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武定皇帝已經很久沒有殺人了,這裏的殺人,指的是為殺人而殺人,而非像在朝鮮,在庫頁島那樣的征戰。


    很長一段時間,劉興祚章東已經不再逮拿反賊,將他們關押進詔獄,與其說這是帝國特務恐怖統治的瓦解,不如說是因為太上皇和凡夫俗子一樣,都會生老病死,都會漸漸長大。


    隨著年齡的增長,武定皇帝性格不斷成熟,他的喜好不斷變化,前年,他或許是個殺人狂魔,今年便突然放下屠刀,念起了大悲咒。


    《吞噬星空之簽到成神》


    殺人並非目的,而隻是手段,現在,他要對大舅哥下手了,這是帝國全新的開始,正所謂無欲則剛,為人君者,隻有從身邊人開始殺起,才能殺天下人。


    處於風暴之中的天心城,興建不到三年,卻已經爛尾,官府和銀鋪都不管了,金國舅把這一大堆爛攤子甩給朝廷,讓他的小舅子接盤。


    “撈錢的時候沒想到朕,爛尾了讓朕背鍋,官逼民反,動搖國本,其心可誅啊!”


    劉招孫撫摸著寢宮中擺放的天心城木製模型。模型隻有臉盆大小,三年前,雷匠頭將模型交給太上皇時,劉招孫繼一直把這玩意兒帶在身邊。


    經過無數次把玩打磨,那塊木頭已經包漿,散發出女人的色澤和觸感。


    經過無數次把玩打磨,太上皇已經能夠閉著眼睛將模型裝好和拆開,從前柱子到後殿,從天壇到地壇,從武庫到博物館,天心城所有記憶都化作一件一件木片,在武定皇帝麵前組裝重建。


    三年多來,太上皇日日夜夜對著這件模型,幻想著都城完工後的壯觀雄偉模樣,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等到的,不過是一個工匠做給他的木頭,一個玩意兒。


    帝國就像眼前這個玩意兒,中看不中用,一切都成了虛空。


    劉招孫在意識到這個悲慘結局時,並沒有認命。


    他將希望傾注在兒女身上。準確說,是太初皇帝劉堪,自己窮盡一生如果不能擺脫周期律,那麽,他的繼承者應該繼續努力,在繼承者的有生之年,大齊或許將煥發新機。


    子女們羊裝對太上皇言聽計從,可是,無論是劉雨霏還是劉堪,都對天心城沒有興趣。


    以長公主為例,劉雨霏在得過天花後容貌變化極大,原本俏麗的臉上長滿了麻子。


    好在長公主不需要為自己婚嫁擔心,隻要太上皇一聲令下,無數貌比潘安的兩家子弟會爭先競選駙馬,話說長公主今年一十三歲,已到婚嫁年齡。不過武定皇帝卻還在猶豫,猶豫著要不要把劉雨霏當做政治工具,與歐羅巴某王子聯姻,哪怕那王子年齡比公主要大很多呢。


    裴大虎離開後,武定皇帝差人喚來了大祭司的一位朋友,名叫若奧·弗雷德裏科·魯多維塞,是位才華橫溢的葡萄牙年輕人,據說對建築藝術頗有造詣。


    太上皇開門見山道:“均州城東那個引以為傲的工程,現在已經爛尾,無數工人等人複工,可是帝國下發的工程款,不翼而飛,以你看來,繼續營建天心城劃算,還是另起爐灶,在其他地方重新開工?”


    葡萄牙人已經被大祭司告知,永遠不能對東方君王說“不”字,哪怕是眼神,也要表現出極度恭順,況且太上皇被手下親信背叛,正在氣頭上。


    魯多維塞在意大利生活時叫魯多維濟,後來達到葡萄牙後,兩次放棄他家庭的名字魯多維格。


    “陛下,若想達到帝國的目標,必須善於與過去和解。”弗雷德裏科在心裏念道。


    站在麵前的這個自稱“萬王之王”的暴君,對他想做的事一竅不通,是個偏執狂,傻子,瘋子。


    他以為,隻要憑借自己帝王的意誌,就能組織數十萬人,在遠離平原的荒蠻之地,建立起一座前所未有,冠絕全球的宏偉建築,比羅浮宮,比金字塔,比萬裏長城,比瑪雅人的神廟,比巴黎聖母院都要宏偉的建築。


    太上皇隻要對我說一聲,魯德維格或者魯德維濟,或者在對葡萄牙人的耳朵說的那樣,魯德維塞,朕想要天心城,天心城就一下子冒出來了?


    做夢!


    “陛下,生命是短暫的。你想要的天心城,將耗費了一百年年勞動財富,遠遠不止十年。”


    劉招孫大吃一驚,不是十年嗎,怎麽突然變成一百年了。


    “從您裝卸的模型推斷,或許一百年都不夠,那時候陛下已經不在;您的子女們,孫子孫女們,重孫子重孫女們,曾孫曾孫女們、玄孫玄孫女們,玄孫玄孫女們的子女們也都死了;我懷著十分尊敬問一聲,建造一座直到兩千年才完工的都城,可是,這樣值得嗎?”


    劉招孫有些不悅,出於帝王的寬容,他控製好情緒,讓葡萄牙人繼續說下去。


    “即便一百年後,您還在人世,成為最長壽的君王,可是,和無盡曆史長河相比,天心城不過恆沙一粒,不過是沙灘上的一顆沙粒·······總之工程是漫長的,而生命是短暫的。”


    穿越者不喜歡別人違逆自己,想到劉堪駕崩時,天心城還沒有竣工,他陷入憂傷。


    若奧·弗雷德裏科·魯多維塞行過大禮離開了,他要去修改設計圖紙,開始全新的都城建造。他還沒有畫完擴大了的天心城圖紙,地點還是在均州。


    重新征召勞力的命令下達了,人們來了。有些人自願而來,他們有的為高薪俸的許諾所動,有的因為喜歡冒險,也有的為了擺脫感情糾葛,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是被迫而來。


    在廣場上貼出了告示,由於誌願者人數太少,訓導官帶領鎮撫兵到街上去,闖入各家各戶,推開後院的柵門,到田野上去,看那些不肯走的頑固家夥們藏在哪裏,到傍晚時分湊集了10個,20個,30個男人,如果按到的人比押送的人還多,就像對付苦役犯或奴隸一樣用繩子把他們捆綁起來,捆綁的方式各異,有時把他們的腰部用繩子串起來,有時用臨時製作的脖套,有時還捆住腳踝連起來,各處都能見到同樣的場麵。根據陛下的命令,你們到馬芙拉工地去幹活吧;如果訓導官熱心盡職,不論是年輕力壯的還是弱不禁風的,甚至剛過孩子年齡的都不能幸免。人們先是拒絕,設法逃避,提出借口,妻子快分娩了,母親年邁,有一堆兒女,牆壘了一半,家裏沒有吃的,休閑地該耕種了;如果陳述這些理由,不等你說完巡警便下手了,膽敢反抗就遭受毆打,許多人被押著上路時鮮血淋漓。


    女人們跑著,哭著;孩子們更是嚎叫聲震天。


    勞力們被集中到長江北岸,集中到武當山,集中到漢水或者丹江,集中到帝國沿海無名小村,集中到行刑台四周。


    在荊襄。在均州,在山東文登,在遼東大地,在蒙古草原,在山區和平原,在皇帝陛下權力所到之處,人們都被捆綁在戰車上,是真正的捆綁。


    隻有在綁得太緊致使他們相互絆倒的情況下才肯鬆一鬆;隨處可見女人和孩子們向訓導官苦苦哀求,設法用幾個雞蛋或者一隻母雞賄賂對方,這些可憐的東西絲毫不起作用。


    因為大齊帝國需要有人服徭役,需要殘酷征收邊遠地區的黃金,綠寶石,鑽石,胡椒和肉桂。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帝國也不相信。


    征夫們穿過田野,穿過小河,穿過丘陵,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驛道是留給帝國戰兵使用的,他們隻能走小路。


    他們在用腳踏出來的小路上行走,頭頂天氣變化無常,讓人望而生畏的烈日,滂沱的大雨,一切都化作對大齊和太上皇的詛咒,化成了勞工們的勞動號子。


    “齊皇死而地分!”


    “嘿吼


    嘿吼


    嘿嘿


    嘿吼


    嘿吼


    嘿嘿


    運石南山


    千斤在肩


    萬人垂頸


    一人上天


    運石南山


    千斤在肩


    萬人垂頸幼嘿


    一人上天


    一人上天!”


    ~~~~~


    “這次對付金國舅,太上皇是要卸磨殺驢,還是割肉飼虎?”


    “荊襄一帶,百姓的徭役,已經往後延續到了太初三十年,未來幾十年,百姓的精力財力,都要花費在天心城那堆木架水泥上,如同囚徒,你們不知道這些事嗎?”


    吳霄確實不知道湖廣發生的事情,地方官員對百姓的壓榨,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這樣看來,正在建設的天心城不過是個大號的寧古塔,謝陽他們解釋過,大齊的賦稅徭役製度,是如何被州府縣官員篡改,如何一步步變為暴政、惡政。


    如今聽裴大虎這麽一說,他不由覺得毛骨悚然,半個湖廣的官員都在欺瞞朝廷,借著興建天心城,侵吞巨額物資,貪墨數百萬兩銀子,這些貪官汙吏想著吃飽喝足後,屁股一拍逃到南明,在弘光皇帝手中討得一官半職,繼續維持奢靡無度的生活。


    劉招孫一手締造的大齊帝國,在權力設計上存在有嚴重缺陷,比如對中層官員賦予的權力過大,比如帝國首腦長期位於戰爭前線,連帶著一群文官核心跟著太上皇四處奔走。


    長期的畸形政治體製,讓帝國中上層滋生大量恣意妄為的蛀蟲,他們以親友、門生、同袍為紐帶,在各地商會、學堂、工坊乃至軍隊中盤根錯節,休戚與共,如同水蛭般吸附在大齊肌體之上。


    劉招孫不乏刮骨療毒的決心(否則也不會讓裴大虎來逮拿國舅),隻是,新的嫡係勢力還沒養成,突然對這些老虎蒼蠅對手,會造成災難性後果。


    如果放任不管呢,腐敗與混亂會像病毒一樣蔓延,從帝國邊陲角落,一直蔓延到劉招孫所在的皇宮。


    原本以為收拾了康應乾喬一琦等人,便能將大權牢牢掌握在太上皇手中,結果隻是滋生出更多的蛀蟲,穿越者忽然明白當年嘉靖皇帝遲遲沒有殺嚴嵩父子,大概所有皇帝都需要一個白手套,需要一個嚴嵩式的人物,頂在前麵。


    孫傳庭做不了嚴嵩,馬士英也不行,這兩人相互掣肘,針尖對麥芒,絲毫不讓,太上皇的諸多新政國策,因為這兩人的明爭暗鬥,執行效率大打折扣。


    和嚴嵩相比,康應乾和太上皇關係匪淺,老康在大齊做人做事,都會留有一絲底線,這便是鬥而不破,不會說因為黨爭,連大事都給耽誤。


    想到這裏,劉招孫開始愈發懷念這個祖輩售賣春藥的小老頭,他猶豫著要不要將康應乾召迴大齊,來幫自己處理這一大攤子爛事。


    最好,讓喬一琦也一起迴來,兩位監軍好久沒見麵了。


    裴大虎林宇吳霄三人距離均州還有百裏路程時,國舅派來的使者便來迎接,這讓三人大吃一驚。


    即便是林宇這樣反應遲鈍的人,也知道他們的行程早早讓人泄露給國舅爺了。


    也就是說,遼東沉陽,還有金大久的人。


    或許,他們和他們效忠的大齊,離死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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