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瞬間的表情變化,不偏不倚全落進了謝嵐山的眼底,攪動著他的波心,激起層層懷疑的漣漪。  “這是我在美國認識的一個朋友,為美軍方工作的神經外科手術專家,段黎城。”沈流飛沒有向對方也介紹謝嵐山,他看著門外那個男人,麵上未有一絲舊友見麵的欣喜,神情始終嚴肅,“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迴國了。”  謝嵐山本想招唿段黎城進屋,沒想到身後的沈流飛卻下了逐客令:“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談,你先迴去。”  謝嵐山微微一愣:“可外頭就要下雨了。”  見謝嵐山愣著不動,沈流飛將門邊掛著的傘遞上去,又安慰性質地補一句:“等我消息。”  這態度竟有了劃清界限的意思,謝嵐山敏感地意識到沈流飛有事相瞞,卻也毫不扭捏。不要對方的傘,也不去拾起自己掉落在地板的外套,他說走就走,迴廳裏抱起了沈流飛的魚缸,帶上一種任性的報複的口吻,笑笑說:“我帶迴去喂你兒子。”  離開前他又迴頭,望著儼然換了個人似的沈流飛。  “有一句話,說人這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以前我嫌這話太酸了,現在卻覺得很有道理。”頓了頓,謝嵐山換上正經臉色,說,“我喜歡你,不止是因為高漲的荷爾蒙。”  剛離開公寓大廈,迴程路還沒走出多遠,天公存心開玩笑,一盆涼雨就澆了下來。一個女孩下了出租車,顯是急於避雨,低著頭匆匆忙忙跑了起來。她穿著藕粉色開衫,裏頭一件黑色緊身長裙,肩挎一個棱型紋斜的黑色手提包,由於雨天路滑,腳底一個不穩,就一頭撞進謝嵐山的懷裏。  謝嵐山十分紳士地去扶對方,結果手臂被女孩的尖銳指甲抓了一道長長口子,血都滲了出來,他捧著的浴缸也隨之壯烈犧牲,在地上炸了個四麵開花,一條魚直接掉進了排水溝裏,另一條魚撲騰兩下,被地上積水衝帶著,跟著殉情而去。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女孩一抬頭,看清楚了眼前的謝嵐山,兩眼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是你啊?”  女孩瞧著二十郎當歲,白淨秀氣,一頭濃密似瀑的烏黑長發。雖然叫不上名字,但謝嵐山認得這張臉。她跟沈流飛住同一棟公寓樓,偶爾搭乘電梯碰麵,彼此一笑便拉近了距離。  “你的魚……要不你留個聯係方式給我,讓我買同樣的魚來賠給你吧。”女孩兩掌合十,眨巴眼睛,露出可憐巴巴的乞求姿態。她堅持要留謝嵐山的聯係方式,口口聲聲說是要賠償兩條掉進下水道裏的金魚,實則是愛美之心作祟,借機搭訕。  謝嵐山看破不說破,隻笑笑說:“我住2103,鄰居。”  他報的是沈流飛的地址。  眼見雨大了,兩人匆匆分別。雨中的世界晦暝一片,女孩卻心旌搖蕩,久久收不迴追隨那挺拔背影的目光。生怕忘記那簡簡單單四個數字,一時找不到筆,她還拿出眼線液在掌心裏記了下來。  再惡劣的天氣也熄不滅少女心火,她心情愉悅地哼著歌,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從頭到腳淋個透濕,謝嵐山剛匆匆小跑躲進簷下,雨又及時停了,徒留一身泛著泥土腥味兒的黏膩。  他看了看表,離八點差十分鍾,想到這會兒家裏也沒個人,又想到那個浪漫到冒著傻氣的小醫生,決定等等看他示愛的壯舉。  八點整一到,沈流飛所在的公寓大樓準時亮起了燈。  謝嵐山很快發現,那顆位居中央的愛心少了閉合的一塊,有一間房沒有依約亮燈。  【作者有話】“人這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廖一梅第91章 途中有驚慌(6)  漢海市局的陶教導員住院了。陶軍素來也是輕傷不下火線,原來隻當普通的頭疼腦熱,沒放在心上,拗不過兒子去醫院一檢查,發現竟是腦瘤,情形還挺兇險。  醫生建議他住院觀察兩天,若腦瘤沒有增長蔓延,就進行手術治療。  這一病不打緊,陶軍一住院,整個重案組都跟著湧進了病房裏,一間雙人病房被擠得滿滿當當,沒地方再多栽一根秧。  陶軍老懷安慰,嘴卻不饒人:“沒案子嗎,怎麽全來了?”  陶龍躍接茬道:“沒案子這就對了,敢情咱幹公安的就得負重前行?天下太平多好啊!”  陶軍扭頭,見坐在床邊的謝嵐山眼目低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提醒他:“我養病期間,你們重案組的工作由劉副局親自指導,你可別給我出岔子。”  謝嵐山抬了抬眼皮,不表態度。  陶軍兇神惡煞地又追問一句:“聽見沒有?”  謝嵐山不想在這個時候提及劉焱波,他故意岔話道:“這手術誰做啊,靠不靠譜?”  “靠譜,絕對靠譜!”陶龍躍是見過親爹的主治醫生的,搶答道,“從美國剛迴來的神經外科專家,那範兒,絕了!”  謝嵐山微微皺眉,正琢磨著,門外一個低沉磁性的男聲響了起來  “過獎。”  皮鞋扣地的聲音有力而清晰,堵在門口的公安幹警們自覺讓道,一個男人從人群背後走了進來。白大褂其實很挑人,肥瘦遑論,一般人穿來都既無版型又無腰身,可這個男人不會,別人如披床單,他倒如披鎧甲,風采在眉眼間,挺括在骨子裏。  謝嵐山認得這張臉,更認得跟這位英俊醫生一起進門的沈流飛,兩人看著既和諧,又親密。  有個小護士敲門進來,支支吾吾說隔壁間有個病患鬧著要住單間的特需病房,陣仗大了,比醫鬧還能撒潑。  段黎城問:“什麽病?”  “病倒是小病,就是……”護士一吞吐,墊著腳在段黎城耳邊說了些什麽,看樣子,這位撒潑的病患是高幹。  “醫院床位緊張,我本來就不建議開設什麽‘特需病房’。”段黎城眉眼嚴肅,語調冷靜,“不管他是什麽背景,隻要是病人我都一視同仁。病床周轉率太低了,我打算今天就從‘特需病房’進行改革,隻要不是重病患者,全都強製出院。”  陶龍躍朝謝嵐山遞去一眼,奇怪的是,他嫌沈流飛老美做派太過散漫,卻對段黎城這種不講交情、不看佛麵的處事風格折服得很。  謝嵐山莫名胃部一陣反酸,說是要搬來,但三天過去,沈流飛不但人沒出現,連個電話也沒有,就跟憑空消失了一般。  隨段黎城走進門,原有的交談聲就像薪火被一把抽出釜底,病房瞬間靜了靜。丁璃作為重案組唯一的女性,一雙眼睛圈定進門來的男人,就差冒出朵朵紅心來了。  但謝嵐山的眼睛卻幹澀得直冒火。  憑著刑警的敏銳嗅覺,陶龍躍察覺出這兩人的不對勁來,用胳膊肘捅了捅謝嵐山,小聲道:“你收斂點,別讓老頭子看出苗頭,老頭子腦子裏有瘤呢,一激動就得爆了。”  陶軍在病床上不耐地動了動,勞碌命,閑不得分秒。  老頭子是上一代的人,頑固古板,知道他如今的喜好還不得當場背過氣去。謝嵐山識趣地收斂了目光,垂頭不語。  探完了陶軍的病,沈流飛就先告辭了,謝嵐山心裏憋著一些不快,又不便在陶軍麵前問個分明,躑躅間,人已經跟段黎城一起出去了。  晚上陶龍躍請喝酒,說要公布一個喜訊,神神叨叨的也不肯透露更多。其實重案組人盡皆知,他向蘇曼聲求婚成功了。  這間酒吧謝嵐山跟著陶龍躍來過兩次,地方不好找,規模不算大,但老板人挺不錯,環境也不似外頭的一些那麽烏煙瘴氣。酒吧中間擺了一張九球的球台,不收費,誰高興了都能上去玩兩把。  剛一進門,謝嵐山就看見了沈流飛與段黎城,巧也不巧,兩組人馬竟選在了同一個地方。  沈流飛坐在角落,也抬頭看見了謝嵐山,兩個人的眼神在空氣中短暫交鋒,你來我往,互拉互扯,最後是沈流飛先移開了眼睛。  陶龍躍本能地察覺出氣氛不對,問謝嵐山:“我看沈流飛與段醫生有事情要談,要不咱們換個地方?”  “人多熱鬧,沒事。”謝嵐山擺上微笑,跟著吧少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起來泡吧的還有小梁與丁璃他們,大家夥玩骰子吹牛皮,兩個人一組,輸了就喝酒。  謝嵐山和丁璃搭檔,姑娘沒玩過這個,玩幾把輸幾把,輸幾把罰幾杯,謝嵐山不能讓一個女孩子被人灌酒,凡是該對方喝的,全都自己罰下去。  謝嵐山其實酒量很好,但不知怎麽今晚稍沾點酒精就臉紅,再多沾一點甚至眼犯桃花水波迷離,看上去像是酒量堪憂,一點不能喝了一樣。  陶龍躍注意到謝嵐山玩篩子也玩得心不在焉,一直拿眼睛睨著不遠處的沈流飛,擔心他酒精上頭要尋釁,趕緊在他再灌下一杯之前,把那全滿的酒杯搶過來,自己一口見底。  沈流飛與段黎城似乎起了什麽爭執,兩人都離開座位,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  謝嵐山唿啦一下起身,也跟著一起去了。趕到兩人身前,談話好像已經結束了,謝嵐山看見,段黎城肘彎架在沈流飛的脖子上,以一種曖昧的姿勢緊箍著他,兩個人僵持著,對視著。  最後,沈流飛冷冷說:“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該做什麽,我已經說了,我放棄了。”  “你果然變了。”段黎城鬆了手,迴頭看了謝嵐山一眼,又衝著沈流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很快就會發現,你的決定是錯的。”  每個字都像打啞謎,謎底似乎與自己相關,謝嵐山千盤算、萬思量,都猜不透他們到底在說什麽,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段黎城打算迴到座位上,從謝嵐山身邊經過,看似不經意地與他的肩膀撞了一下。  “謝警官,對不起。”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謝嵐山,頭往台球桌的方向微微一撇,“要不,咱們玩兩把?”  這下酒吧裏的人都站了起來,好幾個已經圍在了台球桌旁,兩個英俊男人之間的較量,大夥兒都想湊湊熱鬧。  比賽定的是全半色的台球規則,簡單幹脆,段黎城先開球,他身板峭拔,俯身開球的姿勢相當舒展。然而他一出杆圍觀者就齊齊“嘖”了一聲,白球擊打彩球堆,第一杆就把球炸得極散,而且自己沒有下球,還是謝嵐山的球權。  這局球好像沒開打就輸了。段黎城似也不太介意,俯身壓向台球桌,以握杆的姿勢比劃一下,又站直身子,衝謝嵐山做了個“請”的動作。  謝嵐山當然不會客氣,握杆的姿勢很標準,折腰的身板也夠帥,他如同捕獵的豹子一般眯起了眼睛,謹而慎之擊打幾發,目標球都能進洞,走位也不錯。一旁的丁璃歡唿起來:“師兄,你太厲害了!”  謝嵐山一眼沒看一臉迷瞪花癡樣的小姑娘,目光卻一直有一茬沒一茬地落在段黎城的身上。段黎城離開球台後就一直斜靠著站在沈流飛身邊,不時低頭以巧克擦擦球杆,似乎對自己在球桌上的劣勢無動於衷。  就在謝嵐山擊打最後一球的時候,他看見,段黎城突然扭頭湊近沈流飛,嘴唇輕張貼近他的耳垂,輕輕咬了下去  但含笑的眼睛卻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謝嵐山像極盹後的獸,眯眼擊球的瞬間連額頭、臉頰都凸起了靜脈,他故意大力出杆,白球撞擊彩球,彩球彈跳起來,飛出球台,直接撞向了段黎城的臉。虧得段黎城躲得快,球才沒跟他那張英俊的臉來個親密接觸。  沈流飛也是一驚,低低斥了他一聲:“謝嵐山。”  段黎城微笑,十分大度地說:“謝警官為國為民奮鬥在一線,由他發泄一下壓力也無所謂。”  欲打先拿,一句話就擒住了謝嵐山,還顯得他特別小氣。  “謝嵐山,你怎麽迴事兒?”陶龍躍不想開罪自己老子的主治醫生,也跑過來,湊在他耳邊低聲提醒,“以前劉明放怎麽挑釁你,你也沒那麽衝動過啊。”  對自己的行為也感到不可思議,謝嵐山再一次頭疼欲裂,他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額頭,濃重倦意忽地襲來:“我好像……喝高了……”  說罷,不等陶龍躍出聲,他就搖晃著離開了酒吧。第92章 途中有驚慌(7)  吹了一臉的冷風,頭疼減輕一些,謝嵐山暫時沒想迴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逛。天冷了,行道樹已經修剪得整整齊齊,枝幹上的葉子幾乎被剔盡,你若踩著瀝青路麵的正中間往前看,就像兩排禿瓢的男人在你左右迎賓,簡直醜瘋了。  謝嵐山突然覺得,事事規行矩步,人就跟這道旁的樹一樣,活著哪還有意思。  他抬起手,修長五指插進自己的長發中,一通瞎揉,頓時感到輕鬆許多。宋祁連的態度不去想了,沈流飛的態度也暫擱一邊,謝嵐山脫了外套甩在肩上,帶上微笑,像個醉漢般蛇行向前,又在道路中央踢踢踏踏踩出一串瀟灑的舞步。  路上行人不多,但都向他投去了注目禮,謝嵐山全無所謂,還落落大方地衝人一欠身,仿佛舞台謝幕一般。  迴到家裏,謝嵐山差不多倦透了,先去浴室洗把臉,讓冷水逼自己清醒清醒。兩捧冷水撲在臉上,額頭卻燒得愈加燙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抬頭望向鏡子,目光漸漸惶惑,他試圖分辨著這張臉的溫柔與真摯,陰鷙與瘋魔  忽然間,謝嵐山的視線被盥洗台上的皂盒吸引住了。盥洗台上隻簡單擺著漱具與香皂,但很顯然有人動過了它們。盡管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觀察力與判斷力依舊超常,再細微的位置變化也逃不過他的眼睛。謝嵐山很快意識到,那個一直在黑暗中看著自己的人,已經潛進了他的屋子裏。  謝嵐山走出浴室,走進臥室,一眼發現自己的被褥、枕頭也被人動過,他在自己的床榻邊聞見一股很淡的煙味。  緬煙雙峰塔。  這是一種市麵上非常少見的煙,味道十分特別,帶著一股膩人的香。謝嵐山隻在一個人身上聞過這種煙味穆昆販毒卻不吸毒,平日裏吞雲吐霧抽的就是這種煙。  房間裏的燈毫無征兆地滅了。  煙味令謝嵐山直犯惡心,頭更疼了,他開始梭巡自己的屋子,經過廚房的時候拿了一把刀。窗簾緩緩擺動,簾後似有人影,每一處暗角也都相當可疑。他一步一步小心前行,兩腮肌肉跟著不自然地顫動起來,手心也沁出了濕冷的汗,刀柄漸漸變得濕滑難握。這種恐怖的熟悉感更甚於上次在搏擊酒吧,他認定,穆昆就在這裏。  大門忽地吱嘎動了一下,旋即又輕晃不止,從打開的一道門縫裏滲進一絲光線,像誘使飛蛾投身的火。謝嵐山想起來,自己進門後順手就把門鎖上了,可這會兒門卻是打開的。  他牢牢盯著門外走廊燈光投射在屋內的影子,它漸漸勾勒出一個清晰的人影。真的有人。  危險已經咫尺相距,他反倒能夠定下心神,屏住唿吸,慢慢地無聲地向門口靠近。  謝嵐山一直知道這天總會到來,穆昆終究是會來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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