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說過我不喜歡對人用情。


    即使在山上阿諾對我親密無間,我也做不到毫無心防的將阿諾當成最親密的朋友,現在想來,一方麵是因為他太小,一方麵則是他跟我並無相像之處。阿諾就像清然,喜歡纏著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為其他,因為好玩。


    直到遇到楊呈壁。


    最初我並未正眼看過他,對卞紫的糾纏不休隻讓我對他十分無感——是的,連厭惡都算不上,隻有無感。我原以為這是個完全不會有交集的人,直到和他慢慢接觸,才了解到這人並不像表麵上那樣淺薄輕浮,更多的是由於不夠優秀而表現出的笨拙和努力。


    優秀的人總是獨天得厚,不用努力便可以得到想要或不想要的東西。普通人卻沒有這樣的優待,總是要付出比他們多或者更多的努力才可能得到。


    我是個自私的人。


    我愛自己,並且知道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自己。所以即使我喜歡池鬱,卻不願意委屈自己去祈求他對我的迴應,在我的認知裏不會存在放下自己而去愛人的事情。


    楊呈壁的情況跟我很像,隻是像而已。


    他喜歡卞紫,願意竭盡全力的付出以求得她對自己的好感,即使被無視、被羞辱、被傷心,也不曾放棄。


    我佩服他,他能做到我絕對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佩服他,能毫無保留的將我當做他的知心好友。


    我問自己何時才將他當做自己的好友,得出的答案竟是他一次次被卞紫拒絕後對我的訴苦、以及那日晚上來我房裏對我哭訴他的過去之時。我覺得好笑,我與他的友誼竟然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我也覺得歉意,我一直作為旁觀者看著他的喜與樂,卻沒同他分享過自己的任何事情。


    即使這樣,我也得到了他的友誼。


    然後,我什麽也沒幫上他。


    不知道周卿言原來接近他有所目的,不知道周卿言設計了那一場局是為了釣魚而收網,不知道周卿言樂於看到我與他交情漸好,更便於實施自己的計劃。


    我不恨周卿言,身居高位,手段必不可少。我隻是厭惡他理所當然的利用,仿佛我和楊呈壁間的惺惺相惜都是個笑話。


    迴想起來,作為朋友,我實在太失敗。


    直到現在,我的腦中還一直浮現他在地下室看我的那一眼,如此心灰意冷,如此失望透頂。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愧疚的感覺。


    我去找了卞紫。


    楊呈壁堅決否認卞紫和自己有關係,甚至怒斥她是倒貼上來的風塵女子,暗地裏卻眼神哀求的看著周卿言,照我說來,真是毫無尊嚴,為了他想保護的那個人。


    周卿言或許看到了他的祈求,或許沒有看到,隻淡淡的揮了揮手,放走了卞紫。


    卞紫的眼神我也記得,憤恨,無力,心碎,絕望。


    正如她此刻的看我的神情。


    “你來這裏幹什麽。”她打開門,姣好的容顏憔悴不堪。


    我沒有說話。


    從前的卞紫總是穿得精致美麗,即使傷心也光彩動人,如今卻換上一身素衣,再也不複往日的光鮮亮麗,“是他叫你來的嗎?來看看我有多麽淒慘,有多麽悔不當初?”她開口,淚水也隨著話語落下,“在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放棄他,在我好不容易決定跟著楊呈壁,在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時......他這樣做,是否成就感十足?”


    卞紫不是個聰明的人,從她此刻還在糾結於周卿言為自己帶來的傷痛便可得知。客觀來說,周卿言並不將她當迴事,在這件事情裏她是顆棋子,我也是顆棋子,周卿言這種人對於棋子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有的隻是利用。


    多情的人問無情的人為何這般冷漠殘酷,從來都隻是給自己多添些傷心難過而已。


    “你為何就不能好好承認,他根本不在乎你?”


    卞紫咬了咬嘴唇,冷笑說:“你說的倒是簡單,你又如何能懂我的感覺。”


    “我為何不懂?”我麵無表情的看著她,“我與那人朝夕相處六年時光,難道還比不上你認識周卿言這短短半年?”


    卞紫愣住,隨即別過眼,“他可曾對你這般無情無義。”


    “不曾。”


    她鬆了口氣,“那不就......”


    “因為我從不自取其辱。”


    她脹紅了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我冷漠的說:“明知他不喜歡你,還要一次次上前自取其辱,末了又要怪他冷漠無情。這本是你自己的選擇,為什麽要怪罪於他?”


    她語塞,“我......”


    “我不喜歡周卿言,非常不喜歡。但與他的卑鄙相比,卻更不欣賞你這種怨天尤人”


    “我......我有那麽差勁嗎?”她眼眶泛紅,似是不能接受我這般刻薄的話語。


    “在楊呈壁眼裏,你是最好的那個。”我並沒有安慰她的意思,隻是如實描述,“明明有他在你身邊,你卻還是惦記怨恨周卿言,這才是我最為不解的地方。”


    “你從前沒有跟我說過這些。”卞紫擦幹了眼淚,喏喏的說:“興許我隻是迷惘而已。”


    “迷惘?”我低低笑了幾聲,“我隻問你一句,如若現在我可以讓你留在周卿言身邊,你是否還是覺得心動?”


    她張了張嘴,眼中有著猶豫,最終傷心的說:“如果可以,我隻想當昨日的事情都沒發生過,與楊呈壁好好過下去。”


    她知道這是我想聽到的話,隻是......


    “卞紫,楊呈壁是人,活生生的人,你永遠這樣,他也會有變心的那天。”我說:“那個時候,誰都幫不了你。”


    她臉上有著疑惑,慢慢浮上一絲喜色,“你這意思是......”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不會再來看你,你以後珍重。”


    她握住我的手,“如果有機會,我會珍重。”


    離開時天已變黑。


    冬天的路上行人寥寥,風刮到臉上有些疼。我揉了揉臉,跑到路邊的包子攤買了幾個熱乎乎的包子,捂在手心裏好歹暖和了些。我一口一口吃完了包子,直到肚子開始有飽脹感,直到迴到自己的房間。我洗了臉洗了身子,收拾好一切後睡進冰冷的被窩,等到被窩溫熱,然後緩緩入睡。


    半夜醒來時周遭一片安靜。


    沒有蟲子的鳴叫,沒有風刮過的聲響,沒有醉漢胡言的亂語。


    我起身穿好衣服洗好臉,打開門時不出所料見到了路遙與馬力。


    “沈姑娘,這麽晚了要去哪裏?”路遙對我一如既往的沒有好臉色,碩大的身軀擋在我麵前,像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


    我想繞過他繼續前進,他卻跟著我移動,繼續擋在我身前。我再移,他再動,如此這般,第五迴的時候馬力終於阻止了他。


    “路遙,停下。”馬力伸手擋住他,冷靜的看著我,“沈姑娘,你知道我們不能讓你出去。”


    我笑了下,“你覺得你們能擋住我嗎?”


    路遙聞言大怒,恨不得衝上來給我一拳,“你別太囂張!不然咱們來比試比試,看我不把你打趴下!”


    馬力卻依舊冷靜,“如有必要,我們會歇盡全力攔下你。”


    “真是忠心的護衛啊。”我無意為難他們,況且他們的目的也實在明顯,“今晚之後,我會將程令的事情告訴他。”


    馬力讓開了身,“外麵天黑,姑娘要小心。”


    看來程令藏起來的東西果然很重要,不然又怎麽能輕易的換到楊呈壁的命?


    路遙還在嚷嚷,“這麽輕易就放她走?好歹也要比劃幾下先!”


    馬力沒有理他,說:“姑娘慢走。”


    想我一來金陵時便丟了錢袋,那攤販老板跟我說沒錢別想著去衙門,那日我沒去,半年後卻終究還是去了,而且去的還是衙門的大牢。


    進牢房並不難,隻要收拾了那些不是在打盹就是在賭博的獄卒即可,其他犯人的起哄無視便好。楊呈壁並沒有被關在普通的牢房裏,而是和齊揚一起被丟進了禁言石室。我想約莫是因為齊揚太過聒噪,引得其他犯人有意見了吧。


    我透過門上的小洞看到齊揚正趴在牆上,一邊敲牆一邊聽聲音,楊呈壁則背對著門躺著,看不到神情。


    我站到禁言石室前停頓了許久,最終拿劍劈開了鎖。


    齊揚停下動作,震驚的看著我,楊呈壁則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任何聲響。


    “你你你,你怎麽會來這裏?”齊揚震驚過後便是憤怒,“你怎麽有臉來!”


    平日裏我還能耐心聽他的囉嗦,今日卻懶得多言,直接劈暈了他丟在牆角。即使這樣,楊呈壁還是沒有反應,依舊背對著我,當我是空氣一般。


    我走近床畔,開口叫他,“楊呈壁。”


    他唿吸漸促,卻沒有迴應。


    “你不必這樣對我,我根本不虧欠你任何東西。”我懶懶的說:“一直以來都是你主動與我交好,我從不曾要求你將我當做你的知心好友。”


    他身子一震,立刻起身氣急敗壞的吼道:“是是是!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都是我纏著你自以為你是我的好友,都是我蠢我被利用了也是活該!”


    他麵色雖差,吼人的聲音卻不小,比起昨日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要好上許多。


    我搖了搖頭,“還是這般經不起激。”


    他冷哼了一聲,別開臉說:“你管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是這般小兒心性。”


    他繼續冷哼,“要你管。”


    “昨日之事,我並不知情。”我褪下笑容,換上認真的表情,“你應該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種人。”


    “他”自然是指周卿言。


    楊呈壁動了動嘴,沒有開口。


    “如果說因為我你才更相信周卿言,情有可原。但周卿言要做的事情跟我並無關係,你應該也能分的清楚。”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轉過臉,說:“我知道你和他不是一種人。”他抬頭,認真的看著我,“我昨日非常生氣卿言利用我,更氣的是你跟他一起欺騙了我,可靜下心來想想,你不是那種人。”他苦笑了下,“我一直都知道卿言聰明絕頂,原先想著要圖什麽便圖吧,錢財之類的都是身外之物,卻沒想到他的心眼原來在我爹身上。我也沒想到我爹以前竟然做過那樣無恥的事情,導致我現在陷入這樣的困境。以前他仗著那賤人是國舅的女兒就橫行霸道,如今碰上了卿言,也可算是一物降一物,真是大快人心。”他說這些的時候眼裏閃著真真切切的愉悅,一點都不像是玩笑,“那賤人是國舅之女又如何,還不是生不出一個孩子,還不是保不住她那如意郎君。”


    我不想他糾結在這個話題上,提醒他說:“時間不多,走吧。”


    “我不走。”


    “莫非你在想,我放你走我必定要遭殃?”我挑眉,“別告訴我你不是這麽想。”


    他閃躲的別開眼,結結巴巴的說:“才、才不是。”


    “天真。”我說:“你以為沒有他的同意,我能來這裏帶走你?”


    楊呈壁聞言眼睛一亮,“真的嗎?”


    “自然。”這句話確實不假,雖然是用程令的消息來交換,但畢竟由周卿言默許。


    “卿言......”他低低歎了口氣,“如若可以,真想和他做真正的朋友。”


    也隻有他才會在經曆了這樣的事情之後還願意和周卿言做朋友。“走吧。”


    他起身,“那個,卞紫......”


    “跟我走就是了。”


    他鬆了口氣,又指了指牆角那人,“他......”


    唉,聒噪的拖油瓶。


    我將齊揚弄醒,帶著他們出了大牢。衙門不遠處的巷子裏停著一輛馬車,我們到時卞紫從車內探出了頭,接著捂著嘴低聲哭了起來,楊呈壁見狀連忙跑到她身邊柔聲安撫,結果便是惹得她哭的更兇。


    “這樣很好,不是嗎?”齊揚難得正經了一迴,“老爺在的話,是絕對不會允許少爺和卞紫姑娘在一起的。”


    “走吧。”我對他說:“帶他們走,走的越遠越好。”


    “好。”他鄭重的點頭,“你自己也保重。”


    齊揚趕著馬車出了巷子,楊呈壁和卞紫還探頭在外看我,嘴裏那聲“謝謝”


    聽不到卻看得到。我站在街上目送他們遠去,直到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視線之中。


    “出來吧。”我在空曠的街上開了口,“不跟他道一聲別嗎?”


    有人從身後走出,慵懶的說:“有緣自然再會相見。”


    “是嗎?”我淡淡的說:“我倒是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再見麵。”


    他走到我身旁,笑說:“還真是有情有義。”


    我沒有理會他的嘲諷,“我帶你去找程令的屍體,你放他們走,永遠都不要再打擾他們。”


    “永遠?”他故作訝異,隨即邪邪的說:“這樣的話,程令的屍體可不夠。”


    我咬牙,抬頭看他,“你還想要什麽?”


    “我要什麽?”他挑眉,俊臉在月光下更顯魅惑,“花開,我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休息一天,周五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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