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陰影。”答非所問,沈流飛視線向下,落定在謝嵐山的頸部,他看似隨意地撥弄起那根子彈項鏈,指尖緩緩擦過謝嵐山脖頸的肌膚。 手指修長冰冷,有種即將遭人割喉的奇異感覺,危險又神秘。謝嵐山感到暈眩,他想,可能是拉圖後勁太足,還是上頭了。他及時從沈流飛手中把自己的東西奪迴來,打哈哈摻沙子,沒個正經。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沒有把握。”良久,謝嵐山輕輕歎氣,“就再信一次吧。” 再信人性一次。第26章 追逃(6) 重案隊的陶隊長這兩天日子不好過。這麽慘的案子,社會各界都在向市局施壓,先是叢穎的舅舅頻頻向他上級投訴,質疑他拖遝辦案,認為嫌疑人都已經緝捕歸案了,鐵證如山,怎麽還不送審槍斃呢?接著一個好事的記者挖出了他跟張玉春那點私交,說他沒事就以職務之便問人要煙,也是由他作保一個吸毒前科犯才成了外賣員,也才釀出了這場慘案。 那個轉發量驚人的新聞謝嵐山也看見了,陶隊長壓力很大,漢海市局人人壓力很大。 陶龍躍被領導要求跟叢穎舅舅溝通,安撫受害者家屬的情緒。沒想到李睿跟這從未見過麵的舅舅竟一見如故,很快達成同盟,上迴還是犯罪嫌疑人,這迴倒成了半個家屬。 陶龍躍不能再當著區領導的麵把人帶走,得親自上門跟人做個交代。 謝嵐山要求與陶龍躍同去。盡管由於監控作證,李睿的嫌疑已經徹底排除了,他的時間線索無懈可擊,但謝嵐山仍對這個男人心存懷疑。 臨出市局前,陶龍躍特地問他:“開沒開車?” 謝嵐山嫌他嗦,頭也不迴就往外走:“開了,今天我載你。” 陶龍躍傻乎乎地高興著,隻當謝嵐山聽了自己一勸:“大好的直男,別被那些歪魔邪道給掰彎了。” 謝嵐山懶得陶龍躍廢話,這小子看著比誰都直,哪知道滿腦子都是男盜男娼的齷齪思想。 “上頭要求結案。”車上,陶隊長揉揉眉骨那道疤,長歎一口氣。 “上頭,”謝嵐山專心開著車,目不斜視,“你是說劉局吧?”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後,謝嵐山撚動著胸前掛著的那顆子彈,一語不發。 這個劉局就是如今市局第一副局長,劉炎波。想當年,劉炎波、陶軍與謝佳卿,省裏赫赫有名的緝毒鐵三角,由於屢立戰功,還曾集體受過公安部的表彰。謝嵐山年幼時家中常掛一麵錦旗,上頭寫著“不負蒼生,人民英雄”,老謝不以後四個字自居,卻常以前四個字自勉,也一直以此激勵鞭策著兒子。當時這三個人被親切地喚作“火三角”,因為五行裏頭火克金,他們是最讓金三角那些毒販膽寒的存在。到如今火三角分崩離析,一個死了,一個瘸了,還有一個,官越做越大,當年那點“不負蒼生”的初心看著也早忘光了。 從人之常情上講,謝佳卿與劉炎波的交情那是過了命的,既是生死不棄的戰友,也是可以交付後背的兄弟,即便沒有臨終托孤之意,劉炎波對他留下的這根獨苗多加照拂也是應當應分的。但劉炎波沒有,不僅沒有,反而一直待謝嵐山十分苛刻。遲遲提不上個一官半職也就罷了,上迴鬧出擊斃行兇歹徒那檔子事,檢察院都沒意見,劉炎波卻執意要開除他的警籍。 謝嵐山以前沒想過,但這件事後他時不時就會想起穆昆跟他說的那些話。 那顆從老謝背後打入心髒的子彈。 “還有叢穎那個舅舅,聽鄰居說平日也不見走動,現在天天跑警局,要求嚴懲張玉春,我跟他說警察辦案有程序,他卻說我徇私包庇。”陶隊長忿忿不平。 “這事兒也不怪劉局和家屬,”謝嵐山說,“線索太少,除了張玉春,沒人能證實他話的真實性,如果辦案隻靠一張嘴,別說憑空多生出一個嫌疑人,直接說外星人來殺人滅門的都行。” “對了,李睿父親李向前車禍的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了。” “怎麽迴事?” “左前輪油管螺絲鬆動,導致漏油乃至刹車失靈,撞上了集卡,還沒送醫呢,就死了。” 謝嵐山微微皺眉:“這種螺絲帶鎖死裝置,通常不可能自然鬆動。” “沒錯,刹車被人為做了手腳。所以保險公司以‘自殺不能獲賠’為由拒絕理賠。”陶龍躍歎氣,“李睿他媽當時還為此生了一場大病,李睿少年那會兒還是過得非常辛苦的。” 謝嵐山提出疑問:“為什麽沒從他殺的角度來調查這起事故呢?” “他殺?殺誰?李向前?他欠債幾百萬,那個時候可是天文數字,要債的天天上門,砍手跺腳倒有可能,弄那麽隱蔽的手段把人給殺了,剩下孤兒寡母怎麽還錢?而且李向前剛買了巨額的意外險就出了事,時間也太蹊蹺了。當時,包括叢誌明在內的一些李向前的朋友也接受過調查。叢誌明證實李向前向他借過錢,他不肯借,李向前的情緒就很不穩定,迴去沒多久就出了車禍。”陶龍躍說,“反正那起事故就以‘自殺’結案了,家屬雖然哭得死去活來,最後也接受了這個調查結果。” 謝嵐山持續皺眉,在信號燈變色的瞬間疾馳衝過路口,危險駕駛。一聲“死去活來”,陶龍躍的口吻未免太輕描淡寫。 老謝死的時候,他也以為他媽能“接受”這個結果,他挺著沒哭,但他媽挺著挺著,就瘋了。專業點講,叫精神分裂,醫生安慰他,說是由親人亡故這種巨大的心理創傷誘發的,積極治療,能好。 旁人一語而過的“悲痛”“創傷”,卻是真紮實砍在他們母子身上,是一種血淋淋的親曆。謝嵐山配合醫生積極治療了十幾年,沒好,倒愈發嚴重了,現在他媽完全認不出親兒子,一見他就大喊大叫。 謝嵐山的東風駛進創意園區,門衛還認得駕駛座上的這張臉,卻從這雙眼睛裏看見上迴不曾看見的陰霾,嚇得他沒敢再攔。 叢穎舅舅也在煢立設計公司,顯然跟這半拉的外甥女婿走得很近。陶龍躍進了李睿的辦公室,謝嵐山沒跟進去,而是留在了公共辦公區。 跟所有的寫字樓一樣,這設計公司陰盛陽衰,他很快就泡在了妹子堆裏,成了萬花叢中那點怡人的綠。 “李總一直鼓勵我們多買設計或者藝術相關的書看,每個月都有額外的購書費,他說設計師需要多充電,多提升審美,遇見特別好的書就給他也捎一本。” 謝嵐山站在上迴與他有一麵之緣的兩個女孩之間,整個辦公區的女性同胞都盯著他看,畢竟警察見多了,這麽颯的實屬稀有。 隻有tracy,跟上迴一樣從他身前走過,昂著優雅脖頸,目不旁視。 “這是你們老板的助理?”謝嵐山注視著tracy離去的背影,高挑苗條,與叢穎身材相似。 “不僅是工作上的助理,還是私人生活秘書。”瘦一點的姑娘告訴他,tracy原名林瑞希,是戲劇學院學表演的,演過一些小角色,所以平日裏待人頤指氣使,隻當自己是女主角。 陶龍躍挨了叢穎舅舅一頓批,又不能還口,氣咻咻地離開了李睿的辦公室。 與謝嵐山迴市局,剛進門就看見丁璃慌慌張張跑過來。 “張、張玉春的人證來了!”氣兒都沒勻就開口,丁璃咋咋唿唿,“來自首的!”第27章 追逃(7) 譚廣勝沒想到,從湍急漆黑的江水裏救上一個人來,結果卻把自己攪和進了一個滅門大案裏,連帶三十年前的那個舊案都翻騰出來,以至他躲了逃了一輩子,到頭來發現天道竟然如此公平。 事情得從三十年前說起,那時他還不是白發蒼蒼、身形佝僂的譚伯,身邊人管他叫勝哥,因為他豪邁,仗義,一身江湖大哥的氣質。 譚廣勝深以這聲“勝哥”為傲,十分樂得幫人一把,有時是舉手之勞幫個小忙,有時卻是攬下要命的大事。老婆頗有微詞,嫌他太傻,他總一笑而過,施比受更有福,早晚咱會有大福報。 譚廣勝沒等來他的“大福報”,等來的卻是一起做工的兄弟找他幫忙,哭哭啼啼地說工廠的譚姓老板惡意欠薪,他跟其它幾名工友總共被欠了十萬塊,現在想去討薪,但誰都不敢先開這個口。 譚廣勝其實隻在那兒幫了兩天工,錢雖也沒結,但不至於影響他開火倉,但譚廣勝聽聞那譚老板夜總會裏消費一次就得一萬多,偏偏不肯支付這該付的十萬塊。他怒血上湧,當即一拍大腿,行,我本家,我來討! 譚廣勝帶著工友們跟譚老板談判,他沒文化,但口才與生俱來,他鼓動譚老板公司裏其它的工人一起罷工,一起向高層討薪施壓。 事態一度彈壓不住,見譚廣勝是一群人裏唯一的硬骨頭,立馬想出一個“擒賊先擒王”的陰招。他派人放出風去,老板不結薪水,是因為跟譚廣勝有些私怨。 那天,譚廣勝永遠記得那天,他糾集同樣被欠薪的工友們包圍了譚老板的公司,封門堵路,他指揮他們拉扯著橫幅,帶頭高喊口號。沒想到譚老板平日裏結交廣泛,很有些不三不四的道上朋友。大門後直接衝出一些人來,對工人們進行暴力驅趕。 譚廣勝能打。雖然生得矮小,但他小時候學過武,常被人調侃說他打架的樣子像李小龍。可惜對方人多勢眾,他左衝右突地跟人幹仗,還是被擒住了。三個大漢扭著他的肩膀,迫他下跪,他抵死不從。 譚老板佯作好人,對工人們說,不是不想給這錢,實在是氣不過這姓譚的為人,你們讓他跪,他要肯跪就恩怨兩消,這十萬塊錢馬上就跟哥幾個結清。 流言的星星火花在這一刻燎原爆發,工人們急於迴家過年,紛紛勸他,說勝哥,你跪嘛,跪了我摁就可以過年咯。 被擒住的譚廣勝仍像發威的獅子,誰近身勸他,他朝誰吐唾沫,他沒讀過多少書,但聽過一句話,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麽能隨隨便便給那姓譚的下跪呢? 一個工友大著膽子先上來,對譚廣勝的胳膊粗暴折了一下,接著一群工友都上來了,對他拳打腳踢,包括最先那個來哭著求他的,也狠狠甩了他兩個大耳光。 最後跪沒跪譚廣勝自己也不記得了,他一直悲壯地仰臉望著頭頂青天,直到被這一拳一腳的給打暈了。 譚廣勝挨了頓自己人的暴打,在醫院病床上躺了兩個月,期間沒一個工友來看過他,迴家以後發現老婆忍無可忍他這些年的熱心腸,已經跟人跑了。 譚老板在當地很有方方麵麵的人脈,譚廣勝還沒出院就受到對方的威脅,要他趕緊滾,不然見他一次打一次。譚廣勝沒辦法,隻能拖著條傷腿,遠走他鄉。 後來他發現,兩條腿好像有了長短,雖說平日裏看不出來,也不影響走路,但譚廣勝心裏從此落下一個疙瘩。他越想,越想不明白這個事兒,幫人一忙,反倒鬧得自己傷了身也傷了心,傷了身還在其次,關鍵是他覺得人這東西實在太可惡了。 對人性失望之後,為謀生計,譚廣勝幹過不少壞事。某天夜裏他翻入一家工廠偷錢,結果被看大門的狗追著咬了一條街。大腿被生生撕掉一塊肉,鮮血淋漓。他踉蹌著往前走,太狼狽,也太絕望了。 不知走出多遠,譚廣勝隨意敲開一戶人家,他精疲力盡,身無分文,就想討一口水喝。 開門的是個女人,對於陌生男人的來訪略顯遲疑,但當她低頭看見譚廣勝流著血的腿和露出腳趾的鞋,又動了惻隱之心。她打開門,對他說,哥子,進來坐噻。 譚廣勝的心髒狠一悸動,他鄉異地,久違了的鄉音。 “哥子,你喝茶嘛。” 接過一杯燙手的大麥茶,譚廣勝心中湧現一股暖流,他像一截枯萎多年的木頭,被這暖流澆灌得有了生機。 女人也是嫁過來的,多少年沒迴過家鄉,所以同對這一口鄉音特別親切。 似乎對譚廣勝也沒有防備之心,實話實說,“我男人出切打工了,這屋頭就我和我女兒。” 女人的灶台上還煮著東西,與譚廣勝閑聊兩句,問了問家鄉的變化,轉身又進了廚房。 廚房與客廳隔著一道簾子,淡綠色的底,碎花,素淡漂亮。 簾子後隱隱傳來女人的聲音,譚廣勝豎著耳朵聽了聽 “我看他這樣子肯定是犯過案子的,我先舉報他,再想辦法拖住他……” 嘭一聲,有什麽東西在譚廣勝的腦子裏炸開了。他手足冰涼,渾身打抖,所有方才被焐熱的血液都化作了最寒冷的冰碴子。這一瞬間,譚廣勝想到耀武揚威的譚老板,想到永遠罵他沒出息的老婆,想到甩他嘴巴的那個工友,人善狗也欺,他毫不猶豫地從客廳的果盤裏拿起一把水果刀。 女人剛一掀開簾子出了廚房,譚廣勝就撲了上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惡狠狠地紮了對方十幾下。積累發酵這些年的怨恨亟待發泄,他隻想發泄。 女人的女兒原本在樓上做功課,聽見異響便從樓梯上下來,一眼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母親,失聲尖叫。 殺紅了眼的譚廣勝一不做二不休,衝上去一捂女孩的嘴,也朝她捅了十幾刀。 淡綠色的簾子上全是血。殺死這對母女之後,譚廣勝提刀進了廚房,他想看看女人是跟他的丈夫打電話報信,還是正跟哪個饒舌的鄰居多嘴,結果卻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屋中暗流湧動,女人打定主意,就步履輕輕地朝那個一臉兇橫的男人走了過去……” 這是收音機裏傳來的一個男人聲音。 誰能想到,曹孟德殺呂伯奢的故事竟會在千年之後重演,譚廣勝怔在原地,呆若木雞。 灶台上的幹鍋排骨正冒著熱氣,灶台邊放著一台小型收音機。女人習慣一邊做飯一邊聽收音機,方才他聽見的那些話,其實是收音機裏的《百家故事匯》。 他不知道女人有邊聽故事邊做飯的習慣,他太敏感了,敏感到甚至沒有聽清故事匯裏的女人說的是普通話,不是他的家鄉話。 譚廣勝木然地走出廚房,看見倒地的女人身邊還有一些瓷碗的碎片,他數了數,正好三副碗筷。 他瞬間淚流滿麵。 善良的女人還想留他吃一頓熱飯。 他卻把這份善良殺死了。 譚廣勝抹除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卷走女人的一些私房錢與首飾,首飾裝在一個銀質的首飾盒裏,看上去有些年月。他走得太匆忙,後來從報紙上得知,自己在現場留下了一隻血腳印。 按說錢花光、首飾變賣之後,他應該很快把那個首飾盒也處理掉,以免日後被警察查到。但譚廣勝沒有。他一直鬼使神差地把這首飾盒藏在身邊,以此提醒自己,要用餘生償還罪孽。 因為不以為然察覺的長短腳,譚廣勝自知,自己鞋底的磨損特征十分獨特。他聽人說起“獵網行動”,又從陶龍躍那裏旁敲側擊打聽出來,足跡也有畫像,什麽磕痕、踏痕、蹌痕、壓痕,有時比dna還精確,過去刑偵領域不重視這塊兒,現在重視了,犯罪嫌疑人就跑不了了。 甚至他還看見民警為了滅門案在出租屋排查流動人口與劣跡人員,拿墨汁往地上一倒,讓人隨意一走,鞋模便一目了然。 字字句句,樁樁件件都令他心驚膽戰,他逃了半輩子,第一反應,還是逃。 現在,刑偵局的訊問室裏,譚廣勝能逃卻不逃,反而主動交代了三十年前那樁舊案。 重案隊裏他有熟人,兩個不錯的小夥子,都客客氣氣管他叫“譚伯”。 “我知道以現在的技術,那個血腳印早晚得壞事,就想趕緊離開,我又怕你們會懷疑,所以我就說我女兒要接我過去……”女兒是杜撰的。他所有的錢都拿去捐了,天天吃饅頭就鹽巴,哪個女人肯跟他,又哪來的女兒。 陶龍躍難得在訊問嫌疑人時陷入沉默,老人坦白的一切遠遠超出他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