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陶隊長問了一句多麽蠢的話,沈流飛笑了一聲:“電影院的紅外監控,一般安置在熒幕前方,對著觀眾座位我看電影喜歡坐第一排。” “你這人怪癖還真是多。”陶龍躍撇撇嘴,轉頭對身邊另一個負責記錄的刑警說,“小梁,趕緊通知下去,去電影院調取紅外監控。” 沈流飛喝了一口桌上放置的袋泡英式紅茶,茶味不地道,略澀,放下一次性塑料杯,他淡淡一笑:“陶隊長,茶不好就算了,車真的該換一輛。” 這人奇怪,明明看著很客氣,很隨意,但好像那點威嚴與自負已經絲絲入骨,不是盛氣淩人那類,倒更令人自覺形穢。陶龍躍對著沈流飛就覺得不自在,他的眼睛狹長深邃,總好像要一眼將你洞穿。想到對方在美術館裏那種不配合的態度,不免又有點惱火:“剛才你大可以跟我們說這些,也不至於打一場。” “我國法律規定,”沈流飛說,“公民沒有自證清白的義務。” “我國法律?”想到老子說過這人是留美的專家,陶龍躍不怎麽相信地問,“怎麽,你還是中國人?” “以前是中國人,”沈流飛笑笑,“現在、將來,永遠都是中國人。” 無話可問,陶龍躍正琢磨著要不要放人,沈流飛那邊倒來了一個人人未露麵,隻是一個電話,漢海市局的刑警們就都不自在了,好像馬上要遭遇什麽洪水猛獸。 沈流飛今晚約的不隻是市局裏的領導,還有聲名赫赫的“刑辯第一人”,傅雲憲。 陶軍接的電話。他幹公安大半輩子,統共跟傅雲憲接觸過三迴,三迴都沒撈著好,且都記憶深刻,不願再度迴首。通常情況,檢察院在傅雲憲那裏吃了癟,扭頭就得怪公安不謹慎,讓鑽了法律的孔子。 對方律師都來電話了,陶軍親自過來送人出市局。 陶軍七八年前就認識了這位模擬畫像專家,但中美相隔太平洋,一直也沒見過麵,兩人的交流僅限於就一些複雜案情進行郵件溝通。所以,他看見沈流飛時明顯一愣,半晌才迴過神來:“原來……沈老師這麽年輕。” 他甚至懷疑,多年前被他一口一個“沈老師”叫著的人,可能隻是一個不及他腰高的孩子。 沈流飛抬眼看見陶龍躍,微一頷首,喊了一聲,陶隊。 見一臉褶子的老子管這嘴上沒毛的小子叫“老師”,對方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陶龍躍看沈流飛就更不爽了,恨不得也像謝嵐山一樣,“活動活動”筋骨。 那邊沈流飛簽字辦手續,這邊謝嵐山繼續挨訓。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莽撞、這麽輕佻、這麽……”老陶沒什麽文化,斟酌半晌,用了一個最妥帖的字眼。 瘋。 “你以前沒那麽瘋過。”陶軍也是真急了,“上迴擊斃那個賣肉戶,惹得亂子就夠大的了,這迴再讓人告一個野蠻執法、違規使用警械,你這身警服就脫下吧!” 陶龍躍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那麽嚴重,還跟老子嘟囔:“不會吧?以前咱們辦案不都這樣麽。” “兔崽子還敢胡說?!”老陶怒罵小陶,臉都漲綠了一圈。他說,方才局長就在傅雲憲身邊,清清楚楚地聽見他提了一句:謝嵐山?那個上了頭條的幹警,他怎麽還在重案隊?然後那位傅大律師就開了煙嗓,笑著說該清一清公安隊伍中的害群之馬了。 這個害群之馬就是謝嵐山。 短短一年時間,他就從緝毒英雄變成了害群之馬。 “怎麽不說話?老謝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敢做不敢當,孬種!” 老陶的暴脾氣一捅開就收不住,越罵越兇殘,陶龍躍聽著刺耳,忍不住喊他一聲:“爸” “局裏沒有爸,隻有教導員!”陶軍惡聲惡氣地打斷了兒子,轉頭又對謝嵐山痛心疾首,“你穿上這身警服有多不容易?吃過多少苦,流過多少血?你爸在天有靈,也肯定希望你繼承他的遺誌,踏踏實實當個警察!” 謝嵐山從頭到尾一字不發,每每聽見他人提及父親,他就覺得嗓子發澀。 以前挨訓,謝嵐山會翹著他那極漂亮的下巴頦兒,一副對任何批評都滿不在乎的浪蕩勁兒,但此時此刻,當他把這種勁兒都卸了,他就又變迴了陶軍第一眼看見的那個男孩。 當時,陶軍跪在謝嵐山身前,把謝佳卿留下的那顆子彈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個男孩剛剛失去父親,因巨大的悲慟寸步難移,但神情依然堅毅,由始至終沒哭一聲。 男孩子不準哭,老謝說的。 “去看心理醫生之前,把警械留下。”陶軍心軟了,歎了口氣。 謝嵐山掏出手銬,“哐”一聲扔在桌上。 “證件也留下。” 謝嵐山愣了愣,手僵在半空中。 “教導員,這事兒我也有責任,要罰就一起罰吧。”陶龍躍決定有難同當,伸手就掏自己的證件。 謝嵐山一抬手,製止了陶龍躍的動作,他掏出了自己的人民警察證,將它輕輕安放在陶軍麵前。 “這是你原來領導的意思,為什麽罰你,你自己清楚。”陶軍最後說,“別讓你爸的名字蒙羞。” 這個時候,沈流飛辦完所有手續,準備離開市局。 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迴頭看了一眼謝嵐山。 謝嵐山意識到有人正看著自己,也迴過頭。 他們四目交匯。 糾纏、衝撞、融洽、分離。 幾乎同時間,謝嵐山移開目光,沈流飛轉身而去。第13章 相見分外眼紅(7) 沈流飛離開漢海市局之後,就上了一輛黑色的賓利。 車上,沈流飛問順道來接他的傅雲憲,如果我真的是兇手呢。 傅雲憲叼著一根煙,全無所謂地問:“重要嗎?”言下之意,真是兇手也能讓你無罪釋放。 沈流飛笑了,很認可對方的專業能力:“不重要。” 天快黑了,值下班高峰,街上都是車,流動一會兒又堵一會兒,排氣管裏冒出一蓬蓬灰蒙蒙的煙霧,空氣悶濁。 駛過一個十字路口,沈流飛突然開口:“傅律,方便載我去個地方嗎。” 傅雲憲略微沉吟,問:“發生滅門案的那個景江豪園?” 沈流飛點頭:“去看看。” 傅雲憲吩咐司機:“前麵路口左轉,去景江豪園。” 傅雲憲認識沈流飛的時間很長,他好美人,但不好同類,所以兩個人一直保持著君子之交,不遠亦不近。 起初隻是郵件或者電話交流。沈流飛慕名而來,自願支付高昂的諮詢費,說是想聽聽“刑辯第一人”的奇聞趣事,其實就是想聽聽殺人那些事兒。 在傅雲憲眼裏,一個富家子,相貌英俊,衣著考究,有學識、有品位還有藝術細胞,可謂一切完美,可他花花世界不享受,偏偏對犯罪感興趣,這本身就很有問題。 景江豪園不久到了。 沈流飛下車時,傅雲憲對他說,你的心裏有東西,會漫溢,會潰堤,你堵不住它,倒不如克製你的克製,隨它發泄。 “我知道。”沈流飛衝傅雲憲客氣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天色已經全然黑透,也不知沈流飛要去多久,司機問傅雲憲,要等著接沈老師嗎? “不等了。”一根煙剛剛抽盡,傅雲憲又點著了另一根,吞雲吐霧道,“老婆還在家等著我做飯呢。” 這個時間,重案隊的還在加班,隻有謝嵐山提前迴家,窩在沙發上看一部講緝毒臥底的電影。 年前上映的,片子挺火,總票房十幾億,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拍的也確實挺像那麽迴事兒。 謝嵐山身邊的同事都看了,反響熱烈,喊他一起去影院二刷,他不去。 如今自己看了,果然入不了戲。 電影裏的臥底被毒梟吊起來打,全身鞭痕,奄奄一息,電影外的謝嵐山不禁笑了一聲,挺慶幸,至少自己還沒那麽慘過。 剛歸隊的時候,領導給他安排過一次非常詳細的體檢,結果令所有人寬慰。沒吸過毒,沒染上病,槍林彈雨裏滾過幾遭的人,身上居然連條刀疤都沒留下。為謝嵐山體檢的醫生都大感驚訝,說他一定頗受命運眷顧。 謝嵐山沒說話,因為不知道怎麽說。如果非要讓他解釋這個問題,他會說其實是受了穆昆的眷顧。 那時候跟著穆昆去老撾,接洽那邊一個毒梟,準備開拓新市場。同行的有一個兩百多斤的胖子,算是個頭目,他身形如山,脖子上掛著大金鏈子,一路張揚而去。 途經當地著名的艾滋村,一堆柴瘦柴瘦的小孩圍上來討東西吃,胖子大發善心,大手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準備分發出去。 謝嵐山一把擰住他的手腕,冷聲道:“他們還是孩子。” 這些模樣漂亮的糖果,其實是經過偽裝的新型毒品。 “不是中國人你也管啊?”胖子仗著自己體重優勢,試圖從謝嵐山的手中掙開,“再說多半是得了病的,活不久了。” 謝嵐山寸步不讓,狠擰著胖子的手腕,幾乎將他擰脫了臼,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他們還是孩子。” “行行行,謝菩薩,你說了算,你說了算。”胖子空有一身脂肪,臂力遠不及謝嵐山,見擰之不過,隻能示弱。 辦完接頭的事情,一迴到落腳的地方,胖子就向他發難了。 當著穆昆的麵,胖子講了在艾滋村發生的這件事,明確表示,自己懷疑謝嵐山的身份。 穆昆嵌身在沙發上,把玩著手中的短刀,沒說話,隻用目光逼問謝嵐山。 “我們還要留幾天,大事要做,沒必要引人耳目。”謝嵐山不慌不忙地解釋。 “不是吧,我看你不是菩薩就是馬爺,你到底是菩薩還是馬爺?”馬爺是毒販稱唿“緝毒警”的黑話,胖子來到謝嵐山身前,笑嘻嘻地說,“不是馬爺就來一點,你個販毒的居然從來不碰毒品,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來一點,意思是來一點毒品。既然幹了特勤,謝嵐山早就做好了被人逼迫吸毒的準備,當即從兜裏摸出一包“軟糖”。一撕包裝袋,正要把那點新型毒品倒進嘴裏,沒想到被人喊停了。 “慢著。”胖子又有新主意,從滿臉橫肉裏擠出一個醜惡的笑容,對謝嵐山說,“這是給小孩子吃的東西,咱們是成年人,要來,就來點真正過癮的。” 胖子話音一落,他的手下就拿來了一包白色粉末,說是極稀罕的99.9%高純度,五號。 謝嵐山直接坐下,裝作相當老練地說:“來點紙啊。” 一旁的穆昆仍一臉陰沉地看著他。 熟稔地將黃豆大小的五號散鋪在錫紙板上,然後打著了打火機,以溫火在錫紙下熏烤。很快白煙嫋嫋而起,謝嵐山搓了一根紙槍,準備用鼻子吸食。 嗖!一把刀飛過來,落在錫紙板邊上,打斷了謝嵐山的動作。 手裏的短刀擲得很準,穆昆起身走過來,不是對著謝嵐山,卻是對著那個胖子的。 他抄起不知幹什麽用的一塊木板,連抽了那個胖子十幾個嘴巴,牙齒都被抽斷了,鮮血與口水一起流下來。 就連謝嵐山都看不下去了,勸穆昆說:“別打了。” “沒事兒,他度量大。”木板都被摑斷了,穆昆直接把剩下半截子塞進胖子嘴裏,笑著問他,“你說,你是不是度量大?” 胖子說不出話,隻能點頭。 總算滿意了。穆昆扔掉手裏的木板,迴頭指了指桌上的五號,對謝嵐山說:“永遠別碰這種東西。” 因為謝嵐山對毒販對平民的那點“慈悲心”一視同仁,他突然有點高興,摟著謝嵐山的肩膀說:“看來你的確不是馬爺,就是菩薩。” 把人都攆出去,屋子裏隻剩兩個人。 “有種東西比毒品還刺激,你要不要試一試?” 說這話時穆昆挨他很近,幾乎將他壓倒在沙發上,他捏著他的下巴,盯著他看,眼神燙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