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原城東南二十裏,與鐵嶺交界之處,有片連綿不絕的低矮丘陵,當地人叫做鬆山堡。


    鬆山堡向南,有座英城子山,沙土貧瘠,遍布荊棘。山坳間的坡地上長著些野苦麻、沙打旺之類的野草,可謂荒草披離,人跡罕至。平日偶有幾個迷路的牧童誤闖此地,牛羊在啃食野苦麻後便會中毒發瘋,狂奔逃走,牧童追在牛屁股後麵一路奔跑。久而久之,連牧童也不來這裏了。


    然而在萬曆四十七年六月中旬的一天,卻從開原城中來了位不修邊幅的老爺。這老爺帶著一大幫流民,一行人來到英城子山。


    老爺站在山頭,舉著羅盤一番指點後,千把號人便在英城子山住了下來。


    在這之後的十幾天裏,這群形跡可疑的人每日便在山上開山鑿石、砍樹挖土,燒火煮飯,搞得周圍雞飛狗跳人神共憤,生生將這片桃源之地變成了修羅場。


    若非知情者解釋說,這位老爺是劉總兵麾下首席陰陽師,平日幹的就是這相地堪輿、占筮風水的勾當,這次來鬆山堡也是給劉總兵相墓來了。附近百姓必定以為,這老爺是腦子發昏,錢太多了沒處花,所以才帶著一幫子流民在這荒郊野外瞎折騰。


    “諸位請看,來,近一點,看這片土層,顏色和周圍皆不相同,乃是紅褐色,看,這裏又有花崗綠岩露出,看,我這羅經盤(羅盤)浮沉不定,朝北轉了兩刻,想必土下必是鐵礦,《管子·地數》中有言,山上有赭,其下有鐵·····”


    徐霞客收起祖傳的古銅七星羅盤,轉身從副手背囊摸出本厚厚古籍,看了起來,這古籍乃是嘉靖年間開原州誌。


    在他周圍,站滿了礦工,他們像覓食的蟻群,竊竊私語一番,紛紛望向徐老爺指點過的褐色土地。


    這些人手裏拿著十字鎬、鐵鍬,一些身材魁梧的礦工,舉著長槍弓箭,站在丘陵高處警戒。


    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後生,遞過來個椰瓢,裏麵裝滿了清水,徐霞客看也不看,接過來喝了,抹了抹胡子,對這後生道:


    “三光,這州誌上說開原無礦,咱隻用了一個月,便在城東、城南發現銅礦、硫磺礦,品質優良,加上今天發現的這個鐵礦,劉大人便有三座大礦。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本嘉靖年間的州誌,也該換換了,三光,以後你要多出來走走,遊曆四方,凡事須實地探訪,才能探求得真相。”


    李三光聽徐霞客講完一番大道理,忍不住道:


    “老爺,開原馬上要被韃子圍了,韃子幾萬人馬,小的還能往哪兒走啊?劉大人啥時候派兵來?總不能天天靠礦工和建奴打吧,前天銅礦上又死了兩個礦工,說是鑲藍旗巴牙喇幹的。”


    徐霞客聽了這話,將書收迴背囊中,抬頭望向遠方,礦工們正在挖土,轉身望向李三光,語重心長道:


    “三光啊,建奴又不是三頭六臂,怕他做甚,見了就殺。當年我遊曆粵東,遇上夥山賊,拿著火銃,三個人打我一個,還不是被我趕跑了,萬曆四十二年,我在神農架遇上頭人熊,正好餓了,便三拳兩腳·····”


    作為資深戶外探險人士,徐霞客精力充沛,腳力強健,聊天也頗有喬一琦之風,一旦開口,便滔滔如江水不絕,不把對方說服絕不停口。


    這個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男人好不容易講完他在神農架吃熊的經曆,抬頭望副手一眼,見李三光還是一臉憂色,繼續道:


    “劉大人的兵,實在太少了,現在連守城都不夠,還要天天防備建奴燒田,哪顧得上礦場?礦工身強力壯,比我當年壯多了,我都能打死人熊,你一個年輕後生,長這麽高大,怕什麽?”


    徐霞客說罷便朝礦工那邊去了。


    李三光本是遼東獵戶,老家在清河,薩爾滸之戰後,他和家人失散,後來跟著劉總兵到了開原。


    因為對山林熟悉,人又老實,劉招孫便安排李三光到徐霞客身邊,給他當個副手,兼職保護徐老爺。


    聽聞徐老爺如此勇武,李三光不好再說什麽,拎著把鐵鍬跟了過去。


    自從那日劉招孫說起挖礦之事後,徐霞客次日便立即出城實地勘測,短短幾日,他就走遍開原周邊山脈,五天之後,形如乞丐的徐老爺終於迴城,告訴劉招孫他已找到了三處礦脈。


    “太好了,有了礦,本官的燧發槍和紅衣大炮就穩了。徐先生還沒吃飯吧,來,給你加個雞腿!”


    劉招孫趕緊招募流民,讓他們帶上裝備,跟隨徐霞客出城挖礦。


    這些流民都是從渾江便追隨劉招孫的老人,渾江招魂,他們早將劉總兵視作神明,發給他們的月餉,這些狂熱份子也不要,隻是瘋狂挖礦,想著早日挖出礦石給劉總兵造槍造炮。


    一樣賣力的還有徐霞客,徐霞客常年在野外跑,風餐露宿,披星戴月,特別能吃苦。他才三十歲出頭,卻像個小老頭,胡須花白不修邊幅。以至於礦工都把徐老爺當成是個老纖夫,以為是他此人拉纖賣力,才被劉總兵從天津帶迴來,得到提拔。


    其實,人家徐老爺以前是比喬一琦還要壕的紈絝子弟好吧。


    連續一個多月,皮膚黝黑的礦工頭子帶著他的礦工們在開原周邊四處尋礦。


    隨著越來越多礦工的加入,徐霞客對開原的礦藏采掘也到了瘋狂的地步。


    一望無垠的鬆遼平原被挖成了溝溝壑壑的麻子臉,綠樹環繞的鬆山堡丘陵變成了光禿禿的荒山。


    建奴很快又要威脅開原,眼下工坊銅料、鐵料匱乏,工坊麵臨停擺,這些忠心耿耿的礦工,為了劉招孫的大道,爆發了他們的小宇宙。


    每發現一處礦脈,他們便像禿鷲發現屍體,一擁而上,然後以驚人的體力和意誌力,揮舞十字鎬,在礦道中沒日沒夜瘋狂采掘。


    哪怕是開礦途中最危險的塌方滲水,也不能阻擋礦工們的挖礦熱情。


    到六月底,一輛輛滿載鐵礦石、銅礦石的牛馬車,從各處礦場出發,源源不斷運進開原城中。


    運迴來的礦石在作坊裏粗加工後,便被送往工坊,成為火器的原材料,交由雷匠頭和嚴匠頭敲打淬煉。


    所有拉迴來的礦石,最終都會變成火銃和火炮,在開原決戰中,發揮它們改變曆史的偉大作用。


    據說,這幾日,工坊已經研製出可供實戰的燧發槍,威力驚人,工匠們在進行最後的調試。不出意外,大規模的生產很快就要進行。


    徐霞客探索自然的熱情,遠非常人所及,很多年後,當迴憶起這段在開原挖礦的歲月,他總會說,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難忘的迴憶。


    不過,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當徐霞客麾下礦工總數達到一千人時,終於引起了後金方麵的注意。


    可能是駐守鐵嶺的某位參將給濟爾哈朗報信,也可能是後金哨探想明白後改變了哨探思路。


    總之,鑲藍旗放棄了對開原農作物的破壞,據說是因為破壞農田實在是得不償失,後金哨探需要對付潛伏在路旁的狼兵和白杆兵。


    用一個白甲兵的生命去換取劉招孫一兩畝糧食,實在是愚蠢至極。


    所以,後金將襲擊目標轉向劉招孫的礦場。


    可能是出於生態保護的需要,鑲藍旗旗主濟爾哈朗派出大股戰兵,試圖製止徐霞客等人非法開礦,瘋狂開采行為,決心要給這些無知無畏的漢人尼堪一個教訓。


    五月底,一個牛錄的真夷戰甲,突然襲擊了開原城東三十裏外的一處銅礦礦場。


    這次突襲行動提前被情報司獲悉,五百礦工做好了準備,手持重刀大棒埋伏在礦場周圍,等待建奴進入埋伏圈。


    於是,濟爾哈朗親自設計的這次偷襲行動,最後變成了一場牛錄勇士們艱苦卓絕的突圍戰。


    後金兵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丟下幾十具屍體後,倉皇逃走。


    此事過後,劉招孫加強了對礦場的保護,增派騎兵在周邊哨探。


    不過礦場距離開原城太遠,最近的也有十多裏地。而且位置都很分散,單憑目前擁有三百騎兵,根本無力保護,除非舍棄開原城,把步兵也調過來。


    在這種情況下,隻能將礦工們組織起來,給他們發放長槍、重刀、大棒之類的武器,讓他們自己保護自己。


    不過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礦工在麵對建奴偷襲時,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才能將其擊退。


    礦工雖然強壯,但畢竟不是職業軍人,和女真獵人對戰吃虧不小,急需援助。


    城中建奴細作殺之不絕,商路變得不暢,加上新兵訓練進度緩慢,所有問題集中爆發,劉招孫感覺焦頭爛額。


    在柳青兒的幫助下,劉招孫決定抓住問題重點:


    擴充騎兵隊伍。


    在開原這種平原地形上打仗,如果失去騎兵優勢,己方將非常吃虧,攻不能攻,守守不住。


    如果一支軍隊,本身兵力單薄,哨探、突襲又都處於下風,最後隻能一點點被敵人逼死。


    蒙古人不會賣馬給開原,遼鎮更不用說。


    所以,希望隻有一個。


    劉招孫繼續派人打探,尋找那支消失多日的葉赫騎兵。


    一路磕磕絆絆走到現在,他希望這次,自己運氣可以好點。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劉招孫的好運氣,很快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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