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的九月是一年到頭裏最蕭瑟的時節。

    秋令天,枝繁葉茂的樹木全都掩去了碧幽幽的青綠,枯黃的落葉在秋風中落下來,夾雜著從天際飛灑的雨水,頗有幾分梧桐葉上瀟瀟雨的情態意境。

    陸妍笙憑欄而立,斜倚著窗欄看外頭的天。四更近五更的時辰,天還沒有亮透,霧蒙蒙的天色,不見半分的澄澈湛藍,像是被灰霜牽起了一層薄薄的簾幕,細密連綿的秋雨落下來,仿若斷了線的珠串,一滴一滴,落在房簷上,嘈嘈切切。

    他從廊下而來,抬眼看她,從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一個清條纖細的背影。風聲雨聲中,她的發絲被吹拂起來,她孤零零地立在那裏,抬著頭不知在看些什麽,渾身上下透出一股難言的寂寥意態。

    他皺了眉,緩步走過去從後麵圈住她,薄唇親昵地吻吻她的耳廓,嘴角蔓起一個淡笑來,“怎麽起的這樣早,睡不好麽?”

    他唿出的氣息噴在耳蝸,又麻又癢,她歪著頭躲開他的唇,口裏說:“是呢,昨晚夢太多。”

    嚴燁撩了衣袍坐下來,抱起陸妍笙放到腿上摟著,修長的指慢條斯理地順過她耳機的碎發,長長哦了一聲,“夢到了些什麽?”

    她眸光有刹那的黯淡,抬起眼看他,卻並不迴答,稍頓了頓又問:“嚴燁,今後我們要去什麽地方?”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多時,卻始終沒有機會問出來。她隻知道他費盡心機要亡大梁,卻從不知道在他心中是怎樣為他們的將來打算的。從紫禁城出來,他安排人替她一死,這也許就意味著再也不能同父母家人相聚。昨晚熱血上了頭,此時平靜下來卻感到莫大的悲傷,她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除了他,已經一無所有。

    自重活這一世,統共算來不過一年的光景,卻像是過了幾十年那麽漫長。不過兩百餘個日夜,一切卻已經變得完全不同。她從未想過這一世還要同嚴燁再生出絲毫糾葛,然而造化弄人,如今他竟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她麵上怔怔的,看起來有些傻氣又有些可憐。他伸手撫上她的麵頰,緩聲道:“卿卿,我們要去漢南。”

    漢南?她眸子驟然圓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雙手不自覺地捉緊了他的衣襟,駭然道:“為什麽要去漢南?”

    嚴燁眼中的神色森寒下幾分,沉聲說:“這是我同漢南的一筆交易,他們助我滅梁,我從此替漢南效力。”他邊說邊將自己的披風取下來披上她孱弱的肩,薄唇牽起一個淡漠的笑來,“為

    了先穩住漢南,一切都是緩兵之計。”

    她聽後有些茫然,緩兵之計?這麽說他還有下一步的計劃麽?她皺眉,絞盡腦汁地思索起來,忽然一個念頭劈進腦門兒裏,震得她一懵,顫聲道:“你是萬俟族人,是前朝大胤的皇子,難道你想要……”

    “李氏亂賊奪我河山,破我家國,我早便說過,這一筆筆的債,必要悉數討還。”他神色驟然陰冷如冰,微涼的指尖劃過她細嫩白皙的麵頰,扯唇一笑,“臨安是你的故土,我會將這片土地雙手奉於你麵前。”

    她怔怔看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是啊,她早該想到,他從始至終都是為了複仇複國,嚴燁有治世之才,絕非池中物,他身上流著萬俟氏的血,豈會甘心一直為人臣子?

    妍笙眉頭深鎖,又道,“可是漢南不比大梁,你要在司徒氏眼皮子底下翻出大浪,隻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你當司徒家的人是傻子麽,你想要摧垮漢南幾百年的基業,又要耗費多少個十年,又要殘殺多少的忠良?”

    他聽後微微蹙眉,不願再同她繼續這個話題。這丫頭太善良,一時無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他隻道,“卿卿,這些並不是你該憂心的事。”說完徑自抬眼看了看上方的天色,暗自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這會兒宮裏不知亂作了什麽模樣,他還得迴去收拾殘局。

    她還想說話,桂嶸卻從外頭進來了,朝他們二人揖手,恭謹道,“督主,紫禁城裏炸開鍋了,皇後娘娘急詔您迴宮呢。”

    嚴燁頷首,又轉過身看陸妍笙,“聽話,別胡思亂想,安心等我迴來。”說罷也不等她開口,兀自同桂嶸離去了。

    ******

    太液池位於紫禁城的西南方,同溪林苑相去不遠。秋風瑟瑟吹起,澄澈如鏡的湖麵興起絲絲起伏波瀾,像是一幅活過來的畫卷,在清晨的微茫中娓娓鋪陳開。金色的日光中雲縫後頭透出幾分,傾灑向大地,照耀整個堂皇宮闈。

    然而金輝流轉在人身周遭,卻並不能使人感到絲毫溫暖。

    遠遠望去,太液池旁黑壓壓的盡是人頭,宮人跪了一地,數十個宮娥內監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落下來滴入青石地,發出沉悶的滴答聲。

    天要塌了。

    般若貴妃同蕭太妃竟然雙雙溺斃在了太液池,屍身是五更時才被發現的,在冰涼的湖水裏泡了不知多少個時辰,撈起來時已麵目全非,隻能從衣物同穿戴上頭分辨出兩人的身份來。

    忽聞遠處腳步聲大作,眾人抬頭去看,隻見遠遠從宮道上行來一群錦衣華服的東廠番子。領頭的戴金帽,著曳撒,腰間係鸞帶,雙臂繡金蟒,玄底的金絲流雲披風在背後獵獵響。這群人匆匆而來,有滌蕩山河之勢。

    側目瞥了瞥兩具岸上的屍體,嚴燁的眉宇緊皺起,麵上掛起一絲大為驚訝的神態,拿絹帕掩了口鼻,掃一眼地上跪著的眾宮人,厲聲道:“可驗明身份,果真是太妃同貴妃娘娘麽?”

    他佇立跟前,嚇得一眾宮人連大氣也不敢出,好半晌,一個小太監方顫顫巍巍地開口,諾諾應了聲是,“稟督主,奴才已經請了兩位主子近身伺候的人來辨認過了,這兩位身上的穿戴俱是太妃同貴妃的……”

    聽聞此言,嚴燁換上一副哀痛欲絕的神態,掩麵痛聲道,“天造的孽!好好兒的兩位主子,竟就這麽沒了!”說罷怒目掃一眼跪伏在地上的眾人,狠聲斥道,“明知蕭老娘娘有癔症,還讓兩個主子獨身到這太液池來,你們都活膩了不成!”

    他雷霆震怒,一眾人驚駭得打起擺子來。桂嶸在一旁覷他的麵色,哭喪著一張臉上前勸慰,說:“督主,目下不是處置這些東西的時候,皇後娘娘還在景仁宮裏等著您複命。”

    這話說出來,倒像是提醒了他。嚴燁深吸一口氣唿出來,眉頭深鎖地擺擺手,欷歔道:“打發司禮監的過來,給兩位娘娘梳妝穿戴,入梓宮。大戰在即,停不停靈我還得去請皇後娘娘的旨。”說完眸子不著痕跡地掃一眼跪在人堆裏頭的林嬤嬤同玢兒音素,沉聲道,“你們都是兩個娘娘近身的人,隨我去景仁宮麵見皇後娘娘吧。”

    玢兒同音素俱是滿麵的淚痕,兩人相顧一番交換了眼神,怯怯應了個是。

    他又轉過頭去看秦錚,神色悲痛道,“此事非同小可,務必徹查。昨兒夜裏兩位娘娘見過哪些人,在何處見的,都給我摸個清楚明白。若是姑息了哪個賊人,我拿你們的人頭告慰兩位主子在天之靈!”

    後頭的番子諾諾跪了一地,秦錚揖手連聲應是,“督主放心,屬下必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東廠的人雷厲風行,不消半會兒便散了,各自領了任務有條不紊地去辦差。嚴燁同桂嶸兩個領了玢兒音素連同林嬤嬤往景仁宮複命,徒留宮人們跪在地上麵麵相覷相顧無言。

    兩具麵目全非的屍體,究竟是不是兩位娘娘,誰知道呢?可人家東廠的人放了話,他們說是,那就隻能是。話說的冠冕堂皇又漂亮,徹查此

    案,怎麽查?東輯事廠甚至連同整個紫禁城,目下都是嚴掌印當家,什麽事落到了東廠手裏,黑的也能成白的。

    然而這個念頭也隻能在各自心頭想想,要是哪個敢把話亮堂堂地說出來,廠公可有千萬種法子讓你後悔從娘胎裏出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瞧著漢南大軍長驅直入,宮中竟然又出了這樣的事!敦賢的臉色慘白無人色,闊袖一揮厲聲斥,“一派胡言!”

    “老奴所言句句屬實,皇後娘娘明鑒哪!”林嬤嬤臉上老淚縱橫,伏在地上哭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哽咽道,“昨兒夜裏太妃確實曾說伽德帝姬迴來了,老奴也嚇得不輕,後半夜不知怎麽的,竟然整個宮裏的人都睡死了過去,誰也不知道太妃同貴妃是何時出的宮門……”

    這話一出,敦賢嚇得捂住了口,卻仍舊強自鎮定。伽德帝姬的事決不能宣揚出去,她略思量,拂袖沉聲說:“你們先退吧,廠公留下便是。”

    眾人紛紛退了出去,嚴燁朝皇後一哂,上前試探道,“宮中出了這樣的事,臣明白娘娘心中不好受,可人死不能複生,娘娘也要節哀才是。”

    皇後抬起眼定定地看著他,顫聲道,“廠公,你說林嬤嬤說的是真的麽……她說太妃死前見過伽德帝姬……可是、可是伽德已經死了幾十年了……”

    他揖手打斷她,沉聲道,“娘娘,臣過去曾聽過一說法,往死的人魂魄永不能投胎,漂蕩於世間……”他稍作停頓,抬眼定定地望著敦賢,沉聲道,“臣以為,林嬤嬤的話也並非毫不可信。”

    敦賢聽後臉色更加難看,捂著心口顫聲道,“伽德是太後親手扼死的,可是都已經這麽多年了,太妃同貴妃死得不明不白……”

    嚴燁端詳她的麵色,躬身曼聲道,“娘娘,且聽臣一言。太妃患了癔症,已將伽德帝姬的事向貴妃泄露出去不少,如今老娘娘同貴妃都已經仙逝,從此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伽德帝姬。”

    她一怔,抬眼看他,“廠公的意思是……”

    他微微一笑,躬身朝她揖手,“臣以為,娘娘大可將計就計,對外宣稱貴妃同老太妃暴斃,如今大戰在即,娘娘切不可在細枝末節的小事上勞神傷力,一切都以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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