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簡之和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會,把被子一掀蓋住腦袋,悶悶地說:“你們殺手的想法我不懂。”


    “你不想當,也可以先習武。”阿魎又說。


    “……習武也要和你一樣殺很多人?”趙簡之掀開被子。


    阿魎點了點頭。


    “那我也不習武。”趙簡之又一拉被子,蒙頭蒙尾地蓋住了自己。


    “這是你唯一有可能活著離開這裏的方法。”頭領的耐心和容忍不會一直存在,這點阿魎實在太清楚了。像趙簡之這樣的刺頭,如不是資質實在太好,絕不可能再從水牢出來。


    趙簡之在被窩裏久久不動。


    此後再無別話,阿魎隻是陳述事實,趙簡之聽進去則罷,不聽他也不會勸他。阿魎迴到自己那床看了一會沙漏,時光靜謐流淌,漸漸轉至夜色清涼。阿魎熄了燈,躺到床上,沒有立刻睡著。隔壁床斷斷續續的輕咳聲終於在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後轉變為綿長微弱的唿吸。


    阿魎睜開眼,目光無續地望著頭頂天花板,上方隻有依稀的輪廓可見,若是旁人,是很難欣賞這種黑乎乎的輪廓的。但阿魎不一樣,他像觀賞沙漏那樣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才重新閉上了眼。


    趙簡之迴來住了一段時間,養好了傷,仍舊是屢教不改。頭領對他的耐心也一點一點被消耗掉,但還沒有到達他決定放棄的邊界值。


    又到了旬休的日子,趙簡之又被吊起來了,隻不過這次,他是被吊在了他們房間的房梁上,阿魎也不能坐在那裏安靜地看他的沙漏,消磨他的時光了。趙簡之總是很吵,一會兒問他:“今天你不練劍了?”一會兒又問他:“你怎麽不跟那兩個一樣往外跑?你不去鎮子裏嗎?”


    阿魎被他吵得靜不下心,終於豁地一聲站了起來,準備離開了。趙簡之又忙喊住他:“你去哪?”


    “鎮上。”阿魎看了一眼倒吊得像個蠶繭的趙簡之,難得有心地問道:“有沒有要幫帶的?”


    “有!”趙簡之立刻道,“幫我帶碗豆腐花和一份芝麻包子吧。”


    “吃的除外。”還罰著呢。


    趙簡之的臉瞬間垮了下來,“那沒別的了……”他可憐兮兮地說。一張本就瘦下去的臉皺到了一起,尤其可憐。


    阿魎看了他最後一眼,轉身往外走。他走到鎮子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麽,一路走走停停,路過老二喜愛的茶館,走過幾條人流稀稀拉拉的灰街,還是像置身這個世界之外。這也是阿魎對到鎮子上來沒多少興趣的原因之一。他不覺得自己是這個鎮子上的人,也不認為自己能夠融入進去。他須是屬於暗夜的存在,一把在黑夜裏才會發光的劍。那把劍無親無故,不像這個鎮子上的那些走個路也能莫名其妙傻笑起來,吃個也許根本不好吃的東西也能莫名其妙開心笑起來的人們,隻要一迴頭,一迴家,總是有所歸憩了。


    周圍向來是熱鬧的。


    走過一個小攤的時候,那小販突然腳底下踩到了水跡一滑,往前方的硬石地撲去,去勢兇猛,若真給他跌倒,不跌個骨折也要躺上幾天。因就在阿魎身旁,他下意識抬手接住了他。那小販見救了自己的竟是一個半大小孩,老臉一紅,連連道謝,又十分熱情地問:“小弟弟吃碗豆花不呀?可香的咧!”一麵做邀請入座的手勢,明顯是要請他吃一碗感謝。阿魎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何還是坐下了。不一會兒就有一碗熱騰騰的豆花端上來,吃起來也跟看起來似的,白剔細膩,軟滑似脂,香甜沁爽。


    一個轉身的工夫,那小販大哥又熱情地遞來了一盤煎得黃澄澄香噴噴的煎餃,亮出一口不太白的牙,“小弟弟慢慢吃啊,大哥先忙去了!”阿魎在他背後安靜地點了一下頭,看了一眼那盤煎餃,拿起了筷子。


    最後還是給趙簡之帶了一碗豆花和一盤煎餃。碗和盤裝在一個不大的食盒裏,都是那小販大哥的,讓他下次路過再送迴來。阿魎告訴他,下一次是十天後,他也十分豪爽地不介意。


    趙簡之看到豆花,很是意外驚喜,連連道謝。他已經被頭領放了下來,正是餓肚子餓得難受的時候,也不同阿魎客氣,坐下就開始飛筷走勺地吃了起來。好在他吃飯的時候倒不發出多少雜音,阿魎又坐在那清靜地看了一會沙漏,才去洗漱沐浴躺下。


    吃了這一頓,趙簡之對他就有點親近起來了。隻對著頭領時依然還是十頭牛也拉不迴的強樣子,任打任罰,決計就是不肯做這個殺手,阿魎冷眼看著,覺得他性命已然堪憂,約莫心中知道並不長久,倒也不覺他如何煩。


    過得十日,他又去了趟鎮上交還食盒。因是清晨,小販大哥問過後,又請他吃了一碗餛飩,周圍人熱鬧又彼此熟悉,互相招唿,互相寒暄,一頓早飯也能吃得熱火朝天。又偶聽得有客人喚他小胡,阿魎便在心裏默默改稱唿他為胡大哥。胡大哥忙碌一陣後略得了空,見阿魎吃得幹淨快速,不禁笑著問:“對了,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麽以前從沒見過你?”


    阿魎碰了一下筷子,才微微鬆開,“城外的,不常來。”他卻不說城外哪裏。城外有許多普通人家,也有一個外人不明究裏,隻頗多揣測的仰風山莊。傳聞仰風山莊多小孩,但沒幾個人真的見過,隻是傳聞而已。阿魎說得含糊不清,隻要不是刻意往仰風山莊上頭猜,一般人也想不到那上頭去。


    胡大哥果然不疑有他,立刻笑道:“那以後可常來!”阿魎點了點頭,低頭吃餛飩。


    後來果然就幾乎每旬都去了,也順便便宜了趙簡之。趙簡之這個時時都想著用各種五花八門的方式逃跑,卻總沒有成功的人當然沒有單獨出門的資格。因知他大限將至,阿魎也對他很有些謙讓。至少他想吃什麽,都會給他帶迴來,就像一個死刑犯臨死之前總能吃上一頓好的一樣。


    他總以為趙簡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了,卻沒有想到先死在他眼前的是那個總是很熱情笑眯眯的胡大哥。非常突兀的場景,本該熱鬧鼎沸的小攤邊鴉雀無聲,隻有少少的人小聲交談,指指點點,阿魎撥開人群,看到胡大哥瞪著一雙突出的眼,四肢扭折地疊在地上。阿魎一言不發地看了數眼,他的四肢折得極不自然,但致死的原因是後腦勺被砸到,結合血跡看,砸到他的是一條凳子腿。那條凳子腿至少砸了他三下,才能形成這種傷口。


    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轟隆一聲砸了下來,壓在了阿魎心上。


    阿魎一言不發地退出人群,往附近那支豬肉攤的屠戶走去,屠戶已經收了豬肉攤,人卻還在攤前立著,似乎是在等人。阿魎已是這一條街的熟麵孔,他也認得,見著了他,先長長歎了一口氣。阿魎沒有歎氣,他近乎平靜地問:“怎麽迴事?”


    王屠戶又歎了口氣,“好心惹下的禍事啊。小胡前兩天從陵少手裏救下一個姑娘,今天被他帶了人尋過來,竟就這樣生生打死了!”


    “陵少是誰?”


    “你不知道?就是陵員外家的那位啊。”


    阿魎點了一下頭,不再問他,轉身就走。王屠戶見他直接走了,還道他冷性薄情,又在背後歎了口氣,“往常也挺好的,竟然一點也不見傷心。”他搖搖頭,為小胡唏噓不值了一番。


    阿魎出了這條街,就往山莊走。走了一兩條街,拉了路人問陵員外家的地址。陵員外的住址其實很好認,就在鎮西最邊上,最大的那個宅院,就是了。阿魎問清了,又往山莊的方向走。


    迴了山莊,他平靜地取了劍,用白棉布細細擦拭了一遍,然後插劍迴去,去沐浴了洗淨,換了另一身黑衣裳,綁了發,才拿著劍出門去了。隻須臾,他的黑衣就已經完全融進了黑暗裏。


    天邊無風無月。萬物靜籟。


    陵員外家的少爺就死在這個萬籟俱寂無風無月的夜晚裏。白天他還囂張無比,如今已經隻是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同樣的雙目圓睜,同樣的四肢扭曲。一身黑衣的阿魎站在血泊邊緣,沒有沾染上一滴血跡,他用那條白棉布再度把劍上的血跡擦得幹幹淨淨地,才丟了帕子進血泊裏。白色迅速被紅色融化吸收,同化成了純淨的紅。阿魎看著地上緩緩敞開蔓延的血灘佇立良久,才收劍入鞘轉身離開。


    他的離去和他的到來一樣,悄無聲息,泯於黑暗。


    迴到山莊自己和老二老三的小院中,阿魎又停了下來,抬眼望天上。天上漆黑一片,隻有模糊塊狀飄忽的黑雲和夜幕,沒有月亮。


    人已經殺了,為什麽毫無一絲歡悅輕鬆之感?反而那塊大石,仍舊沉重地壓在他心上……


    阿魎才要抬腳又往房間走,去開門,那道門就自己吱呀一聲開了,裏麵逃心不死的那個室友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個腦袋,左瞧瞧,右看看,輕籲一口氣,就是沒看到不遠處廊外黑乎乎的阿魎。他小心地打開一個稍大點的縫,側著身從縫裏擠了出來,又側過身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輕輕帶上了房門。


    趙簡之剛想貓腰離開,身子一動,就感到自己背後撞上了誰。他整個人一僵,麵色也十分難看地轉過頭去,就看到了一身黑黑得隻有臉稍微有亮度的阿魎。趙簡之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舉了舉手打招唿:“你迴來了啊,我正要去找你呢,嗬嗬。”


    阿魎想:心裏在罵我怎麽早不迴晚不迴,偏這時候迴吧。


    他沒有理會趙簡之的托詞,隻是說:“迴去。”趙簡之立刻垂下了頭,焉了吧唧地轉身開門去了。阿魎跟了進去。他關上門,見趙簡之鬱鬱地走進去坐迴了床上,也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問:“殺人不好麽?”


    “啊?”趙簡之愣愣地抬起頭,一臉都是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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