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輝煌,夜風習涼,鑼鼓喧囂,人頭聳動,原來這裏是一個皮影戲班子。也是他們運氣好,皮影戲在古代也不是天天有得看的,沒想到正好讓他倆趕上了。搭的是一個簡易但牢實的棚子,外頭往裏看,是看不真切的。


    顧生槿以前去旅遊時,也看過一迴皮影戲。就擺在旅遊古鎮裏,不是多麽正規的場子,戲也不長,前後大概也就十五分鍾,戲目故事本身老套又無聊,但旅遊的人們看的也就是它所展現出來的古意韻味罷了,因此都還願意賞臉。


    但到底那是個根骨粗糙的戲目,以及曆經傳承斷代後重新發展起來的簡單皮影技藝,作為一個現代人,最多也隻能觀今藝而思古絕,說不遺憾是假的。


    因此看到正經古代的正規皮影戲,顧生槿那顆心又萌動了。


    “趙姑娘,我們也進去看看吧?怪有意思的。”


    趙摶之微微皺了一下眉,抬眼看看戲目,倒是沒有拒絕。他輕輕點了一下頭,顧生槿就激動地說了聲“趙姑娘你等下。”跑去排隊買票了。


    “戲台”前簡單地放了十來排椅子,前四排是獨個的座椅,後六排就是長凳了。顧生槿買了票,就和趙摶之進去找了張第四排靠中間的椅子坐了。他們習武之人,目力耳力都好,也沒必要非去搶占前排。


    不多久裏頭就人滿為患。棚子裏點著燭火,大家都還在入座的過程中,有小孩子喊叫的聲音,大人插科打諢的聲音,顯得猶為喧囂熱鬧。


    直到進來了,後側方有個小孩一直在哭鬧,總也哄不下來,顧生槿才想到趙摶之未必會喜歡這樣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她,意外地並沒在她臉上找到任何不悅之色。趙摶之的表情比平時那股冷淡疏離範兒顯得怔忡恍惚了點,一隻手扶著把手,雙肩微微下垂,露出一種放鬆的姿態,比平時更有人煙味了一些。


    顧生槿竟然生出一種“咦,我把女神拉進了人間”的複雜感。


    漸漸的,人都坐齊後,燈火滅了,烏烏壓壓隻能看到前麵三排一個個人頭。皮影戲台上則出現了特殊角度映照的火光,以及第一個場景,元宵鬧市人滿盈,官家小姐扮郎行。


    這場皮影戲演的戲目顧生槿也是熟悉的,正是梁深齊的摯愛,昭渠先生那本講述官家小姐和江湖少俠愛情悲劇的《風聲漸稀》。因少俠叫素風,官家小姐叫林期聲,官家小姐每常以風聲分辨少俠是否到來而得名。


    從前在武當顧生槿就知昭渠在這個世界很火,但對具體火到什麽程度沒有概念。剛才買票時看到戲目也是驚訝了一陣。管中窺豹,可知昭渠是極受人民群眾追捧的,要不然不會一個小城演個皮影戲也是他的話本故事了。


    在一片熱鬧的奏樂中,皮影戲戲曲極有節奏感地上演了。


    因官家小姐與江湖少俠是歡喜冤家,前半段大家都在哈哈大笑,後半段開始,就變得鴉雀無聲,直到最後,整個皮影戲台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左邊那場熱熱鬧鬧吹拉唱打,大紅的轎子八人抬,是官家小姐為救少俠出嫁了。右邊那場隻有雨聲瀟瀟,江湖少俠滿身傷靠在樹幹上,努力想要最後奏響風聲,卻一次一次失敗,再也飛不起來,再也沒有那個力氣和輕功去做了。


    這古怪而截然不同的氛圍你來十幾秒我來十幾秒地來迴持續了一陣子,就又變迴了一幅場景,官家小姐已作婦人妝,她坐在房間之中,再聽到那有些似是而非的風聲,卻再也沒有了以往的任何歡喜愉悅或焦急生氣,她隻靜靜地坐著,側耳傾聽,那風聲原是窗戶被外麵大風吹起的響動。這風聲吹啊吹,一直吹到燈火漸漸沒去,官家小姐全身都籠罩湮沒於黑暗中。


    皮影戲結束了。


    這不是一個能讓人直接哭泣的結局。但周圍仍有輕輕的啜泣聲響起。


    顧生槿是陪梁深齊看過《風聲漸稀》的戲曲的,最後的時刻在戲曲的演繹中顯得哀怨纏綿,美則美矣,卻有些過於哀婉了。相比之下,反而是這皮影戲能將原作的一靜一鬧,能將官家小姐最後灰暗孤寂的剪影表現得更加原汁原味,更加完美。


    顧生槿靜靜地坐了片刻,轉頭去看趙摶之。他筆挺挺地坐在座位上,眉頭微皺,不知是在想什麽,許是察覺到顧生槿的目光,也看過來。——已經是鬆了眉頭,一貫冷淡的樣子了。


    顧生槿站起來對他笑笑:“趙姑娘,我們走吧。你不喜歡麽?”


    趙摶之也起了身,與顧生槿一並往外走,點點頭,又搖搖頭,看得顧生槿一頭霧水。趙摶之瞅了他一眼,也沒有解釋的打算。


    顧生槿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自己不問個清楚,就要一頭霧水地迴去睡覺了,立時上前厚顏問道:“趙姑娘,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給我解釋解釋麽。你不喜歡什麽,喜歡什麽,咱們還要一路走到江南去,下次我好注意啊。”


    趙摶之眼神複雜地瞅了他一眼。顧生槿本是和他並排的,現在倒竄到了他麵前,麵對著自己,雙手愜意地交握在腦後,邊問邊一步一步倒著走。憑著內力耳聽八方,從容地左挪右騰,竟也沒有撞上旁人。


    顧生槿眉眼上掛的都是笑意,唇角彎起的弧度不高也不低,恰恰是最開心自然的模樣,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高興什麽,吃個飯也高興,問個問題也高興,走一段路,還是高興。看著你的目光清朗明澈,在燭光燈影下黑得發亮。


    趙摶之定定地看了一瞬,倒是真的解釋了起來:“不喜歡故事,但氛圍尚可。”


    顧生槿愣了一下,心道趙姑娘果然與眾不同,一般姑娘家都是會喜歡故事本身,討厭這魚龍混雜的氛圍吧。就笑著問:“趙姑娘是不喜歡悲劇麽?其實我也更喜歡那些歡歡喜喜美美滿滿的故事一些。人生本無十全十美圓滿處,看別人的故事無不是求個和和美美開開心心罷了,幹嘛還要寫個悲劇來賺人眼淚。”


    趙摶之聞言,一時盯著顧生槿沒說話,顧生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頭疑惑地問:“怎麽了,我說的不對嗎?”


    趙摶之收迴了目光,搖搖頭道:“悲劇也好,喜劇也罷,都不過是作者想要展現的故事的結果,與觀者何幹?隻是這個故事太具有欺騙性。”


    顧生槿一愣,下意識就問了:“欺騙性在哪?”這不是現實向的be青春愛情故事麽,竟然還有欺騙性?


    隻聽趙摶之道:“故事裏的主角素風,他不是江湖少俠,是女主角的暗衛,女主角也不是普通官家小姐,是公主。”


    “啊?”顧生槿懵了,第一反應自然是不信。他從沒聽梁深齊提過這茬。


    趙摶之看顧生槿一眼:“你們沒發現?女主角所穿全是宮裝。而且風聲辨人,是主人和暗衛之間獨有的溝通和默契。”


    顧生槿眼睛都瞪大了,他想了想,問道:“趙姑娘有什麽根據嗎?我有個師侄是極愛這個故事的,連他也沒看出這背後的隱喻。”如果說隻聽一聽曲目,就能猜到這主角是公主和暗衛,顧生槿覺得未免牽強了些。


    二人這時已經走出去好一陣,周圍已不全是看完皮影戲出來的觀眾,趙摶之沉吟了一會,方才告訴顧生槿:“若我沒有猜錯,這個故事寫的該是二十多年前和親的婉玉公主,而那個暗衛……”趙摶之停頓了一下,眼神晦暗,繼續道,“是如今的五城兵馬司指揮使。他原是江湖人士,惹了仇家隱姓埋名做過一段時間暗衛,後憑借婉玉公主的推薦進入軍隊。其實他老早就成親了,後來更是妻妾成群,真愛無數。這世上哪有那麽多至死不渝的情愛,不過都是說得好聽,唱得好聽罷了。”


    顧生槿見趙摶之說著說著,臉上顯出一二分嘲諷來,暗想:不會是趙姑娘受過情傷吧?如果真有,那得是什麽樣的混蛋,竟然這麽有眼無珠?


    想到這,顧生槿安撫性地對趙摶之笑了笑,“正因為世間少有,話本裏的真情才顯得難能可貴吧。或許真如你所說,昭渠先生最初描寫這個故事是受到了婉玉公主和暗衛的啟發,但我想他寫的素風能對林期聲至死不渝,也是早就超越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本人了,再說,我們又不是當事人,說不定昭渠先生寫的根本不是指揮使,而是另一個名不經傳早已死了的暗衛呢?”


    趙摶之一愣,停下腳步想了半天,終於對顧生槿點點頭:“你說的沒錯,我們都不是當事人,弄錯也很有可能。”


    顧生槿突然有些好奇,問道:“趙姑娘,你怎麽知道這些?”


    趙摶之神色又冷淡了下來,沒有迴他的話,隻道:“很晚了,迴去吧。”


    問不出來,顧生槿也不執著,誰沒幾件不想別人知道的事?顧生槿笑著點點頭,看到路邊一個涼糕攤,又道:“趙姑娘,你吃涼糕麽?軟香潤滑,又不會積食,很適合當宵夜。”


    趙摶之瞅了顧生槿的肚皮一眼,抿抿嘴角:“你吃吧。我不吃。”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吵嚷嚷地喊了起來:“殺人啦!死人啦!”


    顧生槿和趙摶之對視一眼,尚未有所動作,前麵就有一道黑影忽然朝趙摶之的方向竄了過來,那黑影速度之快,說不得能和徐添風一較高下,必定是有絕頂輕功在身。


    這當口顧生槿想也沒想,立刻就舉起劍鞘擋到了趙摶之身前。


    砰地一聲,黑影撞到了顧生槿的劍鞘上,又因慣性撞到了顧生槿身上,饒是顧生槿內力深厚,也被這人撞得倒退了兩步。他才要穩住身形,就覺身形被人一扯,再抬眼就看到是趙摶之把自己拉離了那團黑影。


    顧生槿不好意思地朝趙摶之笑了笑,“趙姑娘,我不是故意往後退的。”


    趙摶之輕嗯一聲,看著顧生槿的目光溫溫潤潤,似乎添了些什麽,忽問:“傷到沒?”這不是顧生槿的錯覺,他的聲音比平日裏都溫和了幾分。


    “沒,沒有!”偏偏這會子他們兩個挨得近,被這麽瞧著,顧生槿突然就不可抑製地紅了臉,慌忙搖頭,企圖搖出點風來,驅散一下臉上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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