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許昭然所住客棧。


    許昭然正坐在梳妝鏡子前用一把桃木梳緩緩地梳頭,她的長發烏黑鬆軟,微微濕著,顯然是才將洗過,尚未幹透。梳了幾下,許昭然就轉動了她的手鏈,她麵前別人看不到的虛擬交互界麵頓時一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片刻之後,許昭然閉了閉眼,又睜開,對著鏡子開口說話了:“今天趙摶之派人來找我約見麵了。我有點緊張。”


    既像是在跟鏡中的人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大晚上的,這場麵要是給別人看到,定能讓人喊一聲見鬼後,連滾帶爬地跑掉。許昭然麵上的表情變了一變,似乎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靈魂。事實也是如此,昭渠甩了甩手,才重新抬高手去做出隨時要梳頭的手勢,“怎麽梳頭的時候找我過來?切換起來也太不方便了。”


    許昭然微微一笑,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自己的一頭秀發:“節約時間麽,談完正好上床睡覺。”


    昭渠無奈地撥拉木梳,對著鏡子也梳起了頭發,口中道:“不是專為趙摶之這事找我的吧?”一個武林中人,要是緊張一下還要找個忙得不可開交沒空當知心姐姐的外援開解,那……絕對不是她創造出來的角色。


    “好吧,是這樣,我昨天遇見了衛夫人,她見到我就跟見了鬼一樣,古古怪怪的,難道她認識我?”


    “這個嘛……”昭渠突然有些心虛地放下手,摸了摸手鏈,提起了一件仿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你還不知道你的出身吧?”


    “我的出身?”許昭然拿著木梳的手抬到一半,頓住了。鏡子裏的她映出大半張側臉,秀眉微蹙,是一臉的不解和茫然。單隻從這個角度看來,竟然跟趙摶之有了那麽一點點神韻形貌上的相似。


    隻不過這個角度,這個側臉,她自己看不到,昭渠也看不到。更沒有任何外人能看到。


    昭渠又使她的表情變迴平淡,仿佛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她繼續說道:“沒錯,你的出身比較複雜。其實你是趙摶之同父異母的親妹妹。你爹這個人野心很大,還步步為營,你當年是被他親手放在亂葬崗,專等靜風師太路過把你撿走的。”


    許昭然睜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鏡子裏同樣不可置信的自己,思緒紛亂地想了半天,兩個前世的事飛速從腦海裏掠過,她許久才說:“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一直不告訴我?”聲音裏隱隱已經有了怒氣。


    昭渠麵露心虛:“因為這一點也是我沒來得及寫出來的設定,讀者隻知道你是顧生槿的好友,對你和趙摶之的隱秘關係一無所知,再加上世界線每次都在衛良樹出場的時間點之前就崩潰了,所以……為了不浪費力氣我也沒在這上麵使勁,也就忘了跟你提了。”昭渠悄悄地覷了鏡子裏的臉一眼,隻看到自己的一臉心虛,她既鬆了口氣,又有點惴惴地垂下眼瞼。


    “我真是不想知道我和衛良樹還有這個關係。”許昭然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第一世的時候她就跟衛良樹接觸過,但那次她不是峨眉掌門,還被沈愉騙得很慘,師父和師姐都已經死了,峨眉已經被沈愉控製住……衛良樹根本沒有認她!見她就像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如!看她就跟看一根路邊的爛木頭沒兩樣……許昭然啪一聲把木梳往梳妝台上一扣,“你為什麽要做這種劇情?不能理解,就讓我開開心心地當我師父的關門弟子不好嗎,我一點都不想跟衛良樹、跟他們衛家有什麽關係!”


    昭渠微微一皺眉,“我耗時耗力刻畫你,你的身份當然就不會簡單了。你見過你們世界的武俠話本裏,有孤兒主角、孤兒配角身份簡單的嗎?如果都那麽簡單,還怎麽叫一步一個坑,處處都是爾虞我詐陰謀詭計的武俠世界?你要是跟趙摶之沒關係,你說你怎麽做重要女配?就算你跟顧生槿做了好友,你又沒有一路跟團,你和主角的深刻聯係呢,你存在的價值總不能是沒事出來賣賣萌吧?”


    盡管昭渠所說每一句都是真實情況,但這話聽著實在有些冷酷,許昭然隱隱的怒意就轉變成了真實的生氣:“那我存在的價值是什麽?你告訴我?是讓你為了所謂的不耗費力氣硬生生給我扣個那種爹?”


    昭渠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殘酷了點,一個造物者,當她麵對自己有思想有性格的造物,也許很難把握住理性和感性的力度,尤其是當造物開始質疑自己被創造的理由時。昭渠看著鏡子裏眉清目秀的許昭然,就算她是實質上的創造者,其實在見到許昭然本人之前,她也是不知道她到底長什麽樣的。雖然小說的劇情也是由她所描寫出來,但有時候她也會覺得,她所做的隻是一種心領神會的轉述。


    昭渠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該這麽問,我刻畫出你們,給予你們的是你們的身份和性格,但做出每一個選擇的就是性格已經成型的你們自己了,不是我。我控製不了你們的行動。你的價值也好,你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也罷,不是我的設定在起決定性作用,而是你自己的選擇在起最主要的作用。雖然衛良樹是你爹,但這個你認不認,你對他的態度全靠你自己選擇,我幹涉不了,你明白嗎?如果我知道我死後會出現這種情況,我一定不做這麽複雜的設定,就讓你開開心心當你的峨眉弟子。”


    “我明白,我就是太明白了!你讓我幫你頂那些話本我也做了,就算我明知道你的意誌力擴散出去會影響梁師兄對我的印象,我也沒有後悔過……可是你卻瞞了我這麽重要的事!是不是你一開始就打算讓我去跟趙摶之打親情牌,借此掩蓋掉我根本不是昭渠本人這件事?連忘了這種借口都拿出來,你就不記得你自己曾經跟我說過你可以不記錄同時做三條模擬劇情線以確定最優選項嗎?連每條線每個細節的選擇和推敲都能記清楚,你會忘了跟我提我的身世?我隻問你,你瞞著我,是你模擬過後做出的最優選擇嗎?”許昭然要不是還能壓抑著聲音,就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失去理智了。她早就該想到昭渠不會什麽事都告訴自己!


    昭渠沒有迴答,她微微垂下頭,撿起梳妝台上那把木梳,慢慢插-進發間,一下一下地幫許昭然從頭梳到尾梢。“我說了,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會做出什麽事,做出什麽樣的選擇。腦內模擬隻是根據你們各自的性格、身份去推斷你們的心理狀態,再去推導你們會怎麽做,這是很容易在邏輯鏈上出現紕漏的。更何況現在這個世界的控製權並不全在我手上。如果控製權在我手上,而我的劇情線推導又算無遺策沒有紕漏的話,我也不會一次次失敗了。我對趙摶之查你這件事的安排,就是希望你推到他那個已經死去的舅舅身上。那麽現在……你是要打親情牌嗎?”


    “你覺得我要是刻意去做,能瞞得過趙摶之?”許昭然的怒氣焉了下去,隻不過猶有餘火未消,口氣還有些衝。


    “瞞不過。”昭渠微微一笑。


    她的手一頓,許昭然重新接管了身體,她放下木梳,又拿幹巾搓了搓頭發,已經搓不出水汽了,隻是頭發還很柔軟。良久,許昭然才說:“雖然我沒有過哥哥,不過我知道怎麽做一個好妹妹。”


    昭渠又是微微笑起來,看著鏡中柳眉彎彎的自己,“他會是一個好哥哥的。”


    過一會,許昭然又問:“……我就是我爹特意安插在峨眉的一步棋,等著以後在恰當的時機裏認迴我?”


    “沒錯。”


    “那我娘又是怎麽迴事?”


    “你娘……也是一名江湖女子,她懷著你的時候,為了救你爹死了。你是從屍體裏救出來的,你爹摸出你根骨不錯,認為你存身武林作用更大,就把你丟給了峨眉。”


    許昭然沒有說話,昭渠等了一會,就對她說:“這樣想吧,至少你爹他不是重生的,所以你能發現他的真麵目。如果你爹也重生了,他就會修正自己這輩子犯的最大一個錯誤,一旦他進行了修正,那可真是我也救不迴這個要崩潰的世界了。”


    “什麽錯誤?”


    “就是他沒有想到衛夫人祁心藍會隻有兩個兒子,還被他後院的其他女人害得不能生了。如果他早知道這點,他就會把趙摶之丟去武當,留下你,讓你李代桃僵成為衛琇,做衛夫人女扮男裝的女兒。十年前,他就可以讓你去做聖女了。我想比起在後宅裏天天憋氣蓄怒槽,你會更喜歡當聖女的。”


    許昭然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想到自己如果什麽也不知道,可能就會單單恨上讓自己女扮男裝的衛夫人,而被衛良樹騙過去,做了聖女說不定還會全心全意幫他,頓時心更塞了。過了一陣子,她對昭渠說:“不談這些沒譜的,你覺得這次顧生槿和……趙摶之有希望嗎?”一個在她心裏一直跟個惡魔一樣需要敬而遠之的人突然成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許昭然還有點不能適應。


    “昨晚之前,我覺得是有勝算的,但昨晚之後,顧生槿的好感度就發生了變化,不知道那邊出了什麽事。我會再關注的。這段時間你最好不要找我了,我還有一堆事要做。”


    “……第一次聽說鬼還能很忙。”


    “那是你孤陋寡聞,我在策劃最後的退路。”昭渠揚了揚眉,顯出點調皮來,“這是我給你們準備的最後一道護身符,如果這也沒辦法挽救你們,那就真的隻能隨緣了。”


    “是什麽?”


    “能震驚全中國的網文圈靈異事件。”昭渠臉上浮現出了神秘的微笑,說完她就甩了甩手臂站起來,“好了,我要走了。你要記住的是,設定是我做的,沒有錯,但是我做的隻有設定,人生,要靠你們自己走出來。”她不等許昭然反應,就轉動了手鏈。許昭然麵前的投影屏幕又變迴了最開始的樣子。安安靜靜沒有一點波瀾。


    許昭然失落地離開梳妝台,坐到了床上,又和衣躺了下去。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左思右想,沒有一點睡意,終於一骨碌坐了起來,掏出自己脖子上掛的那塊玉佩看了起來。這是一塊沁了血跡的玉佩,師父說,這塊玉佩是她撿到自己時就掛在身上的。是她的認親信物……


    既然是認親信物,如果不想認親,是不是就要提前毀了它?


    屋頂上剛剛到達的祁心藍也看到了那塊玉佩。她可能一輩子不會忘記這塊玉佩。那是許溱當年最為珍視的寶貝。她靜伏片刻,幾次想要衝進屋內找許昭然問個清楚,猶豫許久,還是決定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


    但她才起了個身,屋內的許昭然就已經猛地一拽玉佩,揚聲喝道:“誰?”


    *


    第二天,許昭然起了個早,花了整一個時辰,好好打扮了一番。她身形嬌小玲瓏,本來就顯小,顯得可愛,今日穿了鵝黃底的百蝶穿花罩紗裙,取了頰旁兩縷烏絲編了發,發尾各束了兩枚紅索小鈴鐺,往鏡前一站,往日的明俏可愛裏又透出幾分朦朧婉約的秀致來。身為一個每天大清早就要起床練武的江湖少女,許昭然和其他江湖少女一樣,在峨眉的時候很少會花去一個時辰搗騰自己,十幾年的習慣延續下來,下了山,到了外麵,當然也不會突然變得天天琢磨怎麽打扮自己了。


    但愛買衣服是亙古不變的。這一套其實在峨眉山上的時候沒什麽機會穿,下山了天天要預備著隨時跟別人打架也沒找到機會穿……沒想到是穿在了這一天。


    許昭然在鏡子前來迴走了幾步,觀自己儀態優美,約莫不遜魔教聖女,才稍覺滿意。她對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如不是知道趙摶之是自己的哥哥,她也不會花這番心思打理自己。


    上一次這麽拾掇自己,還是那次去見梁師兄……


    許昭然閉了閉眼。


    那時梁師兄已經隻剩一條胳膊了,再也無法使出他從小苦練的飛仙掌,雖不曾被逐出武當,也與邊緣化無異。她說想接他來峨眉,他不肯,說要留在武當照顧丹陽真人。


    她說不如將丹陽真人也接來峨眉,梁師兄才靦靦腆腆地笑了:“許師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們武當弟子,不會做遇難就避的懦夫。我不會離開武當的。”


    那天的風有點大,似乎有沙進了許昭然的眼。她覺得眼睛疼得厲害,像要哭了。


    半天,她才說:“可是很多人都離開了,就連你的好友徐添風徐師弟,也離開了啊,為什麽你不能也離開呢。峨眉雖然也……大家心裏都不服莫師姐,總比武當好些。”


    梁師兄又露出他一貫憨實的笑來:“就因為他們都離開了,我才更不能離開了。師妹你……你好好保重,在峨眉也要小心點。”他說完,抬起僅剩的那隻手輕輕拍了拍許昭然的腦袋,最後對她靦腆地笑了笑,就轉身離開了。他空蕩蕩的那隻衣袖被大風吹得颯颯作響。


    那是許昭然的第一世最後一次見到梁深齊。


    昭渠說她是唯一一個能保留記憶的,很特殊。


    其實她是不想要的。


    她總希望自己還是當初那個純真的自己,在最單純美好的年華,遇上那個憨憨厚厚不會說什麽好聽話,天天都隻會傻笑的梁師兄。他不記得從前輪迴的一點一滴,她也不記得那些糟心的過往,但他們仍可以在冥冥中相遇,成為彼此一生的牽絆。


    這可能嗎?


    許昭然問自己。她撫了撫領口的褶皺,將之撫平,才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鎖上自己的房門,敲開了師姐的房門。許昭然開門見山就問:“師姐,我今天怎樣?”她笑嗬嗬地提著裙擺在李幼喜麵前轉了一個圈,帶動紗裙蓬蓬飛起,像一個仍舊純真快樂,無憂無慮的少女。


    “美,我們昭然美極了。不就是去見霽月山莊大莊主,那又不是個男子,你怎麽突然來了這興致?”李幼喜好笑地看著她。


    許昭然親昵地挽住李幼喜的胳膊,樂嗬嗬地悄悄同她說:“我是去跟趙大莊主比美呢!我要是迴不來了,師姐你可要去救我啊~”


    “美得你,還迴不來。”李幼喜點點她額頭。


    “怎麽,師姐覺得我不如趙大莊主美?”許昭然佯怒,撅了撅嘴。


    “在師姐眼裏,你自然比趙姑娘要美許多,可別人不定那麽覺得啊。”李幼喜勉強憋著笑。


    許昭然怎會聽不出她挪諛自己,賴在她懷裏不依了半天,笑鬧夠了,才終於離了李幼喜去赴趙摶之的約。


    趙摶之約她在一處水榭見麵。水榭四麵開闊,周圍都被湖水環繞,人處其間,自有清涼之感。趙摶之已經等在那裏,地上鋪了席子,席上置了矮桌,桌角擺了一套白瓷點紅釉的茶具,茶盤裏、白瓷旁綴了一枝常青藤的枝葉,看著別具生機。


    趙摶之意態閑雅地坐在矮桌旁,觀湖麵水波蕩漾,專等她來。許昭然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曲腿斜坐在了趙摶之對麵。她的鵝黃紗裙鋪陳在竹席上,像一朵半攏的嬌花。清風徐來,紗裙抖波輕擺,更襯得人比花嬌了。


    趙摶之伸手拿過茶壺,往一個茶杯裏慢慢注入茶水,純白的杯身內側漸漸染上剔透桐紅的色彩,茶波漾漾。趙摶之把茶杯往許昭然麵前輕輕一放,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這是鄂中一處山溝獨有的茶,傳聞當地人深信常喝此茶可消百病,家家戶戶每天都備著大量茶水,那裏的人通常是終身以喝茶代替喝水。要我說,百病自然是消不了,味道倒十分醇香。人人愛喝,也不是沒有道理。”


    許昭然接過茶杯握在手中,飲啜一口,就對趙摶之笑了,她秀氣的眉眼彎成一剪新月:“想必趙大莊主此番請我來,不是專為請我喝茶的吧?”


    趙摶之冷冷淡淡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那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許姑娘當真是話本作者昭渠?我看昭渠筆鋒意境,與姑娘仿佛二人。”


    “那你覺得除了我,還能有別人嗎?我想你請我來之前,應該已經調查過了吧。”


    趙摶之麵色不變,對此也毫不意外,隻道:“那麽,我有幾個問題想問許姑娘。婉玉公主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請人查到的。”


    “索星閣?”趙摶之麵露一絲好奇模樣。他烏黑的眼眸看過來,像是看著昭渠,又像是透過她,在窺探另一個難以得見的魂靈。


    “不是。這天下又不止索星閣一家,你說是不是?”許昭然任他觀察懷疑,很鎮定地又喝了一口茶,將茶水喝光了,喝完舉著茶杯對趙摶之淺淺一笑,一點也不怕趙摶之在裏頭下料一樣,“我還查到了鎮北侯之子衛琇的事,以他和他的童年好友為原型,寫了故夢。”


    “衛琇。”趙摶之眉梢微動,隱忍了一息,還是說道,“他的資料我才看過,似乎沒有故夢所寫的那麽傳奇。”


    許昭然歪了歪頭,隔著矮桌對趙摶之笑了:“唉,我們還是不打官腔了吧,這話說起來,多累啊。我知道你就是真正的衛琇,也知道你做過十年魔教聖女。至於索星閣為什麽沒有把這些資料歸類到衛琇的個人檔案裏,那是索星閣的事,我無意指摘。”


    趙摶之擰眉,嚴肅地看向許昭然,許昭然也慢慢收起笑容,一臉嚴肅。江麵上的風仍舊徐徐吹著,吹到他倆臉上,輕柔涼爽,卻掠不進彼此緊繃的心田裏。許昭然知道,這一刻,趙摶之有可能襲擊自己。雖然他是精於算計之輩,有時候任性起來,也完全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趙摶之擱下茶杯,指尖刮著桌麵一寸寸收迴,最後落在了腰側的劍柄上:“不怕我在這裏就殺了你?”


    “你不會的。”許昭然微微一笑,似乎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個重磅炸彈,“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和你是一路人。”


    趙摶之眉頭一皺,雙目微微睜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許昭然。他仔細打量了許昭然一番,許昭然和他生得完全不同,也不是一個風格的,其實很難從她的長相看出她和自己有什麽血緣上的聯係。但不能否認,她所描寫的故事都圍繞著鎮北侯府裏的人物,如果不是自家人,很難想象有誰會重點排查到這個程度……片刻後,他的目光冷淡下來,輕嗤:“不可能。不管我們是不是兄妹,我隻問你,如果是同路人,你怎麽解釋你在你的小說裏,所站的立場問題?你在婉玉公主事件裏讚賞婉玉公主和他是真愛,你在故夢裏寫我全家人都很寵愛我?胡編亂造,我很難相信你和我是一路的。”


    “和婉玉公主相愛的是她另一個暗衛,和鎮北侯沒有直接關係。但是鎮北侯利用了這段關係。具體情形我答應過別人不會說出來,你就不要再問我了。”


    趙摶之還是繼續問了:“我為了查你專程查過,和婉玉公主有關係的怎麽可能是別人?”


    “就是別人,隻是你不知道罷了。那個人已經死了,我們不討論這件事了好嗎?”


    “好,那我的事又怎麽說?難道我自己的記憶我還能弄錯?”趙摶之嘴角噙著一絲冷酷的笑意,這是一種無形的威壓,仿佛他隨時都可能動手殺了許昭然。


    這件事,許昭然也想了一晚上。昭渠那麽寫肯定是帶有目的的。她不能說完全不相信昭渠的說辭,但也談不上徹底相信。在一個世界隨時可能崩潰,誰都在孤注一擲的小說界裏,信任有時候會變得特別堅定,有時候又會特別脆弱。在這件事上,許昭然就不能特別相信昭渠。她時間有限,花力氣去寫一個話本,使之在這個世界傳播出去,如果不能做到一本數用,對她來說也是挺浪費時間的。


    因此許昭然才認為昭渠是故意瞞了她的身世。昭渠要是早說的話,她就不會幫她做這件事了。以衛良樹一個被遺棄的女兒的身份,去寫另一個被遺棄的兄長受盡那個爹的寵愛?她要是能在話本還沒問世的情況下答應頂替昭渠,她就不是許昭然!


    許昭然斟酌著開了口:“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因為我不能讓別人一眼就看出我在寫鎮北侯府曾經發生過的事,如果引起注意,特別是引起……鎮北侯的注意,我肯定會遭殃。你說對不對?第二個,是因為我查鎮北侯的時候,查到了你,我還輾轉從別人那裏得到過從你舅舅嘴裏出來的一些可靠的消息。我沒有過親人,不知道有親人是什麽感覺,但是那種爹我也不想要,我就想來認你,但是你是魔教聖女,我是峨眉弟子,我不能在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情況下接觸你,我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看到那個當事人才能看懂的話本來找我。所以我就……胡編亂造了。”


    許昭然一字一頓地說著,最後低下了頭,把頭頂心暴露在趙摶之麵前。他要是想的話,一掌可以震碎她的天靈蓋,要了她的命。這一點從小在峨眉習武的許昭然不可能不清楚。


    她終究還是把這一切不合理的東西歸攬到了自己的身世上,抹平了這些本該怎麽看怎麽突兀的不合理。這或許是昭渠的意誌力體現,也或許真如昭渠所說,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不管怎樣,劇情線發展現在還在昭渠所推測的合理區間內。


    趙摶之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靜靜地聽著,也靜靜地想著。


    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這個詞,在他的童年記憶裏一直有著對立、疏遠的標簽,偶有合作者也不過是盟友,很可能這次事件裏他站你的隊,下一次事件裏就因為某些原因站了別人的隊。他曾經以為自己的親生母親和自己的同母弟弟是永遠和自己站一隊的,他們可以彼此相親相愛,天然把不懷好意的別人隔離開來。


    但後來發現,這也隻是他天真的兒時憧憬而已,在一個母親心裏,也分孰輕孰重,也有棄卒保車之別。


    他已經對這一切死心了。


    現在卻突然有個人跳出來,跟他說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我和你是一隊的。


    趙摶之有那麽一瞬間,竟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個“妹妹”。


    但那隻是一瞬間的事。他一向神色冷淡,輕易沒什麽變化,如今怔怔一瞬,許昭然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瞬之後,趙摶之就語氣冷淡地問:“那你怎麽證明你和我是一路人?我已經和鎮北侯府切斷關係了。”


    許昭然和他對視片刻,從脖子裏掏出了自己的認親玉佩取下來,晃在他麵前:“這塊玉佩,是鎮北侯和我娘的定情玉佩。他將來要認迴我,一定會在這上麵做文章,現在我就把它扔了。”


    許昭然走到水榭邊上,使出內力使勁往湖裏一扔!嘩啦一聲,玉佩遠遠地落進了湖裏。趙摶之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受到多少震動的樣子。許昭然也知道這個物證雖然重要,現下隻是她一麵之詞,趙摶之肯定不會太信。


    她也沒指望趙摶之當場就能相信自己。


    昭渠所了解的趙摶之或許是現在這個,而她是見識過另一個趙摶之的,想讓他輕易地相信一件事是不可能的,他有很多種方法查你,也絕不會手下留情。但血緣真是一種特別奇妙的東西,許昭然竟然不怕他了。她走到趙摶之麵前,背著手彎腰對他笑得眉眼彎彎:“反正我們現在是已經相認了吧?”


    趙摶之沒有笑容也沒有其他表情,幽黑的眼眸靜靜地和她對望。許昭然仔細端詳他片刻,小心地從背後抽出一根食指,在趙摶之麵前晃了晃,輕輕點在了他眉心處,笑了。峨眉派沒有指爪功,趙摶之也沒有躲開,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麽。然後就感覺到許昭然溫軟的指腹若有似無地貼在了自己眉心上。


    她什麽也沒做。又好像做了什麽。


    “我早就想這麽說了,你扮姑娘真好看。”許昭然滿足地收迴手指,笑嘻嘻地直起身。


    如果是其他知曉自己性別的人這麽說,趙摶之說不準會生氣,但或許是許昭然的語氣太真誠了一點,他竟生不起什麽氣來。趙摶之視線一轉,轉向了遠處的岸邊,許是他目力太好,他竟然看到了顧生槿。顧生槿好像本來在往這邊張望,應是看到他轉了頭,自己也轉頭去一邊了。自前天晚上之後,顧生槿就處在這有點逃避的狀態裏。昨晚他同他一起迴去,也是腳步不停地就迴了自己房間,多的話一句也不跟他說。


    今天一大早也早早地不見了。


    趙摶之心裏不是沒有失落的。


    許昭然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應是也認出了顧生槿,又笑了,問趙摶之:“知道有一個妹妹最大的作用是什麽嗎?”


    趙摶之看了她一眼,沒有問。許昭然晃了晃腦袋,戲謔地看著趙摶之:“可以無償兼任情感顧問哦。如果你有什麽心事沒人說,我很樂意為你排憂解惑。”


    趙摶之:“……”


    他不再看岸上的顧生槿,又轉迴頭來,慢悠悠給自己倒了杯茶。當然不會真的去問許昭然什麽感情問題。


    許昭然也不急,拿起自己麵前的空茶杯往趙摶之麵前一遞:“哥哥,再來一杯。”


    趙摶之看了她一眼,到底是給她沏了茶。沏完他來了一句:“別人麵前不要亂喊。包括顧生槿。”


    “好!”許昭然痛快地應了,然後樂嗬嗬地慢慢喝下了那杯已經變溫的茶水。


    其實水榭離岸邊有點遠,一般人若想從岸上看清水榭是不太可能的,但對習武之人來說,這個距離就不是很困難了。顧生槿就看到,趙摶之竟然和許昭然相談甚歡的樣子?甚至可以談得上親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不是前兩天還完全沒有交集嗎?賞劍大會坐在一塊都沒說過話對過眼,趙摶之他娘來的那天也不見他和許昭然有交情。而且他不是說許昭然就是昭渠,而且很不認同昭渠的立場的?顧生槿想不通,自顧自低頭想了一會,又搖了搖頭,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說不定以後趙摶之是和許昭然本人接觸後發現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沒打算找她算賬,反而打算和她做好友了?沒準以後還會去喜歡許昭然,來一個“一個真人同人話本鑄就的姻緣佳話”了?


    他想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又有點發呆。


    “顧大哥,你在看深麽?”桓昊從一旁冒出來,碰了碰顧生槿的胳膊,口齒不清地問。一邊問,他還一邊認真地吃著自己的羊肉燒烤串子。


    顧生槿迴神,對桓昊笑了笑:“沒什麽。”


    桓昊已經看了過去,咦了一聲:“那不是聖……趙莊主嗎?顧大哥,你為什麽這麽喜歡她啊?我覺得她好可怕。”


    “什……?!”顧生槿被他嚇了一跳,“你不要胡說,我什麽時候喜歡趙摶之了?”說到後麵,他還怕別人聽到似的,拽住了桓昊的衣襟,壓低了聲音。


    桓昊奇怪地看著顧生槿,咬掉最後一口羊肉串後,舔了舔沾了油星和孜然的拇指,才說:“不會吧,顧大哥你不喜歡?我覺得你好喜歡哦。”


    “你從哪裏看出我喜歡了?”顧生槿哭笑不得,還有種有理說不清,有冤無處伸的感覺。


    桓昊找了個地方扔了肉串簽子,迴得理所當然:“哪裏都看得出啊。”


    顧生槿:“……”他決定換個話題,清咳了一聲問,“對了,你怎麽那麽怕他?”


    “莊主殺人不眨眼。還差點埋了我……”桓昊縮了縮肩膀,看了看水榭方向,忽然就不再說這件事了,轉而道,“顧大哥,我還想吃十串肉串。”


    顧生槿有心想問清怎麽迴事,見桓昊的心思全在吃上,也隻好暫時按捺下來,摸出錢袋,看了看桓昊,也沒有了帶他到處吃的興致,就把錢袋遞到了他手裏,“自己買。”桓昊扁了扁嘴,接過錢袋自己去來時的街上買去了。顧生槿在岸邊來迴走了幾步,還沒想清楚是怎麽迴事,忽然覺得眼前人影一晃,他下意識抬手做出防備的姿勢,抬眼一看,竟然是趙摶之。


    趙摶之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你來找我?”


    “我陪桓昊出來逛街,正好走到這了。”顧生槿有點心虛地揉揉鼻子,不著痕跡地小退了半步,和趙摶之拉開了點距離。趙摶之四下裏看了看,問:“桓昊人呢?”


    “買東西去了。”


    “哦。”


    明明是沒有起伏的音調,顧生槿偏偏聽出了“我不信”的意味。他迫切地想證明給趙摶之看自己真的是帶桓昊逛街順路走到了這裏,等了等,又四下裏看了看,仍不見桓昊的身影,就對趙摶之說:“我去找找他。”


    趙摶之拉住了他的胳膊,“不用管他,不如先來談談我們的事?”


    “……我們什麽事?”


    “你為什麽躲我?”


    “有、有嗎?”顧生槿僵著臉左右環顧,想要離開,但趙摶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現在自是一副“趙姑娘”的模樣,鬆鬆的隨雲髻,放了一縷頭發下來,搭在胸前,一身的銀色絲緞,隻在袖口和裙擺處繡了祥雲的暗紋。有點兒像顧生槿第一次見趙摶之那時候的模樣。但顧生槿心裏又明晰了悟地知道,什麽都跟那時不太一樣了。


    他清咳一聲,問:“許昭然那邊是怎麽迴事?”


    “約她來談了談昭渠的事。”趙摶之並沒提及自己和許昭然的關係,又道,“不要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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