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龍躍搭在謝嵐山肩膀上的手抖了抖,然後收了迴來。他是被嚇到了。 謝嵐山目不轉睛盯著他,眼神凝固的這一瞬間,仿佛血肉,骨骼,靈魂都不再屬於這個男人,身為一個在刑案中摸爬滾打的老警察,陶龍躍見過很多喪心病狂的亡命徒,但這種陰沉與森冷能透出一雙眼睛直往他的骨頭裏鑽,還是頭一迴。 “可以結案了。”謝嵐山把對講機扔還給陶龍躍,抬袖子擦了把臉,頭也不迴地走了。第59章 畫皮(1) 李國昌被殺的事情是清楚了,可這《洛神賦圖》的真假還沒定論,唐小茉能指出絹上哪裏有她小時候潑上的茶水痕跡,可這做不得數,千年古絹流傳至今,絹麵上沾點汙漬,再正常不過。 李國昌的《洛神賦圖》尚在美國時,關於它的真假就意見不一,有專家說是顧愷之真跡,也有大拿說是後朝摹品,真要力排眾議弄清楚真假,唐肇中估摸早死在被囚的地方了。 解救人質爭分奪秒,所以沈流飛沒讓市局找專家鑒定,要由他來負責揭這個畫芯。 千年古絹何其脆弱,即便是假畫,也都為了冒充真品,將絹本故意打薄、做舊了,所以這畫芯舊得怕人,將它從背紙上揭下來,下手哪怕稍重一點點,就可能把絹麵弄破。換言之,這一下,若是真畫,沈流飛得賠幾十億。 揭畫芯的地方特意選在市博物館的文物修複室,由兩位古書畫修複師與他一起搭檔揭畫芯,麵對錄像鏡頭,沈流飛麵無表情,從容不迫,但看得出來他很謹慎,他氣不亂,手不抖,但長密的睫毛一直微微顫動,跟撲簌簌的蝴蝶羽翼一般,額角微有汗水沁出。 謝嵐山也在一邊,不由擔心地問:“哎,沈表哥,你有幾十億賠嗎?” “沒有,”沈流飛眼神專注,不受打擾,“所以你能不能閉嘴。” 先以羊毫筆蘸清水,將絹麵的汙垢去除,再將一種特殊的水油紙貼在畫麵上,以保證薄絹不會變形、破損,沈流飛與兩位古畫修複師通力協作,小心翼翼又一鼓作氣地將畫芯往下揭。 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喘氣兒,太緊張了。 《洛神賦圖》被一剖為二之後,果然在原本被漿糊黏住的背紙上還有一幅畫,畫的應該是從他被囚禁屋子的窗口看出去的景色,上頭用蠅頭小楷書寫著:“敵人索我《洛神賦圖》,以此地困我,還望搭救。” 唐老爺子一生醉心於古書畫,便連求救的詞兒也寫得文縐縐的,唐小茉立即辨認出來:“這是我爺爺的字跡!” 陶龍躍嘖嘖稱奇:“見過不少誤入傳銷組織扔紙條求救的,還真沒見過在傳奇國寶的夾層裏畫畫求救的。” 既然這幅畫的夾層中也留下了唐肇中的墨寶,自然也就談不上是傳奇國寶了,但沈流飛仍輕籲一口氣,揭下畫芯的那一瞬間堪稱驚心動魄。 兩位修複師的其中一位年長的已是一位兩鬢斑白的老爺子,盛讚沈流飛專業、心細,還說:“這古畫修複是門功夫活,我看沈老師絕對不是外行!” 沈流飛謙遜地朝對方一傾上身,平靜地說:“十年前有幸見過修複《清明上河圖》的徐林老師,聽他指點過一些。” “十年前?你今年多大啊?”老修複師驚訝,這看著明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學生嘛。 沈流飛報了個出生年月,又惹得老修複師一通驚唿,謝嵐山這會兒放寬了心,在一旁目不轉睛望著對方。這位沈老師長相過於年輕漂亮,半身刺青還顯得有些非主流,但當他沉心做一件事,確實有種獨特氣質,溫柔了煙波歲月。謝嵐山筆管條直了三十年,堅定秉持“擇一人白首”的信念,唯一動過心的姑娘還是宋祁連。他從來沒想過另一種可能。 此刻他很認真地想了一下,電光火石,十方一念,覺得,無不可。 沈流飛迴頭看了謝嵐山一眼,淡淡說:“謝警官還不去救人?” 這點不勞謝嵐山操心了,陶龍躍第一時間就根據畫上風比對出一個確切地址出來,風風火火地就要去救人。 人救得很快,多虧了這畫中畫上的風景,就是一處五代十國時期的古建築,很具特色,因此一下就被指認了出來。再與臨省警方通力協作仔細排查,很快就把被拘禁的唐肇中給救了出來。案子至此才算塵埃落定,陶龍躍直唿運氣不錯,當他們趕去唐肇中被關著的那個倉庫時,發現老人家已經斷水斷糧多日,再晚一時半刻,人可能就被活活困死了。 獲救時,老人瘦得隻剩一把幹柴似的骨頭了,精神也極度不振,不便在這種情況下追問案子細節,陶隊長先在當地找了一家醫院,待老人家病情穩定,又將他轉移迴了漢海市。 又等對方休養了幾天,陶隊長才與謝嵐山上門詢問情況,進門才發現,沈流飛已經到了。 盡管案子還有很多地方不清楚,市局尚未對外公布案件細節,但世無不透風的牆,特別是參與過這個案子的鶴美術館與市博物館,都派來了些藝術圈子裏的人,病房裏還挺熱鬧。 唐小茉在爺爺病床前端茶送水,熱情地招待客人,剛見到爺爺的時候她已經哭過幾迴了,哭得餘音繞梁,哭得山崩地裂,這會兒已經好了,除了眼睛還有些腫,一張臉上隻剩下與親人重逢的喜悅了。 這幾位長發、異服,一看就有藝術家的辨識度,知道是警察辦案,很識趣地先走了。 唐肇中身體恢複得不錯,瞧著矍鑠,隻可惜長期在這麽陰暗艱苦的條件下作畫,他的視力急劇下降,單眼已接近失明狀態。 聽唐肇中迴憶,這六年裏他被輾轉過多個省市,最後才又迴到了離家最近的地方,對方可能嚐到了這幅仿製版《洛神賦圖》的甜頭,本來還想讓他再畫一幅,但不知為什麽,突然就沒再出現過。 陶龍躍按章辦事,還是得問問案子,他先問唐肇中認不認識秦珂? 唐肇中歎氣:“省美院美術館發生那起火災之後,那個男孩子來找過我,他情緒很激動,為他媽媽抱不平,但我沒想到他會走極端,幹出這樣的事情。” 陶龍躍再問,認不認識張聞禮? 答案跟警方推測得很接近,唐肇中嗜畫,張聞禮便騙他可以親自臨摹名家書畫,然後用他的仿作去替換美術館裏的真品,他一直被蒙在鼓裏,當美術館失火之後,才意識到再不能被人利用。 陶龍躍又問,認不認識李國昌? “隻是聽過。”唐肇中搖搖頭,一邊歎氣,一邊咳嗽,“可惜無辜牽扯進這個案子,白白丟了一條命。” 沈流飛問得比陶龍躍更仔細:“唐老,你還記得那些綁匪的樣子嗎?” 老人家對綁架他的人一無所知,隻說是一男一女。 沈流飛繼續提問,既從模擬畫像的專業角度,也是一個畫家與另一個畫家的業內交流,他想要問清楚這對男女的確切體貌特征。 老人迴憶一番,還是說不清楚。 可能是不願迴想痛苦遭遇,謝嵐山試著在一旁寬慰老人:“唐老,這位沈老師跟你一樣是畫家,他能幫你把綁架你的那兩個人給揪出來。” “女的高鼻梁,下頜微方,眉心有顆痣,男的長相憨厚,戴眼鏡,不高,微胖。”老人家連連歎氣,“就記得這麽多了,別的實在想不起來了。” 唐小茉急了,衝沈流飛嚷:“哎,沈老師,我爺爺身體還沒好呢,你能不能改天再犯你的職業病?” 沈流飛微一點頭,大概也覺得不便打擾老人家休息,主動告辭了。 謝嵐山跟著追了出去。 病房外,沈流飛對謝嵐山說:“剛才出去的那幾位裏,有一位藝術經紀人,他想給唐老開一個畫展。” 謝嵐山都樂了:“這麽快?” 想想,也對,而今文化圈和菜市場也沒多大差別,所謂“功夫在詩外”,拔高畫價不看水平看炒作,一個能以假亂真蒙混專家的畫家,還牽涉了兩樁大案,聽著都了不得,所以還未等警方對公眾公布案情,先聽了點沒坐實的風聲的人,就上趕著來挖金礦了。 “唐老身體還沒恢複,眼睛也快看不見了,唐小茉請我這個周六去她家,幫忙選幾幅唐老的作品。”沈流飛問謝嵐山,“一起麽?” 謝嵐山剛想答應,又想起來:“我先前答應了祁連,等這案子告一段落,要陪她兒子去遊樂場。” 謝嵐山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合適,具體哪兒不合適,又說不上來。 “你們……”沈流飛平平淡淡笑一笑,說,“挺好的。” “這案子其實沒完,我們在搜證時發現秦珂還有一部手機,在李國昌遇害前後幾天,他頻繁與一個陌生號碼聯係,但我們警方打過去,已經無人接聽了。他一個歸國不久的留學生,這很不尋常。”謝嵐山開始修剪這個案子的枝蔓,分析說,“殺人的是秦珂,盜畫的是張聞禮,可綁架唐肇中、滅口保安、那日美術館外槍擊我們的人又是誰呢?是同一夥人,比如那位利益被觸及的文物販子t姐?還是……” “還是,”沈流飛看著謝嵐山,“其中有人是衝你來的。” 謝嵐山沒發表意見,直到沈流飛離開,他仍陷在一種很糟糕的感覺中,與那日在搏擊酒吧感知到的完全相同被蛇盯著的青蛙是會有這種令人寒栗的感覺的。第60章 畫皮(2) 唐小茉住的地方挺邋遢,不像女孩子的閨房,倒像男生宿舍,沙發上、床上全是衣服,還是奇裝異服,也不知穿沒穿過、洗沒洗過,就那麽亂七八糟地散作一片。沈流飛坐在沙發上,察覺出身後有異物,手一伸,便從腰背後摸出一隻粉紅蕾絲邊的女性內衣來。他提溜這這件內衣,麵無表情地看著身前的唐小茉。 唐小茉一把從沈流飛手中奪迴自己的內衣,沒皮沒臉地笑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忘收拾了。” 沈流飛也不便在這樣的環境裏再坐著了,直接開門見山:“你爺爺的畫在哪裏?” 沈流飛被唐小茉引進唐肇中的書房,抬眼就看見牆上懸掛著一柄刀。 一個畫家,妙手著丹青,情操也該往這上頭陶冶,但唐肇中竟將一柄殺氣凜凜的刀掛在如此顯眼的地方,出入必經,抬眼必見,不引人好奇都不可能。 沈流飛朝那柄刀走過去,微微仰頭看著,聽見唐小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拿手裏看得更清楚,我替你拿下來。” 搬個凳子當墊腳的,唐小茉利索地爬上去,把刀取下來,遞在了沈流飛的手裏。離刀柄稍近的刃身部分較為狹長,往上則稍寬而略彎,乍看之下威儀霸氣,掂在手裏更發現沉得要命。刀鞘由犀角所造,上頭雕有五爪龍紋,正麵刻著“清平”二字,沈流飛把刀翻向背麵,仔細辨認了上頭的兩排字,輕聲念出來:“鋒從百煉出,一將萬古枯……真是好漂亮的刀。” “拔出來看,更漂亮呢。”唐小茉從沈流飛手裏把刀接過去,試圖拔刀出來,可發現刀在鞘中卡得極緊,再怎麽花力氣也拔不出來。再加上刀本來就沉,咬牙硬拔幾下她就憋紅了臉,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但刀與刀鞘仍然嚴絲合縫。 看對方那費勁樣子,沈流飛微微一勾嘴角,從唐小茉手裏把刀接過來,手腕一震,輕輕鬆鬆就將那把刀拔了出來。 出鞘瞬間刀身似乎嚶嚶顫鳴,一時間刀光逼得人睜不開眼睛,果然是把鋒從百煉的好刀。 沈流飛問:“這是誰鍛的?” 唐小茉說:“爺爺的一個朋友,還是什麽什麽門的第六代鑄劍師傳人呢,要活到現在,能申請非遺。” 沈流飛將長刀歸入刀鞘,感到惋惜:“已經過世了?” 唐小茉點一點頭:“跟我爺爺一樣,不懂逢迎,不會炒作,隻顧著埋頭鍛他的好刀,衣飯生涯也沒著落,日子一直過得很苦,後來生了重病,沒多久就去世了。” 近兩年,各種扶持發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政策應運而出,一些老匠人的生存狀況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早些時候,確實過得不容易。沈流飛自己就是畫家,也是藝術文化圈裏的人,太明白這個時代泥沙俱下,喧囂浮躁,這個圈子裏淡泊自持的那些人,越來越難以為生。 指了指一個插著許多畫卷的畫軸瓶,唐小茉又朝個大梨花木櫃子一努嘴:“這些都是我爺爺存著的東西,他失蹤以後,我都沒舍得扔。” 拉開抽屜一看,都是畫家的東西,有竹刻的毛筆,有超過一尺的古硯。唐家看似清貧,收藏的文房四寶卻件件都是真寶貝。 裏頭有個以紅絲帶紮好的樟木畫盒,沈流飛取出畫盒,解開絲帶,把裏頭的畫軸給取了出來,緩緩展開。 “這模仿的是仇英吧。”沈流飛細細端詳,眼裏是激賞之色,唇角卻繃得發緊。“明四家”的畫價以仇英最高,如果這話被當做真跡,這薄薄一層紙,那就比鍍金了還貴。 唐小茉歎了口氣:“也算因禍得福吧,爺爺認認真真又默默無聞地學了一輩子,畫了一輩子,卻沒想到因為這一件殺人案一舉成名了。” “還沒有,要等警方對外公布案件細節,那時候你這門檻都會被記者們踏破。”沈流飛放下手中這幅仿仇英的作品,又取出一疊剪報看了起來,他問唐小茉:“你爺爺以前開過畫展?” 唐小茉說:“幾十年前的事兒了,我爸才出生呢,我一次也沒聽我爺爺提過,問他,他還不高興。” 那時候紙媒還沒落寞,唐肇中唯一開過的一次畫展,結果卻被美術評論家們抨擊得體無完膚,最後在藝術圈都混不下去了,不得不改行去當了美術館管理員。 比起唐肇中的畫作,沈流飛顯然對這些舊日幹戈更感興趣,他仔仔細細翻看這些雜誌、報紙,然後發現了一個非常眼熟的名字,李國昌。 李國昌是那些抨擊唐肇中畫技的美術評論家中最激烈、最刻薄的一位,也是最權威、最著名的一位,他本人還執牛耳於收藏界,經他這麽狠狠貶損一通,唐肇中的畫必然自此無人抬價乃至無人問價,幾乎就等於判了一位畫家的死刑。 沈流飛迴憶唐肇中在醫院裏的話,他感到奇怪,他問得細致,唐肇中卻答得含糊,按說一個畫家,還是一個能夠仿造出《洛神賦圖》並以假亂真的畫家,觀察能力是他必然具備的,對於兩個曾經挾持著他輾轉各地的劫匪,沒理由記不得他們的長相。 見沈流飛站著不動,眉眼凝結的模樣特別嚴肅,唐小茉忍不住問:“沈老師在想什麽呢?” 沈流飛放下手中的資料,將抽屜闔上,信口說:“想一個朋友。”一出口便真的想到,這個時間,謝嵐山已經和宋祁連母子玩鬧了一天,應該準備共進晚餐共度良宵了。 “什麽朋友?謝警官吧?我早看出來了,你很在乎他。”看沈流飛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唐小茉一臉得意地笑了,“在乎人家就說出來唄,人家現在跟老情人吃飯呢,保不齊晚上就要幹點什麽事情,到時候你後悔也來不及啦。” “有道理。”沈流飛微一點頭,轉身就走。 “哎哎?不看畫啦?”唐小茉在他身後扯著嗓子喊,但沒用,人留不住。 遊樂場之行說是約會不妥當,謝嵐山沒存這樣的心思,他想的是一個缺失父愛的孩子,想帶他去野一把。整個行程更像是一場親子聚會,開卡丁車,進恐龍園,坐過山車……一直玩到夜色漸沉星光璀璨,劉暢對著他嚷:“謝叔叔,我餓。” 謝嵐山很大方,帶母子二人去了價格不菲的海鮮餐廳,衝宋祁連笑笑:“美食之鮮莫過鮑貝,想吃什麽,隨你喜歡。” 宋祁連翻著菜單,體貼地問謝嵐山,是要蛤還是要螺。 謝嵐山忙搖頭:“你決定就好,我對貝類過敏。” “什麽?”宋祁連當自己聽錯了。 “真的。”謝嵐山想起第一次去沈流飛家,半打生蠔就把他撂倒了,哪兒敢再造次。 “怎麽會呢?”宋祁連當對方說笑,也跟著笑了,“你還記得我們大一暑假那年去海口嗎,正趕上海鮮節,你跟老陶帶著網兜耙子自己下水摸的海鮮,海虹海膽海蠣子,配上幾劄啤酒,最後全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