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的時辰,淮河上頭的風大得厲害,和著水浪的聲音,模糊裏聽就像是鬼哭狼嚎。懸在天上的月亮也成了陰森森的白玉鉤,仿佛黑白無常手裏索人性命的鐮刀,教人望而生畏。

    東廠的人原該習慣了的,他們辦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差事,同刑部衙門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截然不同。往往月黑風高,敲開一戶達官顯貴的獸頭門。迎門的小廝就著燈火細細看,一眼認出那直身皂靴和刻著“東”字的腰牌,便知道是閻王上門了。

    可今日卻和往常很不同。

    一眾廠臣挎著刀而立,腰身弓得低低的,深埋著頭,屏息凝神,心頭七上八下。桂公公起先隻是說督主要訓示,可大家夥兒心頭都隱約有數,什麽樣的話白天說不得,非得大晚上將人聚集在一處,可見裏頭有別的名堂。

    三三兩兩關係近些的相視一眼,彼此都是一頭霧水,夾雜幾絲隱隱的不安。正琢磨著,遠遠聽見一個溫潤微涼的聲音傳過來,仿佛慨歎般的,“今兒夜裏真冷呐。”

    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眾人心頭一沉,又聽見從甲板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沉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能走出氣蕩山河的氣勢來。他們不敢抬眼,隻能拿眼風兒往那方覷,隱約瞥見玄色一角,他們的督主麵色淡漠,步履不急不緩,唇角攜著個寡淡的笑,風姿綽約,款款而來。

    “督主!”一班廠臣拂膝給他行跪禮,異口同聲的兩個字,又敬又畏的口吻。

    嚴燁眉眼間有笑意,他闊步上前,立在一班子黑壓壓的人頭前,眼簾子微微低垂著,神色中有悲憫的意態。桂嶸到底靈性兒,他將手中的宮燈扔給一旁的內監,動作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幾步上前身子一貓在嚴燁身後弓下去。

    流雲披風一撩,嚴燁坐下去。一旁的內監奉上來一盞茶,他接過來卻並不喝,撚著茶蓋兒拂弄麵兒上的沫子,白淨的麵容映著月色,流風迴雪的姿態。

    他半晌不開腔,跪在地上的人則連大氣也不敢出。整個寶船靜得連根針落地也能聽見,半會子,膽子小的廠臣腦門兒上已經全是汗珠子,嗒嗒兩聲,兩滴汗珠子落下來同木板相撞,異常刺耳突兀。

    嚴燁扯起一邊唇角,呷了口茶碗兒裏的龍井,蹙起眉頭來,“水上濕氣太重,平白糟蹋了我這好茶葉。”

    姚尉揖手上前,覷他臉色試探道,“屬下給您換一盅去?”

    他卻搖頭,“旁的也一樣,將就著姑且潤潤口。”說完眼風朝底下跪著的

    人掃一圈兒,濃密纖長的睫毛半掩下來,遮擋去眸光,又道,“知道今兒夜裏為什麽召你們麽?”

    底下靜謐無聲,自然沒人敢接他的腔。嚴燁等了半會子不見有人說話,作出副了然的神情,“這麽說是不知道了。”青花瓷茶蓋兒猛地扣在茶碗上,瓷器相撞的聲響清脆刺耳,眾人被嚇得一個顫栗,又聽他冷冷一笑,“在大化時哪些不要命的東西下過船,說。”

    底下人哭喪著臉麵麵相覷,紛紛朝身旁張望著,卻愣是沒有一個人開口。

    嚴燁略皺眉,似乎有些苦惱,“這可就難辦了,自己承認的,我原想留你個全屍,現在看是不能夠了。這麽多雙眼睛瞧著,一個大活人下船,旁的人若是一個瞧見的都沒有,我是不信的。我再問一次,大化那日誰下過船?”

    一陣兒的沉默之後嚴燁沒了耐心,他攏起眉頭歎出一口氣,溫聲吩咐一旁的姚尉,“這麽著,從左邊兒頭一個開始,挨個兒往淮河裏扔,敢在水裏冒頭的,家中老小就跟著下去做伴兒。你們裏頭出了細作,什麽時候揪出來什麽時候算個完。別怪我心狠,吃裏扒外是個什麽下場你們心裏該有數。”

    姚尉眼睛都沒眨一下,應個是,抓起一個廠臣的領子便一腳將那人踹下了寶船,那人果真連撲騰都不敢就沉了下去。在大梁的地界兒上,嚴燁的話就是催命符,閻王要你死,想要活是不能夠的。與其拖累家裏人,倒不如自己乖乖地去了,再多求也是沒用的,他們的督主心腸之狠辣根本不消人說。

    一眾平日裏在達官顯貴裏頭作威作福的廠臣,此時渾身抖成了糠篩,背對著,他們隻能聽見一聲聲沉悶悶的水聲間或響起來,看是不敢看的,光是聽就能毛骨悚然。

    對人而言,死亡有時並不是最可怕的,比死亡更可怖的是等待死亡,這樣巨大的壓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耐的。

    當第七個人被扔下河時終於有人涕泗滂沱地哭嚎起來,“督主,大化那日屬下曾瞧見小汪子偷偷摸摸混下船,旁的一概不知了,督主饒命,饒命啊!”

    這話一落地,眾人裏頭立時炸開了鍋,一個廠臣麵目猙獰猛地跳將起來,抽出刀便往嚴燁的方向揮過去。

    能被嚴燁帶在身邊兒都不是等閑人,身手定是一等一的。姓汪的內監被逼到了絕境,進也是死退也是死,索性魚死網破,搏一搏許還有一線生機!他腦子一熱,揮刀便朝嚴燁砍過去。

    廠臣裏頭不知什麽人高聲喊了句保護督主,眾人因紛紛拔刀而起。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之間,那內監還來不及近嚴燁的身,便被一眾廠臣一擁而上亂刀砍死。那屍體軟趴趴地倒了下去,睜大了雙眼,血水從身下浸出來,將木質的甲板染得暗紅一片。

    姚尉上前給他躬身揖手,垂著頭神色恭謹說:“督主,已正法。”

    嚴燁皺起眉,從懷裏摸出張冰白的絹帕略掩住鼻子,他嗯一聲,“在太後跟前兒亂嚼舌根的是何許人,查清了麽?”

    姚尉應是,“稟督主,是吏部侍郎。”

    他頷首,修長如玉的指節隨意地指了指那底下的屍體,漫不經心的口吻,“這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將首級取下來,包好了一並帶迴臨安,我親自給侍郎大人送還過去。”

    ******

    陸妍笙心中揣了事,連帶著身子也遭拖累,小小的風寒之症竟然也纏綿了好幾日。這日清晨,絢麗的朝日從東方的盡頭升上來,淮河上粼粼的波光也是金色的,朝暉映照下的寶船格外端肅,威儀自成,教人隻敢遠觀不敢咂弄。

    玢兒捧著碗燕窩粥打起簾子進屋,見床榻上的那位仍舊怏怏的,不由蹙眉,“娘娘,今兒還是不見好麽?”

    妍笙側目看她一眼,連開口都懶得,隻搖搖頭。玢兒見她這副模樣,隻得就著床榻坐下來,從碗裏頭舀出一勺粥點給她喂過去,“娘娘,這是奴婢親手給您熬的金絲燕窩粥,你用些吧。”

    她卻把頭偏向一旁,將玢兒的手推了開,“沒胃口,我頭暈乎乎的,不想吃東西。”

    真是個要人命的主子!生了病的人見天兒吃不下一粒米,病能好才是奇怪!玢兒心頭竄起道火氣,她同陸妍笙是從小到大的交情,兩人比親姐妹還親,也不顧忌妍笙主子的身份,將粥碗往一旁一撂說:“您一句不吃就不吃了,這可是我起了個大早給您熬的哪!”說著似乎愈發地委屈了,語調裏頭帶了絲哭腔,“這些日子我同音素姑姑為了您的病,茶不思飯不想,都瘦了一圈兒了!人家做奴才的頂好就是受累,您簡直是要咱們的命……”

    之後的話卻說不下去了,玢兒通紅著眼眶把頭歪向一旁,拿肩膀不住地蹭拭臉上的淚水。

    聽她這麽說,陸妍笙心頭生出幾絲愧怍來,她人在病中,做什麽都懶懶的,瞧什麽都不稱意,這些日子沒少挑三揀四,這兩個丫頭著實是受委屈了。她摸摸鼻子,神態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門口那方卻傳來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微涼語氣不善,“掌嘴!”

    妍笙朝門口看過去,隻見嚴燁沉著一張臉,打起珠簾緩緩走了進來。

    玢兒見了他,嚇得魂兒都飛了,雙膝一彎,抬起手一下下地自己抽耳光,邊抽邊說:“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他麵色陰沉,垂眸端詳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口裏輕描淡寫說:“我原以為你是個伶俐人,卻並不是。娘娘跟前兒尚且能這麽放肆,背著還不翻了天?我豈能容你?”

    玢兒聞言哭得更厲害,“廠公,奴婢隻是憂心娘娘的身子,旁的心思一概沒有的!廠公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見她哭得可憐,陸妍笙有些坐不住了。她皺著眉頭看向嚴燁,心頭隻覺氣不打一處來。這人

    還真是成天吃飽了沒事兒幹,玢兒左右都是她的丫鬟,這人大清早地上她這兒來訓她的人,不是找茬是什麽?因沙啞著聲音道,“廠公,玢兒是我的人,既然我能容得了,旁的人容不容得了都不妨事。”

    聽出她語氣不佳,嚴燁挑高半邊眉毛,“這麽說倒是臣多管閑事了?”說完勾起唇笑了笑,睨了跪在地上的玢兒一眼,“娘娘寵著你縱著你,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玢兒涕泗縱橫一片,“是奴婢不懂事,往後再也不敢跟娘娘這麽說話了,廠公饒了奴婢這一迴吧,再不敢了!”

    他是來看她的,平白為著個奴才耽擱這麽久,怎麽算都有些劃不來。嚴燁略想了想,歎了口氣道,“罷了,娘娘是個善心人,這事兒就這麽算了。若是再有下迴,我看你這舌頭長著也是白長,拔了倒清淨。”

    玢兒如獲大赦,諾諾地謝了恩便退了出去。妍笙瞧著玢兒落荒而逃的背影竟然有些心虛,整個屋子裏又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真教人不知如何自處。

    嚴燁卻很是適意的模樣,兀自端起一旁的燕窩粥挨著她坐下來,口裏道,“還熱著呢,來,我喂你。”說完便將勺子貼上那略蒼白的小巧唇瓣。

    她皺著眉頭躲開了,“沒胃口,不想吃。”起先玢兒都沒能讓她吃下去,遑論他了!有句話說的是看著倒胃口,簡直同這會兒再適宜不過了。

    陸妍笙不給麵子,嚴燁這迴竟然也沒有遷就。他才將轉晴的臉色又陰下去,聲音略沉,“乖乖把粥吃了,不吃東西身子好不起來。小毛病拖久了也能成大禍,今兒我心情不大舒坦,別惹我生氣。”

    他語氣裏頭帶著威脅的意味,陸妍笙見他麵色不善,心道若真將他

    熱鬧了恐怕對自己不利,因張開口將勺子裏的粥吃了進去。

    就這麽一來二往地吃了好幾口,他攏起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幾分。喂完粥,他又取過巾櫛替她掖嘴,近在咫尺的一張臉,溫柔細膩的舉動,竟然讓她有刹那的失神。

    現在的嚴燁這樣人畜無害,微揚的眼角溫潤優雅,這副人模人樣的嘴臉,怎麽也沒法兒和那些罄竹難書的勾當聯係起來。可事實卻又血淋淋地澆在她心頭,告訴她眼前的所有都不過是假象。

    冷不丁的,他朝她靠近過來,她猝不及防躲閃不及,一個輕輕盈盈的吻便落在了嘴角邊上。幹淨美好,沒有沾染任何情欲色彩。

    她被弄了個麵紅耳赤,拿腳蹬他,瞪著眼睛怒叱:“往後你再這麽,我喊人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威脅!嚴燁被她逗得想笑,慢慢唇角果真勾起一絲笑來,“怎麽?你嚇唬我麽?”

    他有恃無恐,這副奸詐的樣子教人恨得牙癢癢。陸妍笙有些挫敗,忽然又想起來自己不該這麽反應才是,她不是要勾引他再殺了他麽?怎麽把這頭等的大事兒給忘了呢!她懊喪起來,方才的反應太過激了,這會兒想補救也不能夠了吧……

    她這廂怏怏不樂,嚴燁那頭卻忽地開了口,他墨玉般的瞳孔裏頭仿似流淌著碎金的光芒,朝她意味不明道,“卿卿,過來。”

    她不明所以,朝他那方挪了挪,疑惑的模樣,“怎麽?”

    他卻張開雙臂將她抱進懷裏來,箍住她兩隻掙紮不休的纖細手臂,“太子來逍興了。”

    陸妍笙驀地楞了,“什麽意思?”

    他眼底深處帶著種莫名的熱切,微涼的指尖從她的額頭直直滑落到裸露在中衣外頭的精致鎖骨。果然是個尤物,難怪花名遠播的景晟能對她惦念這麽久。

    她被他的目光瞧得發毛,一把將他的手拂到一邊兒,追問道,“你說景晟來了,是什麽意思?”

    他神色冷下去,唇角的笑意變得嘲諷,“還能是什麽意思?他奉了皇後的懿旨,專程來迎你這個‘母妃’迴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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