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布的天終於開始落雨,淅淅瀝瀝地往下衝刷。雖說春雨潤如酥,可今日這場雨來勢太過猛烈,半分沒有春雨該有的含羞帶怯。紫禁城裏的一眾嬪妃都懨懨的,原還想著這樣的天氣能去禦花園轉悠轉悠,如今是不能夠了。

    然而掃興的人裏頭自然沒有陸妍笙,她是個“抱病”的夫人,便是再好的天氣也不能踏出宮門。

    才剛用過午膳,妍笙便已經連著打了兩個哈欠,一來二迴地別說音素同玢兒瞧著尷尬,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想了想也覺得沒什麽不好意思,畢竟睡覺這樁事,人誰沒有呢?春困秋乏夏打盹,這話說得半點都不假。

    玢兒覷著她的臉色,上前微微躬身說,“主子,奴婢扶您去睡會兒?”

    她思索了一番。皇宮裏同她有往來的人本就不多,今日又是這樣的大雨,恐怕更不會有人來了吧。這麽一想,她倒是釋然不少,也不必擔心有人會平白擾夢,因伸手扶過玢兒,站起身朝梳妝鏡走去。

    玢兒將她頭上的金簪步搖取下來,瞬時整個腦袋都輕巧不少。陸妍笙舒一口氣,可發上的珠花將將拆卸下來,“擾人夢”便不期而至了。

    但聞宮室外傳進來一個聲音,說了三個字——“聖旨到。”不是尋常內監常見的公鴨嗓子,那個嗓音是端凝而清冷的,沒有半分的拿腔作勢,像是一泉深澈的湖,隻敲打進陸妍笙心坎兒裏。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是屬於嚴燁的。

    妍笙秀麗的眉心微微擰起,這人每迴都會選時候,如今珠花也拆了發髻也散了,怎麽能見人呢?可讓宣旨的人在外頭幹候著更不成了,她思來想去沒轍,也來不及梳妝,隻得領著玢兒音素匆匆去接旨。

    合歡堂裏頭早已立了一群身著東廠玄衣的內監廠臣,領頭的男人一身曳撒蟒袍,白淨修長的雙手托著一卷明黃錦緞,一眾宦官麵容沉冷,唯獨他唇角含笑眉眼似畫,卻仍是教人膽寒。

    一眾永和宮的宮人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這些佛往這兒地方一杵,仿似天都黑三分,隱隱便有如虹之勢。他們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深埋著頭大氣不敢出。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寢殿的方向傳來,嚴燁循聲看過去,卻見是陸妍笙披散著一頭如墨的發走了出來。她的麵容仍舊不施脂粉,蹙起的眉宇也有別樣的風情,今次恐怕正要午睡,甚至連頭花也卸了,愈顯得清光瀲灩天生麗質。

    陸妍笙隻有十五歲,眉宇裏卻沒有稚氣,而是屬於

    成熟女人才有的嫵媚。同宮中另些年紀和她相仿的小主截然不同,她是清麗的,卻又是嫵媚的,尤其那雙眼,亮晶晶的,嗔怒歡笑都有不一樣的美。

    嚴燁審視她,有些訝歎自己總能將那樣多美好的詞不加顧忌地用在她身上。

    妍笙跪在一眾宮人的最前頭,埋著頭恭敬道,“臣妾接旨。”

    他的動作慢條斯理,連展開錦緞都是優雅的,清冷的眼專注地落在聖旨的黑字上,薄唇微啟,語調平平念曰,“太後手諭,陸氏誕育名門,肅雍德茂,端莊賢淑,冊為從一品貴妃,賜封號般若。著令般若貴妃即日啟程赴西京,往大慈恩寺為天下蒼生祈福,望爾一路廣施恩德,彰我皇室天恩浩蕩——”念著,他微微一頓,將錦緞緩緩合起來,含笑看著她,“掌印內監嚴燁侍駕隨行,欽此。”

    她顯然是太震驚了,呆愣了半天也沒叩頭謝恩。一眾宮人跪在後頭都是又歡喜又疑惑,距陸妍笙最近的便是玢兒,她不著痕跡地扯了扯妍笙的裙角,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您別愣著啊,快接旨謝恩哪主子。”

    妍笙這才如夢初醒,又領著眾人叩首,“臣妾謝太後恩典。”

    說罷,她埋著頭,隻將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攤開,白玉似的掌心小巧精致,他垂眸看一眼,便將手中詔書放了上去。

    十根纖細的指頭收攏,將詔書握得緊緊的,妍笙這才教音素攙著站起了身子。腦子裏仍舊嗡嗡的,她怎麽又成貴妃了,且這迴的封號還這樣奇怪,就為了施派她去大慈恩寺祈福麽?其實封貴妃和去祈福她都認了,可“掌印內監嚴燁侍駕隨行”又是為什麽?

    她滿肚子都是疑惑,卻又礙著那麽多雙眼睛和耳朵,不好明著問嚴燁,隻得拿眼睛不住地瞄他。

    嚴燁是何等人物,自然瞬間便明白了她眼神裏傳達的意思,遂別過頭看一眼身後一眾人,“都出去候著吧。”

    一眾廠臣連帶著永和宮的宮人皆應了個是,遂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偌大的合歡堂便隻剩下了陸妍笙同嚴燁,她側目乜他,臉色極為陰冷。她可不以為這樁事真如那張紙上寫得那麽簡單,嚴燁是個什麽樣的人,普天之下恐怕沒有人比她再清楚。他一言一行絕不會無緣故,隻怕此番又有什麽詭計吧!

    她這副眼神恨不能將他撥皮抽骨,嚴燁麵上做出副無辜的神態,朝她揖手道,“臣恭請娘娘教誨。”

    他這話說出來教妍笙一噎,她一通的火氣都教這句恭恭敬敬的

    話語給塞了迴去,半晌不知道說什麽好,支支吾吾地看著他。嚴燁瞅著她的小模樣,破天荒生出想發笑的衝動,麵上卻仍舊沉聲道,“娘娘有什麽想問的,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挑眉,“廠公這意思,是說但凡本宮要問的,您必如實相告?”

    嚴燁覷著她半眯起迷離的眸子,又微笑道了個是。

    陸妍笙唇角微微上挑,勾起一道淺淺的笑容,自重活以來頭一迴向著他靠過去幾步。她的長發在耳後披散著,微微走動都能帶出一股淡淡的幽香。他真的是太高了,她的頭頂將將是他耳根的位置,站得近了要看他的臉,便隻能仰起脖子。

    陸妍笙走到他身旁,晶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裏頭似乎能看見一簇簇蓬蓬的火苗,愈發的明豔。她打量他的麵容,從來沒有過的仔細。

    上輩子為什麽那樣狠心殺了我?

    然而這句話她沒有問出口,自是略略從心底深處過了一遭。有什麽可問的呢?她分明知道得那樣清楚呢。因為她沒有利用的價值了,因為他要急著同沛國府撇幹淨所有幹係,因為他要向瑞王投誠……

    妍笙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聲音出口輕柔得像是低吟,“敢問廠公,為什麽要下毒害皇上?”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嚴燁的神色竟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仍舊淡漠得像一潭水。他隻是伸出跟食指點在她的唇上,微微搖頭,“娘娘,佛曰:不可說。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他的手指一如既往地寒涼,觸到她溫暖的唇,能感受到她在指尖下微微地抖了抖。陸妍笙的臉色沉下去,退後幾步同他將距離拉得很開,心頭卻很有些憤懣——這人究竟怎麽一迴事,愈發愛對她動手動腳了,成何體統?

    她垂下眼簾不再開腔,又聽見嚴燁慢悠悠說,“突然想起來,娘娘似乎還欠臣一樣東西?”

    “……”妍笙先是一陣愕然,旋即又想起來了。上迴除夕她綁護膝教他發現了去,沒成想,這人竟然小肚雞腸到這個地步,將這樁事記得那麽牢!她抬起眼看他,驚鴻一瞥似乎瞧見他眼中有笑意,等迴過神細看時卻又沒有了,便狐疑地試探著問,“廠公的意思是……”

    外頭的雨還下著,仿佛連綿不絕了,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下來,在漢白玉砌成的月台上叮咚作響,竟也讓人生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錯覺。嚴燁掖手看著她,起菱的薄唇揚起個淡淡的笑,“娘娘會女紅麽?”

    妍笙莫名,不曉得他為什麽沒頭沒腦問這個,隻硬著頭皮坦誠迴答,“會是會,不大諳通而已。”

    他的笑容映在她眼裏,居然顯出幾分柔軟的色澤,緩聲說,“娘娘給臣做一個香囊吧。”

    此言一出,陸妍笙渾身都是一震,她不可置信地看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對她提這樣荒誕的要求。香囊自古便是男女定情的信物,他豈會不知道?

    妍笙以為他在說笑,然而他的神情又半分戲謔的也沒有,隻是很認真地看著她。她雙頰忽地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吐出“放肆”這兩個字,那道聲線柔軟而清澈,夾雜著羞憤與惱意,就是沒有半分的威懾力。

    嚴燁這時才笑起來,他感到興味盎然,忽然發現逗弄這個丫頭這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他眉目舒展開,如玉的麵龐掩不住的輕笑,像是二月的春風一般疏朗,“娘娘當真了?臣不過隨口一說。”

    “……”她一時語塞,渾然而生一種被戲弄了的羞恥感。

    他這時卻朝她揖手,麵上含笑神色淡然,恭謹道,“臣翻了黃曆,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出行再適宜不過。”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又見他抬起眼望自己,聲音清冽悅耳,“西京路遙,一路恐辛苦,不過娘娘放心,臣必定盡心竭力侍奉娘娘左右。”說完,他也不等她開口,隻告了個退便旋身大步去了。

    陸妍笙氣得想跺腳,方才被那廠公從頭到尾耍了一遭,竟然連正事都忘了問!真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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