗎! 路錚很快貼心地給快好奇死了的魏雄風做了解答:“大雄,不知道你還記得不,在李大力離開詢問室之前,他跟我握了手,還拜托我一定要捉住真兇?” “啊……好像有點印象,這有什麽問題嗎?” “問題很大。”路錚挑挑嘴角:“迴顧整份筆錄,你會發現我們在問話的時候隻是提到了在逆壩村發現了一具女屍,確認是李紅萍。全程沒有人提到李紅萍是被殺害的那麽,李大力又是怎麽確定李紅萍的死亡意味著有一個兇手存在呢?自殺,意外事故,甚至自然死亡,可能性有很多,但是他全都無視了。” 車裏的幾個人陷入了沉默,開車的魏雄風想到李大力這幾天打來的電話,大熱天的,心底裏卻逐漸爬上來一絲涼意。 ** 李大力的家在逆壩村算不上條件多好,是一個有兩間屋子的泥瓦房,背後是廚房,廁所在室外。和他同年齡的青壯年不少都外出打工補貼家裏,而李大力在年輕時候出去打工過幾天後便聲稱不適應迴了村,專心伺候自己家裏那幾畝地。種地始終不如外出打工賺得多,到現在他也沒有攢下幾個家底,屋內的擺設有些寒酸,折疊餐桌上的油皮都掉了一層。屋裏麵北側有一個土炕,炕上的被褥收拾得倒還齊整,隻是看起來灰撲撲的,很是陳舊。 屋子裏的東西不多,幾乎一眼看的到底,偵查員們訓練有素,很快就把整個屋子翻了一遍,連廚房裏的水缸和炕洞都沒放過。 “路組長,沒找到什麽可疑物品。” 路錚扭起了兩道長眉,心下也有點不解。 難道說自己的想法錯了嗎?李大力其實隻是隨口一說,或者是見到警察太緊張了,自然而然地認為李紅萍死於非命? “再搜一遍,徹底一些,把炕琴還有夾縫裏都看一下。” 他沉聲道。 言畢路錚自己也行動起來,仔細掃視著可能被自己忽略的角落。目光一寸寸掃過屋裏的電視櫃,風扇,板凳,最終停留在了天花板上。 李大力家的天花板是農村常見的三合板吊頂,這種吊頂在十來年前還是很時髦的,可以看出李大力曾經家裏條件不錯,可惜的是如今年久失修,三合板顏色發黃不說,還有了不同程度的破損。 “大雄,去走廊幫我拿一下那把梯子好嗎?” “沒問題!”魏雄風忙不迭地點頭,一路小跑從走廊一角扛進屋來一把木頭梯子。 路錚仔細看了看梯子的橫檔,又摸了一下兩側的長邊,橫檔被磨損得微微下陷,長邊也很光滑,一看就是經常使用的。 然而李大力家裏沒有種樹,沒有修圍牆,屋頂也看起來不怎麽經常拾掇的樣子。 心裏有了底,路錚眼神在屋裏溜了一圈,果斷地把梯子架在了東牆邊上,搓搓手指準備往上爬。 “師兄小心。”一雙微微發涼的手扶住了他的小腿,路錚低頭看到唐邵源衝他微微一笑:“我幫你把著。” 路錚道了聲謝便三下兩下爬上了梯子,動作粗魯麻利,頗有些大步往前走,一下也不迴頭的架勢。 本來扶在他腿肚子上的手如今空空如也,唐邵源攥了攥拳頭,若無其事地換了個姿勢扶住了梯子。 路錚打開手電筒往吊頂的破洞裏照了一圈,然後皺著眉將戴著手套的右手伸了進去。 屋裏的人都停下了手頭的事情,專注地盯著他的動作。 忽然他的右邊眉毛一挑,眼角彎了起來,把手臂從破洞中拿了出來。 一隻帶著白手套的手拖出來了一個用褐色碎花床單布紮好的包裹。 ** “李大力,你有什麽想交代的嗎?” 模樣忠厚老實的李大力靜靜坐在審訊椅上,神色淡定,仿佛不是來公安局配合調查,而是在和自己的老鄉哥們坐在村頭喝茶下象棋一樣。 “沒有,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已經告訴你們了。”李大力的神情甚至說得上是無辜:“路警官,這到底是咋迴事兒啊?” 術業有專攻,路錚不算太擅長審訊,道行和耿誌忠比起來差得遠,看著李大力毫不心虛的樣子,隻覺得嗓子眼裏直冒火。 “那我就來告訴你是怎麽一迴事。”路錚冷笑了一聲,翻開麵前桌子上擺著的包裹。 破舊的床單四個角散開來,露出裏麵的內容物一個身份證,一本存折,幾張銀行卡,還有原來裝著這些東西的一個女士小包,幾件女士衣服,一雙女鞋,除此之外還有一本破舊的黃色塑膠麵筆記本,上麵很過時地印著風景畫貼紙。 路錚把身份證翻過來,證件上年輕的清秀女子正抿著嘴看著鏡頭,青春無敵。 “去粵省打工,然後沒了消息,嗯?你跟我說說一個懷孕的女人,在沒錢沒證件的情況下,是怎麽跑到粵省打工的?” 站在後麵旁聽打醬油的唐邵源分了一會兒心去看路錚,在這之前,他印象裏不論碰到多大的難題,路錚也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還經常掛著笑,讓人看了就覺得陽光普照。 而此刻這個眼神犀利,神色冷漠的路錚是他所不熟悉的奇妙的是,卻和記憶裏的那個伸開雙臂,護在他前麵的身影漸漸重合了。 靠,不論怎麽樣都這麽帥。 唐邵源摁了摁自己砰砰亂跳的小心髒,悄悄地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李大力閉緊嘴巴不說話了。 耿誌忠很擅長突破人的心理防線,見李大力還在負隅頑抗,伸手翻開了那本黃色的塑膠麵筆記本,清了清嗓子,聲情並茂地朗誦起來。 “……阿萍,你為什麽要如此對我?不是說好了再也不去找別人,好好和我一起過日子嗎?為了你,我放棄了所有,連你肚子裏的雜種都忍了,這一切都比不過那人的幾個臭錢,我不會再原諒你了,我要讓你知道我也是有一個男人的尊嚴的,那個人,我也不會放過……” “……真好,我們終於永遠在一起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覺得孤單,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咱們兩個從此以後相依為命,你隻有我,我也隻有你……” 這日記沒什麽文筆,被耿誌忠那毫無起伏的嗓子念出來尤其有一些羞恥y的味道。但是其中的內容細細想來,實在是令人背脊一寒,麵前的李大力臉色漸漸有了變化,兩眼之中血絲越來越多,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被牢牢固定在椅子上的雙手,寬厚的脊背微微顫抖。 “嗬嗬嗬……” 在路錚以為他要哭了的時候,李大力忽然抬起頭來,雙目血紅地發出一陣毛骨悚然的詭異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你們都輸了!” 幾名刑警見他情緒不對,立刻上前製住他,沒想到李大力忽然間又擺出了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滿臉無辜地坐好不動了。 耿誌忠和路錚隱蔽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李大力,精神狀況是不是不太正常? 李大力的情緒爆發隻持續了一小會兒,隨後他就似乎再次築起了厚厚的圍牆,不論耿誌忠他們花費多大的力氣也沒能撬開他的嘴。 過了一陣子,打醬油的唐邵源看到玻璃窗外一個大峪縣的小法醫正衝他招手示意,便告了聲罪輕手輕腳地挪了出去。 “唐法醫,你看看這個。”小法醫神色激動地把幾張紙塞到了他的手裏。 唐邵源低頭看了一眼手裏資料上的折線,一瞬間眼睛驀地睜大。 ** 審訊室內。 對李大力的審訊沒有絲毫進展,路錚頭痛地按住自己的太陽穴,卻忽然看到唐邵源關門進來,神采奕奕的拿著一張紙。 “李大力。”唐邵源清了一下嗓子:“我是省廳的法醫,我姓唐。” 李大力有點奇怪地瞅了唐邵源一眼,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唐邵源把手裏的幾份資料擺在了他的麵前,沉聲道:“剛剛我們提取了你的血樣,經過比對,死者李紅萍的胎兒骨骼中提取的dna和你的dna之間存在親緣關係。” “簡單地說,李紅萍肚子裏那個還沒來得及出生的孩子是你的。”第9章 “大力哥,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 “長大了還要讀書要打工,多沒意思啊。” “才不會呢,等我長大了,我就嫁給你,每天都會很有意思。”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和一個皮膚黑黝黝,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一起坐在田埂邊,小姑娘從口袋中掏出一塊彩紙包著的糖塊塞給小男孩,小男孩笑得開心,三下五除二剝了糖紙塞到嘴裏,嘟嘟囔囔地說:“真是我的好媳婦兒!” “你討厭!” 夕陽西下,田埂上兩個小小的身影追逐打鬧,歡樂的笑聲傳得很遠。 “後來,阿萍就變了。”李大力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眼角依然在不斷地流著淚,好像水龍頭被擰開後忘記關上似的,然而他聲音依然清晰,沒有一絲哽咽:“我跟她說,不用她去賺那些錢,我養她,阿萍不肯聽,每次我去ktv找她,都能看到她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她不讓我進去,隻肯在後門悄悄的見我,可能就是因為我沒本事,見不得人吧,那些和她一起的男人,每一個都比我有錢,還有一個大老板,開著好車……” “後來阿萍被那癟三家的婆娘打了,臉都腫了,哭著來找我,說她後悔了,以後和我一起好好過日子,我哪裏舍得她哭呢?可是沒過兩個月,阿萍犯惡心去醫院,發現竟然懷了孩子,那天晚上她就沒迴來,我就知道,她又去找那個老板了……” 李大力的供述筆錄寫了很長,絮絮叨叨的仿佛想把他和阿萍之間那點愛恨糾結的感情都細細地講出來,講到最後他趁著阿萍睡著,在床上掐死了她的細節時,他忽然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那天,我看見阿萍躺在床上睡覺,穿著睡衣,抱著肚子,我心裏那個恨啊!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就爬上床去用手按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那麽細,我就隻是輕輕地捏了捏,她就不動了……我不想讓阿萍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山上,就把她安置在了我家後麵那塊荒地上的水塘裏,從廚房一開窗,我就能看到……我對不起阿萍!我對不起我們的娃!警官,求求你殺了我吧!” 路錚搖了搖頭,心情沉重地從側門走出了審訊室。 大峪縣的審訊室隔音一般,門關上了還能聽到李大力撕心裂肺的幹嚎聲。 唐邵源正站在門外,右手食指中指間夾著一支細長的煙卷,聽到路錚的腳步聲,他掀了掀眼皮扭過頭,緩緩吐出一口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