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一貫有皇恩庇佑,在過去的年月裏也曾有過皇室女眷前來祈福,方丈大師自然是照著過去的路數一步一步地來,那麽妍笙前前後後大約要在寺裏呆上十來日光景。

    大慈恩寺中始終都有梵音嫋嫋,方丈同嚴燁立在大雄寶殿外頭商量,陸妍笙則立在一旁聽。她聞說此言時頗不情願,垂著頭耷拉著耳朵,直拿腳尖挫腳下的青石板。玢兒同音素相視一眼,麵上紛紛露出幾分同情的神色來。

    說來也是啊,主子不過十五的年紀,性子正活潑著呢。讓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在佛寺裏呆上十來天,成天對著佛像誦經,哪個心裏能好過呢!

    然而這是一貫的規矩,自然不能因為她年紀小就有變動。想到往後的十日就要與青燈古佛為伴,她垂頭喪氣,大有幾分大禍臨頭的態勢。

    嚴燁微微側目覷她一眼,竟被她臉上的表情逗得想發笑。然而這個念頭也隻是刹那而過,他很快醒過神,麵上的神色愈發陰冷起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超出他預料的事情,但凡同陸妍笙沾上邊的每一件,都變得失控且琢磨不清,這絕不是什麽好事。

    大業還未成,還有那麽多的局等著他去布,那麽多的梁人等著他去收拾。他要從瑞王手中取虎符,便要利用陸元慶來除瑞王。他的本意隻是將這個陸家女牢牢握在掌心借以牽製沛國公,如今卻似乎有些偏了道,背離了他的初衷。她是個古怪的人,一言一行都超出他對“姑娘”的認知,變得不受控製起來。

    嚴燁低歎口氣。這樣的偏離不好,他得將一切引上正道才是。

    方丈已經引著陸妍笙往後頭的禪房去休息了,正式祈福要明日才開始。入了佛寺,周遭縈繞梵音陣陣,教人連心也跟著安穩下來。他立在大雄寶殿外頭抬起眼,就著日光觀望裏頭的三尊金身佛像,神色迷迷滂滂,看不出分毫的所思所想。

    桂嶸覷著他的麵色,上前揖手殷切道,“師父,這些日子您受累了,如今娘娘平平安安入了寺,您也終於能鬆口氣,徒弟伺候您去後頭的禪房歇歇吧。”

    這陣子倒委實累,七七八八的事兒都湊到了一堆來。旁的姑且不算,單是應付陸妍笙都教他心神俱疲,加上昨日他看了臨安來的飛鴿傳書,說是蘇勝文已經收押,秦錚來信兒請示他發落。

    眉心一陣酸脹,嚴燁微微合起眸子揉了揉,朝桂嶸吩咐說:“你替我迴信兒給秦千戶,蘇勝文的命留不得,咱們權當拿他給小宋子抵命。”說著他略想了想,又道蹙問

    ,“我話這麽跟你交代,可信上你卻隻能落四個字——秉公處置。”

    小桂子應個是。他跟在嚴燁身旁這麽長日子,自然明白個中道理。這迴辦的不是朝堂上的那些臣工,而是高太後的心腹,半點岔子也不能有。這句秉公處置別有深意,若是書信半道上教人截了去,也不怕落人口舌。信若安安穩穩到了秦千戶手裏,這條“謀害貴妃”的重罪扣下來,蘇勝文也是活不成的。

    他暗暗感歎師父的心思果真縝密到極致,同時又生出幾分疑惑,如他師父這樣的人,看似隨和實則渾身長刺,平日裏是最不願與人親近的,可見貴妃娘娘何其了得,竟然能走近他心裏去。

    ******

    次日開始祈福。

    佛寺的清晨別有獨特的韻味,一輪旭日從東方緩緩升起,金輝從山門開始流轉,傾灑一地的晨光。整個大慈恩寺靜謐無聲,緊接著便響起晨鍾的嗡鳴,遲重肅穆。

    大清早的,陸妍笙的腦子還有些混沌不清,教玢兒攙扶著推開房門往外走。她耷拉著眼皮垂著頭,儼然一副沒睡醒的姿態,橫衝直撞地往前走,竟然被門檻給絆了一跤。

    她大驚失色,猝不及防地朝前撲過去,這時將巧一個人影踱步到她房門前,她便硬生生撞進了那人的懷裏。

    玢兒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張大了嘴,愣了半晌才想起來見禮,因福福身道,“嚴廠公。”

    這三個字劈頭蓋臉砸下來,教妍笙的腦子驟然懵了懵。這下她的瞌睡算是完全被嚇醒了,她掙紮著從他懷裏鑽出來,一退三步遠,隔得遠遠兒地朝嚴燁看過去,卻見他一身的月白色皂紗團領常服,玉帶束腰,頭上也沒有再戴著描金帽,而以白玉冠束發,神色漠然。

    這一瞬間竟讓她生出中奇異的錯覺來,因為身在佛寺,她竟覺得坊間傳說裏的那些仙人,白衣廣袖悲天憫人,大抵就該是嚴燁這樣子。

    然而錯覺終歸是錯覺,下一瞬她便迴過神來。這哪裏是個仙人,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還差不多。佛寺裏頭佛光普照,怎麽沒把這妖孽照出原型來!

    腦子裏一通烏七八糟的胡思亂想,她甩甩頭穩穩神,清了一把嗓子朝他道,“本宮要往佛堂去誦經了,廠公您有事?”

    嚴燁的神色恭謹,卻仍舊帶著他慣有的淡漠疏離,朝她微微俯身,揖手說,“昨日方丈沒同娘娘知會清楚,臣特來告訴娘娘,每日誦經的時辰是從辰時到申時,將好四個時辰。”

    一大清早的便來告訴她這麽個噩耗,這個廠公為了給她添堵,還真是不分晝夜用心良苦,可惡又可恨!妍笙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本宮知道了,廠公您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他麵上仍舊不鹹不淡,微垂的眸子裏頭波瀾不興,卻並沒有看她,又說:“娘娘是代皇室祈福,去誦經時不便帶著旁人,”說著,他不著痕跡地瞥一眼玢兒,又道,“您孤身在佛堂裏,晨昏暮曉的時辰不曉得,每日申時過,臣都會來接您。”

    陸妍笙一滯,有些怔忡的模樣,“孤身一人?方丈和寺裏的大德們不一同誦經麽?”

    嚴燁答,“僧侶誦經的地方在大佛堂,娘娘是內廷的女眷,誦經的時辰太長,您不便與他們共處一室。”

    她長長地哦一聲。這聲音調格外怪誕,尾音驀地上揚幾分,仿佛掩飾不住內心的愉悅。陸妍笙如何能不高興呢?她識得的梵文不多,同一堆僧侶們一道誦經必定露出馬腳,到時候可就丟人丟大發了。若是孤身一人,誦經不誦經,誦什麽經文,誰又能管得著她呢?

    嚴燁聽出妍笙這聲音調裏頭夾雜的小心思,不由抬起眼向她看過去。

    她一身的素色長裙,發上也沒有戴頭花,素麵朝天清光瀲灩,像是一株出水的芙蓉。他瞧見那嘴角抿起的笑意,竟覺得越發俏麗可愛。

    ******

    一連幾日的誦經,教陸妍笙苦不堪言,枯燥到極致的佛卷之後,等待嚴燁的到來竟成了她每日最期待的事。

    這日是祈福的第五日,洞開的佛堂外頭傳來陣沉穩的腳步聲,嚴燁的身影在夕陽下被拉得格外長。他一眼瞧見那個佝僂在蒲團上的單薄背影,不由皺皺眉,喚道,“娘娘,申時過了。”

    然而那背影卻毫無反應。

    嚴燁微挑眉,提起袍角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繞到陸妍笙身前去看,這才發現她正捧著本佛家典注睡得香甜,幾縷耳後的發絲垂落下來,睡顏安然。

    那瞬間的心情無法形容,他腦子裏驀地升起個念想來,教他詫異卻無法推拒。他的手緩緩地抬起來,朝著她的麵龐伸了過去。

    他的指尖修長白淨,仔細看時竟還有微微地顫抖,然而卻在距離她麵頰一指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陸妍笙乍然睜開了眼,那雙妙目呆呆的,還有幾分迷糊不清。

    她怔怔地瞅著嚴燁的右手,舉在半空裏,險險就要碰到她的臉,這使她一頭霧水。她複又抬起眸子疑惑地看

    向他,蹙眉說:“廠公,您想做什麽?”

    是啊,他想做什麽?

    這句話令嚴燁如夢初醒,他像是被什麽燙著了一般縮迴手,匆匆旋過身去背對著她。他背朝著她說話,那聲音出口平靜如水,“申時了,娘娘該迴去了。”

    他避開了她的話頭,這令她更加不解。妍笙的眉頭皺得更緊,她心中早把嚴燁描畫成天底下最卑鄙無恥的人,見他避而不答,難免又往什麽陰謀詭計上頭聯想——該不會是趁她睡著對她下了毒吧!

    她被這個猜測唬了一跳,是以又問了一遍,“廠公,您適才想做什麽?”

    嚴燁心思比海深,無論心底是倉皇還是局促,麵上永遠都能大定。他轉過身來看向她,神色淡漠之極,微垂著頭,朝她揖手應道:“臣並不想做什麽。”

    簡直是鬼話。

    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堪稱一流,若是換做平日,陸妍笙興許就不再刨根問底。然而這迴她卻像是鬼使神差了,竟然一根筋地非要弄明白所以然。她變得不依不撓,下定了決心要從他嘴裏聽到答案,因追問:“你當我傻啊?方才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卻仍舊搖頭,“臣說了,並不想做什麽。”

    她鑽起了牛角尖,一時間連禮數周到也拋在了腦後,拉起他的闊袖逼得更近,“你不想做什麽?那你怎麽把手往我臉上伸?你想幹什麽?”

    她咄咄逼人,嚴燁並不是個脾氣好有耐心的人,他被問得惱了,驀地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往懷裏拉過來,捏著她尖尖的下巴微微一笑,森冷的眼半眯起,“你說我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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