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春寒料峭。


    武昌府城南,荒草萋萋。


    瘦骨嶙峋的老馬馱著個老卒,踩著淹沒馬蹄的新草,緩慢前行。


    月色如水,老卒舉起酒葫蘆咕嘟嘟灌兩口,喝得痛快時,便哼上幾句本地小調。


    “冬天臘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過路的看風景,住家的賣清茶!”


    老馬對這歌謠不感興趣,隻是把頭埋著,一麵走,一麵向草叢中哼著鼻孔,偷偷跟主人一起打瞌睡。


    隻有馬蹄擦著岩石或樹幹,發出些窸窣的聲音,或者鼻子掛著樹枝,露水灑在臉上,才抖動脖子,驚醒過來。


    片刻之間,又睡熟了。


    “睡人騎夢馬,夜半赴戎機”,大抵如此。


    小徑旁草叢忽然一動,閃出兩道黑影,老馬被黑影驚動,揚蹄嘶鳴,睡意全無。


    老卒連忙伸手拔刀,指頭還沒碰到刀鞘,便被一陣蠻牛似得巨力撞下馬背,滾到草叢,酒水灑了一地。


    “好酒!”


    “啊?”


    睜眼看時,一個矮壯漢子正死死壓在自己身上,月光下,他的同夥,一個高個兒漢子牽著老馬在路旁吃草。


    “好漢饒命!小老兒沒帶銀子,酒不錯,你拿去,還剩不少····”


    矮個壯漢空出一手去拿酒葫蘆,高個子漢子見了,罵道:


    “徐景,你哈兒,趕緊幹正事!”


    徐景把酒葫蘆扔掉,一把奪去老卒腰間馬刀,扯著鴛鴦襖衣領,怒道:


    “你大爺的,拿把破刀要砍誰?小爺問什麽便答什麽,說!你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兒去?!”


    老卒酒已醒了七八分,看這兩人模樣,不似攔路打劫的喇唬(類似北地青皮)無賴,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說實話,徐韶一拳打在臉上,打得老頭皮開肉綻,嘴巴鼻子都流出血。


    “咱兄弟做的是刀口舔血的勾當,沒閑工夫磨嘰,趕緊的!”


    牽馬的那個高個兒走過來,看了一眼,輕飄飄道:


    “徐景,你個仙人板板的,訓導官平日囊個說的?要尊老愛幼,他不老實,你一刀剁了便是,打老人家作甚?”


    老卒打了個激靈,語速陡然提升:


    “別殺我,小老兒隻是送信。”


    “送信?”


    徐景將刀口稍稍一鬆:


    “照實說,便不殺你!說!”


    “說,我說,我說,小老兒乃府城紙坊街的保長,這幾日韃子攻城得緊,郭通判遣我等去周邊府縣運糧,小老兒被派去崇陽····”


    “韃子?”


    “就是劉賊,齊國的賊兵。”


    老卒這時大概已猜到麵前這兩大漢身份,小心翼翼道。


    兩個夜不收互看一眼,徐景接著審問:


    “江夏武昌兩城,各有多少明軍?守城主將是誰?周圍可有援軍?糧食藏在哪裏!”


    老卒哭道:“小爺,小爺!小老兒隻是個芝麻綠豆的保長,隻管裏甲廂坊幾十戶人家,哪知道這些大事?軍爺放我活命,這匹寶馬送給兩位,小老兒隻當沒見過二位·····”


    徐景拎起老卒,瞪圓眼珠子:


    “誰要你這破馬!”


    “擱這兒扯犢子糊弄小爺呢!小爺的爹,就是你大爺,也做過保長!平日催證賦稅,緝拿盜賊,府縣上下大小事務,門兒清,還敢說你不知道!信不信小爺割了你舌頭。”


    哐當一聲,萬韶拔出白晃晃的腰刀,刀刃在月光下泛出寒光:


    “囊個羅裏吧嗦,說了要尊老愛幼!”


    川兵夜不收掄起腰刀,不由分說就砍下去。


    “我說,我說!”


    “快說!!”


    “江夏有兵三萬多,武昌五六萬,守江夏是馬總兵金總兵,馬進忠金聲桓,守武昌的惠登相、王允成、李成,這五將叫做“外五營大校”,都是左大帥心腹·····”


    “左良玉人呢?”


    “在崇陽,原由他坐鎮武昌,聽說韃····齊軍厲害,左都督就停在崇陽。小爺,這些是從郭通判家丁那兒聽的,準不準可不知。”


    徐景點點頭,對同伴招了招手,萬韶過來又重新審問一遍,老卒前後說的一樣,再問糧草援軍,老頭卻是說不出了。


    兩個夜不收離開幾步遠,站在在月色下,低聲商議。


    老卒身子被綁住,逃跑不能,再看明晃晃的刀子,也死了心,隻想兩個韃子能給他一刀痛快。


    過了一會兒,兩韃子商量完畢,那一口京腔兒的矮個兒過來道:


    “老人家,按說今日你落我們手裏,應當尊老愛幼·····”


    “別殺我。”


    徐景解開老頭身上繩索,笑吟吟道:


    “不殺。”


    “便請老人家帶我倆去崇陽一趟,老子要宰了左良玉,掙個軍功,隻要你別耍花心思,到了崇陽,不止放你走,還給銀子你。”


    ~~~~~~


    夜半時候,由一萬流民中挑選出來的八百多登城死士,秘密潛入到南城護城河前。


    北門西門外圍,齊軍火炮已經到位,炮口瞄準指向城牆。


    夜襲開始前,西北兩方將同時發起佯攻,分散守軍注意。


    在趕來南門的路上,訓導官們已經向這些流民宣講了此次夜襲的獎勵:


    參與夜襲者,隻要去了,無論生死,每人都能分到五十畝上田,登上城頭的,還可加入第六兵團,享受戰兵待遇。


    登城的流民,大都拖兒帶女,舉家飄零。


    亂世之中命若草芥的男人,最後時刻決定拿命搏一搏,給妻兒子女換一條活路。


    流民十人一小隊,每小隊一乘梯子。


    梯子有八十架,八百炮灰扛著梯子走向夜幕。


    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突然跑出齊軍大營,一邊跑一邊跌倒,哭著搶著去追趕遁入黑夜的大人們,口裏叫著爹爹爹爹。


    邢忠義抹了把淚,長籲短歎。


    蒲剛安慰訓導官說,打仗,總要死人,一起打了這麽多年仗,怎麽還哭哭啼啼像個娘們。


    邢忠義眼圈微紅:


    “是啊,都打了十幾年了,老蒲,以後不打仗了,可要讓百姓過好日子。”


    ~~~~~


    送走登城死士,已是子時三刻。


    浮雲遮星月,四處不得舉燈。


    邢忠義想起《易水歌》的詩句,不寒而栗。


    他還要往前走近一些,被衛兵攔住。


    “邢大人,小心流彈,待會兒就打起來了,您不能在外麵。”


    於是迴到自己營帳,坐立不安,就著罩了黑布的鯨油燈,一遍遍翻看太上皇編纂的《軍官操典紀要》。


    直到天色向明的時候,帳外忽然響起震天動地的炮聲。


    “開始了。”


    炮聲持續了一會兒便平息下去,接著,南門方向稀疏地聽見一些火銃響聲。


    最後,一切歸於死寂。


    夜襲的計劃顯然是失敗了。


    衛兵驚慌失措跑進來說,流民渡過護城河後,踩到了地雷炮,明軍已有了準備,左良玉放下西北城門,調遣重兵守衛南邊。


    此時天色微亮,炮聲又起,雙方炮兵相互轟擊,緊接著,火銃手開始朝城頭射擊。


    很快有中了流彈的戰兵被運到後麵帳篷中。


    中軍大帳後麵,一頂巨大的白色帳篷下,擺著幾十張行軍床,一群剛剛從學堂畢業的學生兵,正使勁按壓傷兵傷口,周圍充斥著傷兵嚎叫。


    邢忠義走出自己帳篷,向南走了一段,舉起遠鏡,小春地裏和通湘門以東的城牆上,敵兵隱約可見。


    路旁有些短梯子拋撇著,顯然是昨晚的綁紮不牢,途中解脫的。


    賓陽門一帶的負郭居民,為避免前線上的炮火,負荷著家財向鄉下逃難。


    男男女女在田塍上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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