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動了。


    不動如山的劉招孫從馬紮上站起,手中握持的令旗顫抖不止。


    暗夜下,遠處汗王宮陣地如一頭嗜血怪物,不斷吞噬進攻的戰兵。


    一隊隊火銃兵長牌手衝入黑夜,被埋伏在胸牆地堡中的後金兵射殺殆盡,最後變成一具具冰冷屍體,隻有零星幾人僥幸撤迴。


    戰事慘烈無比。


    第三次進攻慘敗後,康應乾等人不由自主往後退,驚慌望向平遼侯。


    “繼續進攻!”


    劉招孫歇斯底裏喊叫,仿佛一個紅了眼的賭徒,迫不及待將最後的賭注全部押上賭桌。


    眾人神情變化,康應乾欲言又止。


    這時,第二千總部撤下來的一名把總,在衛兵攙扶下,登上甕城。


    篝火映照下,劉招孫看清這是鄧長雄麾下得力幹將蒲剛。


    孫傳庭詫異道:


    “蒲把總,你不是在修橋嗎?”


    蒲剛左腿受了傷,身上臉上都是血,顧不上迴答孫傳庭,撲倒在平遼侯麵前,聲音顫抖:


    “劉大人,不能再打下去了!”


    “蒲老二,是鄧長雄讓你來的?你們三次都沒打下來?死了多少人!”


    劉招孫見蒲剛這般模樣,怒不可遏,肋下舊傷隱隱作痛。


    “你們怕死,本官親自上!渾河那麽難打,都贏了,汗王宮就這麽大一塊地方,給鄧長雄三千精銳,兩個時辰都打不下來,本官要治他的罪!”


    康應乾低聲勸道:


    “將士們都在用命拚殺,隻是建奴工事太過堅固,出乎意料·····”


    劉招孫甩開康應乾,怒氣衝衝。


    蒲剛傷口被凍住,身體極度虛弱,勉強站立,隨時都會倒下,他說話的時候,嘴裏冒出微弱熱氣。


    “大人,兩邊都是陷馬坑,通道潑水成冰,還有地雷炮,前麵的長牌手被炸死,韃子躲在胸牆後射箭,炮彈打不到他們,咱們的人不是被射死就是摔到陷坑裏讓竹簽紮死·····”


    “劉大人,我不怕死,可是這樣讓兄弟們白白送死!我……”


    “夠了,下去!”


    劉招孫忍住劇疼,環顧四周,見眾人都露出為難之色。


    他指著眾人,咬牙切齒道:


    “好!好!好!你們都不想打,本官親自去!親自去送死!你們好好活著!”


    劉招孫說罷,剛要轉身就被康應乾拉住,他怒不可遏,一腳踹開康應乾,又被孫傳庭攔腰抱住。


    “大人,夜戰艱難,何況是攻打這樣的陣地,幾千人全填進去也贏不了!咱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打仗了!”


    劉招孫怒道:


    “自薩爾滸起,本官百戰不殆,對陣建奴,從未有過敗績。我能在渾河殺老奴,便能在這裏殺黃台吉,黃台吉勢力一日千裏,下次再打,又多出幾萬人馬,不能留他!滾開!”


    孫傳庭死不放手,康應乾、杜度、劉興祚幾人連忙上前,幾人合力控製住平遼侯。


    劉招孫手腳被人按住,雙目圓睜,隻覺肋下奇痛,一股甜腥湧上喉頭,忽然,鮮血噴湧而出,灑在他魚鱗甲上,隻覺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召宋醫士·····”


    ~~~~~


    赫圖阿拉西門甕城,中軍大帳。


    已是後半夜,大帳內燈火通明。


    劉招孫躺在金虞姬睡過的床榻上。


    床榻四周,康應乾、鄧長雄、孫傳庭、馬士英、森悌、杜度、劉興祚等人臉色陰沉。


    老宋頭拎著藥匣來到眾人麵前,不等神醫開口,康應乾一把抓住他衣領,急道:


    “平遼侯到底怎麽了?白天還是好好的,為何突然吐血?”


    老宋頭臉色灰暗,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他抬頭望向眾人,老淚縱橫道:


    “大人在渾河的舊傷一直沒好,迴到開原後便忙碌,今年都沒歇著。三月間去朝鮮時,受了風寒,七月去山東,不避酷暑。寒來暑去,落下病根,老夫八月便發現這症狀,勸他不要如此拚命,他卻是不聽。這次來赫圖阿拉,鞍馬勞頓,不曾休息,又遇遼東多年不見的苦寒天氣,寒夜坐鎮攻城,耗盡精力,舊傷複發,寒症暴起,非湯藥所能療治。他脈象浮動,弦而不滑,有山崩之勢·····”


    大帳之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聽到山崩兩字,康應乾臉色慘白,全身不自覺的顫抖,雙腿忽然癱軟,倒在地上。


    馬士英攙扶起康監軍,輕輕拍打他後背,康應乾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什麽。


    鄧長雄眼圈紅腫,低聲問道:


    “山崩?宋醫士,你,你是說劉大人會,會……?”


    老宋頭一臉慚愧:


    “上次渾河血戰,劉大人便已透支全部,這次,隻看他造化深淺了。老夫行醫三十年,沒遇過這般惡疾,劉總兵對我恩重如山,此刻恨不能替劉總兵去死!”


    眾人頓時炸開鍋,馬士英急道:


    “平遼侯有事,軍心士氣不在,我軍必然大敗,這迴真要死無葬身之地。”


    劉興祚環顧四周,對眾人小聲道:


    “照黃台吉吃掉開原軍的口氣來看,建奴應當還有後手,要讓韃子知道劉總兵受傷,咱們是逃不了的。”


    杜度雙手合十,對著夜幕,聲音顫抖:


    “長生天在上,保佑平遼侯安康,否則黃台吉會把我淩遲處死····”


    康應乾精神恍惚,忽然想起什麽,怒道:


    “紅顏禍水,都怪那朝鮮女人,平遼侯在真武神麵前發誓,用五十年壽命換那女人不死,一定是那許願應驗了,我等要被泰昌皇帝誅滅九族,進詔獄······”


    孫傳庭朝鄧長雄使了個眼色,鄧千總上前扶住康應乾,安撫被嚇瘋了的老康,不讓他胡說八道。


    森悌咬牙切齒:


    “一群仆街仔!都小聲些,劉大人安危是第一機密要事,不得泄露!否則咱們死的更快!”


    眾人像熱鍋上的螞蟻,完全失去方寸。


    忽然,一個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


    “諸位,且聽本官一言。”


    眾人將目光投向孫傳庭。


    作為開原三大重臣之一,孫傳庭一直頗受平遼侯重用。


    眼下袁崇煥遠在遼北,康應乾方寸大亂,唯一能拿主意的隻有孫傳庭了。


    “立即停止進攻,將戰兵撤下,讓鄧千總他們休整,炮營彈藥不足,不要再開炮了,另外,輪換第五千總部駐守,防止建奴乘機反擊。”


    眾人連連點頭,眼下也隻能如此了。


    “那天亮以後呢?”


    康應乾稍稍恢複,見孫傳庭這架勢,分明是要奪權,他心中惱怒,顧不上形勢危急,故意刁難道:


    “天亮以後,咱們打還是逃,攻之不克,逃也是死路,孫大人有何高見?”


    周圍再次響起議論之聲。


    孫傳庭斬釘截鐵道:


    “打。”


    “集中全部兵力,繼續進攻。”


    康應乾冷冷道:


    “進攻?你還嫌戰兵死得不夠多嗎?”


    眾人目光都落在孫傳庭身上,不乏質疑與茫然。


    “劉總兵親自督陣,都不能攻破,你不會覺得自己比劉總兵還要知兵?!”


    孫傳庭不去理會康應乾,迎向周圍質疑目光,語氣平和:


    “天亮後,讓包衣填壕,把外圍陣地填平。盾車掩護戰兵向前,攻打汗王宮,劉總兵說了,漢王宮城牆用條石壘成,最是堅固,火炮根本打不開,隻有挖掘洞穴,用火藥引爆,等炸開城牆,黃台吉必死。這戰法是從平遼侯那裏聽到的,若是平遼侯坐鎮,也會這樣打。”


    眾人驚訝望向孫傳庭,連鄧長雄臉上也露出不可思議表情。


    “用包衣填壕,要多少人?前麵可是有十幾條壕溝,人少了根本不夠!”


    “五千人,每人一袋土,就能把壕溝陷馬坑填平。天亮之前,驅趕赫圖阿拉城中所有包衣,不管有沒有參與搶劫,所有包衣,全部用作填壕,人數不夠的話。”


    說到這裏,孫傳庭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就用百姓填。”


    “用百姓填?”


    眾人望向孫傳庭的眼神忽然有了變化。


    這位以寬仁著名的民政官,竟也有如此狠辣的一麵。


    “對,不夠的話,就用赫圖阿拉百姓填,以前劉總兵太過仁厚,我等不可如此!若是今日敗了,這些百姓,便會被黃太吉編入八旗軍,趕到開原屠城,殺光我等家眷。”


    “與其等他殺我,不如我先殺他!”


    眾人呆呆望向孫傳庭,連一向狠辣的康應乾也倒一口涼氣,不再敢再說什麽。


    炮營營官低聲道:


    “炮營火藥不夠,五十多門野戰炮需要三千斤火藥,炸汗王宮要上萬斤火藥,怕是····”


    孫傳庭平靜望向韓真義。


    “火炮不能破開汗王宮城牆,就不要再用了,天亮後,炮兵持長槍腰刀,隨戰兵一起衝陣,所有火藥,包括神火飛鴉,都用來炸城牆。”


    韓真義目瞪口呆。


    ~~~~


    當夜,平遼侯昏迷不醒,開原軍對汗王宮的進攻暫時中止。


    第二千總部戰兵被撤迴甕城休整。


    火炮和火箭都停止了轟擊,戰兵在全城搜捕包衣。


    凡是後腦勺上拖著金錢鼠尾辮的壯丁,隻要手中持有兵器,都被會驅趕到汗王宮陣地前。


    ~~~~~


    天色漸明,開原軍與八旗軍決戰來臨。


    訓導官森悌冒著嚴寒,舉著喇叭,鼓動一群惡貫滿盈的包衣奴才。


    “一群撲街仔,搶窮鬼是沒用的,想發財,就去搶汗王宮,本官聽投降固山額真說,汗王宮裏的銀子堆積成山!你們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祖墳冒青煙了,今天平遼侯開恩,給你們衰仔發財機會,看到沒?前麵那些壕溝陷馬坑,每人背一袋土填進去,跑兩趟,就能分二百五十兩!還有女人,黃太吉有三千個福晉,夠你們分了,都愣著幹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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