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力手電的光柱,隨著我們飛奔的腳步,散亂照射著這條深邃悠長的隧道。空氣有些混濁,讓人感覺相當的不爽快。


    這是一個建於上世紀中葉那個特殊年代的地下工事,偶爾還能在牆上看見塵灰殘破的舊紙貼畫或者隻隸屬於那個年代的宣傳標語,內容無非是如何防備空襲襲或者救死扶傷之類,甚至還能看到如何在核戰和生化戰中生存的技能展示,讓人愕然。


    才是幾十年的和平時光,現在的人們已經完全遺忘了戰爭的恐怖,如果再有一場大型戰爭的暴發,我不敢想象在這種歌舞昇平、物欲侵蝕中成長的年輕人該會如何去麵對。


    這不同於建於鬧市中那些已經被完全商業開發的人防工事,長年的荒棄,使的這條隧道裏沒有一絲人氣,很多路段被積水所掩蓋,踐踏於上,甬道裏發出嘩嘩的水聲。稍停腳步時,四周靜謐的甚至能聽見自己奔跑的唿吸。


    雖然事先做過標記,但這隧道有太多分支岔道,所以我們奔跑的速度並不算太快,但畢竟不是太長遠的路,以我和誌恆的速度,不用幾分鍾,我們已經按照標記所指,順利地來到了通往高速路段的一個隧道出口。


    當出口那淡淡的光茫閃現在我的眼前,我忽然有種很難形容的感覺,似乎不屬於複仇後的空虛,也不是解脫後的輕鬆。


    走在我身前數米處的許誌恆似乎感覺到我的腳步有些停頓,不由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道:“怎麽了?”我呆立了數秒,嘿地自笑了一下,道:“沒什麽,走吧,兄弟們還在外麵等著我們呢。”


    許誌恆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行了幾步又停下了,沒有迴頭地道:“文俊,我……”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又說不出口一般。


    我很少見到他這麽猶疑不決的時候,不由奇問道:“怎麽了?”借著手電照在牆壁上的反射光茫,我可以看見他咬了咬嘴唇,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我,忽然嘿地笑了一下,聳聳肩道:“沒什麽啦,走吧!”


    他這種奇怪的表情讓我心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疑惑,不由追問道:“說吧,到底怎麽了?”


    許誌恆見我追問,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苦笑,怔立了數秒,方緩緩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我緩緩搖了搖頭,道:“能有什麽打算,現在還沒完全脫離險境呢,還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吧!到底怎麽啦,兄弟?”


    可以明顯的感覺到,許誌恆的臉上似乎有種很矛盾的神情,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伸手入懷,掏了支煙遞了給我,道:“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一起抽煙了。”


    我哈哈一笑,道:“怎麽這麽說,做兄弟是一輩子的。不過你好象說過很多次要戒煙吧,怎麽,真想戒煙不成。”


    許誌恆掏出火機來,嗆的一聲打著了,湊上前替我點燃,然後點燃自己嘴上的煙,長長吸了一口,看著我苦澀一笑,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才對。”


    看著他的奇怪神情,我心裏忽然有種發涼的感覺。似乎猜到了什麽。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我在和勇剛出逃的路上,見到勇剛那些奇怪的舉止時,心裏那種有些肯定,但絕不想去繼續猜想,根本不願麵對的心情。


    我轉頭看了看那隧道口淡淡的光茫,緩緩道:“怎麽,隧道口有什麽人在等著我嗎?”


    許誌恆低下頭去,又再度深深吸了一口煙,終於點了點頭,然後慢慢抬起頭道:“其實其它兄弟,已經從另一條路出去了,這條路,不是通向我們約定出口的。”


    “你想說什麽,直接說清楚吧!”我心中忽然有種很難形容的酸楚,被自己兄弟出賣的那種揪心的痛。


    許誌恆用手中的強力手電輕輕敲了敲那甬壁,搖搖頭自笑了一下,道:“這條隧道的路標是你叫我畫的,不過其實我查探了兩個出口的。”


    “你就料定了我肯定會選擇斷後,所以留下來等我一起走,就是為了帶我從這個出口出去?”


    許誌恆點點頭,道:“不錯,不過你放心,所有的兄弟都絕對安全,外麵有車在等他們的。”


    “你到底是什麽人?什麽人在外麵等著見我?”我猶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不知道真相,我真的無法罷休的。


    許誌恆看著我,半晌不語,終於嘿地一笑,道:“肯定不是天星的人,當然,也不會是和興的!”說著他臉上泛起微笑,道:“其實我是個警察!”


    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許誌恆似乎有點詫異我的如此平靜,笑道:“怎麽,早猜到啦?”


    我搖搖頭,道:“也不是,隻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剛才還以為是你們和興要過河拆橋,幹掉肖萬全,也就順手做了我呢。”


    許誌恆爽朗地一笑,道:“怎麽可能,要殺你,我有的是機會,在這條隧道裏,我隨手一槍,你絕對不會有任何防備,也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我亦一笑,道:“是呀,不過還真是有點兒失望,嘿,你居然會是個警察,真的沒想到。一個警察居然會陪著我這麽久。怎麽,現在跟我說真相,是塵埃落地,要正式緝捕我了嗎?”


    許誌恆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對不起!不過我沒想緝捕你,這也跟我沒任何關係,隻不過上麵有命令,要讓你從這出去罷了。我隻是奉命行事。”


    我黯然一笑,緩緩道:“有區別嗎?外麵肯定一大堆警察,幾百條槍對著我。你下手,他們下手,沒什麽區別的。”這樣說時,我心中歎了一下,自己叫馬大炮幫忙,始終還是作繭自縛了,不管怎麽說,和警方合作似乎都是一條下下策的。


    然而許誌恆哈地一笑,道:“你當我是什麽人,要是外麵有幾百條槍對著你,我會同意嗎?其實上級隻是叫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罷了。”


    我怔了一下,道:“你的上級,是不是叫施少強?”


    許誌恆搖搖頭,笑道:“怎麽可能,我上級是老外!不過要見你的那個人,應該就叫施少強吧,和你關係很特別的那個。”


    我錯愕了一下,道:“老外?你的意思,你是……”


    許誌恆點點頭,道:“其實我是國際刑警。”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不怕我泄了你的底?”我忽然覺得這真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自己竟然和另一個臥底共事這麽久。


    “你會嗎?”許誌恆哈哈一笑,忽然道:“你不也是個警察!”


    “什麽時候知道的?你上級說的?”


    許誌恆詭異的一笑,搖了搖頭,道:“no,老外怎麽會管這些事,他隻是應中國警方的要求,要我帶你從這出去而已。”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我知道你是警察,隻是感覺而已!隻有同類人,才會有這種感覺。”


    說著他哈哈一笑,向著隧道口走去,道:“否則的話,我早出手了,我知道你格鬥很強,可就算不用槍,文俊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你嗎?”


    聽著他那爽朗的笑聲,我身上那種壓抑感忽然消失了。不由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去,問道:“臥底多久了?”


    許誌恆半轉過身來,淡淡一笑,道:“七年,還是八年,唉,連我都算不清了,反正久的連我自己都經常忘記自己是個警察了。”


    “難怪你總說你想著退休,很累吧!”


    許誌恆無奈地一笑,道:“從一個黑幫到另一個黑幫,換了一個老大又一個老大,你說能不累?再呆下去,我自己都成老大了!吳社長前幾天打電話給我,還問我要不要繼承他的位子,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我要做老大,在美國時就已經做了,還用等到今天嗎?”說著他忽然狂笑起來,是很失態的那一種。笑聲的迴音一陣陣從甬道中迴來,非常的響。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他那種有些失態的狂笑,我竟然一陣心酸,隻有我們這種人,才能理解彼此心中那種無法對任何人言喻的酸痛。


    “我真的很羨慕你,已經完成了任務。甚至老大親自來迎接你。真希望我也有這麽一天。”許誌恆忽然靜了下來,正色道。隻從他這句話,我就知道他對我的過往並不了解,我們隻是偶然相逢的兩個臥底而已。當然,我自己很清楚,我早已經不是這種嚴格意義上的邊緣角色。


    我沒有解釋,隻是輕聲道:“你呢,繼續下去?”


    “不然你說怎麽辦,上級沒讓收隊,那就隻有年複一年吧,誰讓我是個警察!”許誌恆苦笑了一下,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是幸運的,我想我隻有倒在槍口下的那天,才能休息吧!”


    我很想問問他的最終任務是什麽,但又忍住了,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有類可以說是最悲慘的臥底,其實並不是為了某一件確定的任務而工作,他們隻是不斷遊走在黑幫中,為了些不確定的任務而存在著,永遠看不到光明,甚至連上司都已經把他遺忘。於是話到嘴邊,我隻是淡淡一笑,道:“誰說的,不是說好了一起要環遊世界的嗎?”


    許誌恆懶洋洋的一笑,道:“也對,夢想總是要有的吧!再長的黑夜,也會有天亮的時候,希望能有那一天吧。”


    隧道的出口已經近在眼前,近的可以看見藍黑的天空和淡淡的星。許誌恆停下了腳步,望向我半晌不語,沉寂了很久才緩緩道:“就在這分手吧。他會在右側的路邊等你。”


    我怔了一下,道:“就帶我到這?不怕我溜了?何況你不和我一塊去見他,不算完成任務吧。”許誌恆哈哈一笑,道:“你要溜了,就當我瀆職唄,做我們這一行,瀆職可不會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沒第二次的。”


    說著他轉頭望向洞外的天空,輕聲道:“恭喜你迴到光明世界。嘿,這世界上,你是第二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你老大也隻是因為和我上司有工作聯係的關係,才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存在,至於我是誰,他不會想知道也不會在乎的。”


    我點點頭,道:“明白……不過,以後我們還會見嗎?”


    許誌恆朝我眨了眨眼,強顏微笑道:“也許吧,有緣的話。你手機號要是不變的話,我每年新年,都會向你問聲新年好的。”


    “沒問題,除非我死了,否則無論在什麽地方,新年一定開著機等你。”


    許誌恆長長吐了口氣,臉上忽然有些黯然,輕聲道:“好兄弟。”遲疑了一下,他續道:“如果那一年你沒有收到我的電話或者短信,應該就是我不在了。那你有機會去韓國的話,跟我手機上的那女孩說一聲對不起,我沒有不愛她,隻是……隻是我沒辦法愛她而已!”


    淡淡的星光下,我忽然看見許誌恆的眼角,似乎有一滴若隱若現的眼淚,似乎比星光更明亮。


    “再見,兄弟!我要有機會退休了,一定來找你環遊世界!”許誌恆輕輕抱了我一下,然後狠狠拍了拍我的脊背,長長唿了口氣,毅然轉身向前走去,沒有再迴一次頭。


    夜已黑,星光已暗,獨明月中天。


    看著他那向著山坡下緩緩離開的孤獨背影,我感覺,那也是我的!


    施少強的那輛奧迪車,就停在道路對麵的一條岔口處。還離得很遠,我就已經看見他那身著便裝的身影,斜靠著車頭,嘴上叼著的煙蒂,隨著他的唿吸一明一暗著。


    無論如何,有些事許誌恆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他隻認為我是完成了任務,老大親自來接我。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等待我的也許是一雙閃亮的手銬。


    然而在這一瞬間,我絲毫沒有逃避的念頭,也知道地知道這根本就是無法逃避的,他既然今天能在這兒等我,也就能在任何地方等我的。


    換了任何時候見他,我的心情都絕對是無比複雜的,但經曆了天星的覆滅和許誌恆的離開,這一刻,我竟然有些意外的輕鬆,無法逃避的,遲早要麵對!又何必在乎太多呢。何況我心裏早打定了主意,幹掉肖萬全,一定要去見施少強的。


    施少強確實是無比警覺的,我的身影猶在黑暗的長草中,他已經站直了身子,向我這邊的方向招了招手。


    路燈那昏黃的光線下,我和他隔路相向。一眼望去,他的臉上一臉的冷酷,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互相隔路對望著,足足對望了將近一分鍾之久,我和他竟然同一瞬間笑了起來,從微笑到哈哈大笑,沒有人知道我們在笑些什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笑聲傳出了很遠,在夜空中不停地迴蕩。


    “過來呀,還愣站著幹嘛,還想跑呀?”施少強終於抑住了臉上的笑容,對我說道。


    我笑著點點頭,開始晃悠晃悠地向著他走去,心中有萬般感慨,一種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的感覺。


    施少強半倚著車身,兩手撐著車頭,手指一如從前,習慣性地敲動著,眼睛卻盯著我,似乎很想控製自己的情緒,但終於忍不住又再度笑了起來。


    “笑什麽,沒見過帥哥呀?”我冷笑道。


    施少強上下反複打量著我,點了點頭,道:“不錯,不得不承認確實比以前帥多了,很有品味。不像以前,那時候可完全就是一個十足的愣頭青呀!”


    “愣頭青?”我咀嚼著他這句評語,笑道:“承認!”


    盯著他那已經略現蒼老,但仍英氣十足的麵龐,我道:“你也不錯呀,聽說高升了,恭喜!”


    施少強收起笑容,歎道:“那有呀,平調而已,不過算是主持工作,事情多個沒完沒了。”


    “嫌煩,那就申請退休呀,你年紀也一大把了,迴家領領孫子,釣釣魚,下下象棋,看看電視什麽的不是更好!”我譏笑道。


    施少強哈哈一笑,道:“托你的福,這次幹掉這麽大一個黑幫,我扶正應該是指日可待了,你說有官做,誰不願意呢?”


    我點點頭,道:“很不錯嘛,施大廳長!那後麵可就都交給你了哦,可別讓到手的魚還脫鉤了!”


    施少強微曬道:“肖萬全這次要還能跑得了,我不姓施,改姓屎吧!這麽多軍火,這麽多毒品,這麽多現鈔,再加上很多我們已經掌握的證據,他還想跑?”


    我嗯哼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可不可以放過肖堅?他應該就沒犯什麽罪,是被我硬拖進來的!”


    “肖堅?”施少強似乎聽到了非常滑稽的話,笑道:“有沒有罪可不是我說了算,分工不同,我隻負責抓人,其它事交給法官去幹。”說著他雙眼一亮,瞅了我一眼,道:“你怎麽就不說讓我放過你?”


    “如果我說,你會嗎?”我不屑地一笑。


    施少強陰笑了笑,沒有迴答這個問題,隻道:“優妮呢?她如果有事,你就死定了!”


    我笑笑,伸手入褲包掏出一把鑰匙,輕輕一下拋了給他,道:“飛霞路234號,專門有丫頭侍候著她的,人可是一大美女,我那得得罪。不過憋屈了她這麽久,好象長胖了,到時你替我跟她說聲對不起。”


    施少強玩弄著鑰匙,道:“對不起的話,似乎要自己說才夠誠意吧。”


    我長長歎了口氣,道:“我還有這個機會嗎?”望著天空那從薄雲中流閃的明月,我苦笑了一下,攤開雙手,道:“動手吧!”


    施少強哈哈一笑,道:“沒搞錯,我可是一大官,有隨身帶著手銬的道理嗎?這是小弟們的活。”


    我怔了一下,道:“你可別說你夜露中宵吹了一夜冷風不是來抓我的。”


    施少強點點頭,冷笑道:“沒搞錯,我想抓你的時候,你跑了;我現在沒心情,你卻送上門來。”這下輪到我吃了一驚,奇道:“不是真的吧,你真不想動手,可別後悔哦。”


    施少強抬起左手橫至胸前,支撐著右手,右手指在臉頰上輕輕敲了幾下,以一種極為悠閑的姿態打量了許久,忽然又笑了,道:“得,你把優妮還給我,投桃報禮,我也送一個美女給你!”


    “美女?”這下輪到我真的大吃一驚了,渾然不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不著邊的話。


    施少強神秘地一笑,從靠坐著的車頭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到他這輛座駕的後麵,彎下腰去,右手一拉,緩緩打開了車門。然後左後一攤,朝車內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淡淡的街燈與明月的輝映下,一條纖細修長的腿輕輕從車內輕輕邁出。隨著淡香襲來,一個留著柔順的披肩長發的女子鑽了出來。對著我盈盈一笑。


    一張人淡如菊的臉龐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明晰的雙目,細彎如月的眉,輕輕俏跳的瑤鼻,眉宇間一如從前,總有些兒懶洋洋的感覺。


    這一瞬間,我的心一下完全僵住了。無數往事如電影剪輯般閃現眼前,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個俏生生站在我麵前的女子,竟然是那早應該遠在天國的貝兒。


    看著我僵立的神情,貝兒顰然一笑,道:“怎麽,不認識了我嗎?”


    我沒有說話,保持著僵立的動作差不多足足有一分鍾之久。施少強站在我身後,笑道:“怎麽傻住了,對美女也不打個招唿,不禮貌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好!”話音一落,我已經一個急速轉身,一個右揮拳,已經狠擊在施少強的左臉頰上。


    在貝兒的驚唿聲中,施少強被我這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出,啊的一聲慘叫,一下摔飛了出去。捂著臉半晌起不來,但竟然沒有哼一聲。


    貝兒驚道:“你怎麽打人!”


    我大喝一聲,道:“我為什麽不能打!”說著我一下跳了下去,幾腳朝摔倒在地的施少強猛踢過去。施少強抱著頭,被我踢的在地下不停地打滾,仍然是哼也沒哼一聲。


    “不要打了!不要呀!”貝兒聲嘶力竭地衝了上來,拚命地把我向後拽,不停地叫喚:“不要打了,不要啊!”


    我喘著粗氣,仍然不停地向他身上踢去,一點兒沒有留情,每踢一腳,我都感覺到自己有種想哭的衝動。沒有人能理解這一刻我的心情。就在這一刻,這麽多年來,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生離死別全部在我腦海中閃現,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除了發泄!


    貝兒根本拽拗不住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我一腳一腳的狠狠踢在施少強的頭上。


    “不要踢了,會死的!”貝兒終於驚嚇的哭了起來!這個女子,仍然如以前一樣的柔弱。


    “別攔他,讓他打,是我欠他的!”被我踢的滿地打滾的施少強忽然大喊了一聲,竟然喘著粗氣,掙紮著慢慢爬了起來,一臉的血汙。


    “打呀!”施少強忽然大吼了一聲,右手指著自己的臉頰,對我大聲道:“打呀,朝這狠狠打,你想打就打個夠吧,打不死我以後別說我欠你!”說完他呸地朝地下吐了一口血水。一個傲然揚起頭來。


    這一刻的他,彪悍的像頭狂傲的野狼。


    “你以為我不敢打嗎?”我怒吼一聲,一下揚起右拳!


    “不要呀!”貝兒大聲的嘶哭著。我已經一拳揮手!施少強一下咬牙,閉上了眼,閃也沒閃一下。


    這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初見施少強時,在警察附近那賓館內和他的搏鬥,想起了和他在一起對付暗花刺頭的殺手時,他為了讓我假裝受傷住院,在我受傷的胸口加上的那記重拳。也想起了他每次見麵買給我的煎包,送我去訓練槍技時送我的衫衣。


    很多很多早已經遺忘的細節,一下如此真切的浮現眼現。


    唬!拳風閃處,我緊握的拳頭已經停在了他的臉頰邊,閉目待擊的施少強緩緩睜開眼睛,苦笑道:“打夠了嗎?”


    我緩緩垂下右手,心中的那股激憤忽然不翼而飛,笑道:“你沒欠我這麽多拳的。”


    貝兒一下衝了上去,攙扶住施少強,急道:“頭,你沒事吧!”施少強又吐了口和血的唾沫,深深吸了口氣,聳聳肩膀,竟然笑道:“沒事,能有什麽事,就他這細胳膊細腿,還能打死我不成。”


    我嘿地一笑,搖著搖朝他笑了笑,掏出塊手帕來,走上前,替他擦拭了下臉上的血痕,一邊擦一邊笑道:“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倔什麽,痛就哼吧,我可不會笑你。”


    施少強哧了哧牙,接過我的手帕擦了擦臉,道:“還湊和,牙齒沒掉。看來很久沒練拳了嘛,這麽溫柔。”


    貝兒見我們剛才還勢如瘋狗,一下居然就好象一點事沒發生過的互相取笑,不由愣住了,呆站在旁邊,一點兒不理解的搖了搖頭。


    “思蓓,你先迴車上吧,風大,可別冷感冒了!”施少強朝貝兒作了個臉色,示意她進車。


    貝兒嗯了一聲,有些擔心地道:“那,那你們可別再打了哦。”這才又怯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閃開車門縮進了車內。


    “問吧,有什麽想問的。”施少強從身上摸出包揉的皺巴巴的印象來,挑了一隻,揉直了遞給我。


    “嘿,習慣變了嘛,不抽軟盒中華了。”我接過他遞來的煙,手指一翻,替他點著了。冷笑道:“很牛呀,這麽來算計我。”


    施少強咳了幾聲,笑道:“靠,是誰先違約的,搞出這麽大事來,我還沒收拾你呢,你居然還敢拿這說事。當初要不是你這麽衝動,壞了我的大事,我會被貶到這鬼地方來嗎?”


    我愣了一下,道:“怎麽,原來是收拾不了蒙軍,才被調到這邊來的呀!”


    施少強大大歎了口氣,道:“總有些關係吧。”說著他跳上車頭,拍了拍旁邊,示意我坐下。


    青煙隨風而蕩,施少強苦笑了一下,道:“不想問為什麽思蓓沒事?”我笑了笑,道:“等你說呢!你要不想說,何必帶她來呢。”


    施少強輕輕捶了我一下,搖頭笑道:“你這家夥,變聰明了嘛。好,我就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訴你,這麽多年一直瞞著你,欺騙你,確實也很讓人內疚的。”


    我輕輕嗯了一聲,看著煙圈在空氣中慢慢消散,心中並沒有太多急於知道真相的迫切,畢竟,我已經熬過來了。


    “怎麽說才好呢?嘿!”施少強整理了一下思緒,慢慢道:“其實思蓓的老爹,以前是我的上司,我曾經也做過和你一樣的事,就是他讓我去做的。”


    我怔了一下,腦海中一下浮起某些記憶,似乎曾經在什麽時候,聽到過這樣的傳聞,貝兒的父親,也就是a市的前任公安局長。


    施少強沒有停頓,繼續道:“你出事後,嗯,也就是貝兒受傷後,住在醫院裏,他老爸來看他,正好碰到我,因為我和他的特殊關係,所以我說起了你的事。所以他非常了解我的感受。最終接受了我的這個計劃,對外說思蓓失血過多而亡,實際是送思蓓離開。當然,這也是經過她的同意,原因你也該知道,她不想再麵對張海澄。想換個環境讓自己重來。”


    “你的意思,是當時我沒有按你的要求進監獄,所以你們就設計好了這樣逼我?”


    施少強淡淡一笑,道:“誰想讓你進監獄來著,隻是這件事發生的實在太不湊巧了,如果一個處理不好,很可能會影響我們的計劃,所以我們不得不被迫這樣做。你那時候的性格太衝動了,我知道隻有這樣反過來激將,你才能堅持跑路。”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跑路?”我這下才是真的吃了一驚。這確實是我從來不曾想過的。


    施少強點點頭,道:“如果沒發生這件事,當然一切可以順理成章,可是既然發生了,要不影響計劃進行,我們隻有出這樣的下下策,換句話來說,犧牲你!”


    “計劃,你還有什麽計劃沒有告訴過我的。”我苦澀地一笑,盡管一直以來,我都明白,自己隻是施少強的一枚棋子。


    施少強沉默了,過了半晌,才緩緩道:“也許我該向你說聲對不起。其實一開始,你並不是我們計劃中最重要的棋子。我們最初選擇你,隻是為了讓真正的臥底順利的進入。用一種很另類的方法。”


    我忽然有些冰涼透骨的感覺,很多一直以來不敢去觸及的事,一下都成了事實。


    施少強似乎不敢麵對我的表情,隻是緩緩道:“我想你也該猜到我們選擇的真正臥底是誰了。不錯,就是你的兄弟路勇剛!”


    我緩緩搖著頭,不知道該哭還是笑。施少強長長歎了口氣,道:“路勇剛其實沒有真正的駐守邊防,他所謂參軍的那幾年,其實是和其它一些被挑選的優秀年輕人,**接受了最專業最嚴格最殘酷的臥底訓練,不論是格鬥,體能還是各種專業技能,尤其是心理抵抗力的訓練。他們是最精英的警察,專門對付最難纏的黑幫,除了非常有限的人,根本沒人知道這樣一隻特殊警隊編製的存在。”


    我忽然有種很落泊的感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倒是忽然想起了還在警校時,小四和大家開玩笑時說起的臥底專業,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有這樣的專業存在的。


    施少強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錯,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利用了你,不過這隻是一個層麵,如果你不具備這些條件,我們根本不會選擇你的。”


    我的心中有些空虛,譏笑道:“某種程度?”


    施少強嗯了一聲,道:“這麽重要的事,如果不是你具備了太多的先天條件,我們就是想利用,也沒理由找你的。”


    我自嘲了一下,道:“先天條件?也就是因為我和勇剛是兄弟吧,讓我這種在社會上閑混多年小混混先去打拚,最終讓受過專業訓練的勇剛進入,用一個非常曲折,非常長期的過程完全你們的周密計劃,對吧!”


    施少強笑了笑,道:“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不過有些東西我不說你永遠猜不到。”說著他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晌,方緩緩道:“你師父真的沒看錯人,他說你也許比勇剛更適合做臥底!”


    “我師父?你說顧師父?”我猛然一怔。這比我見到貝兒還讓我吃驚,我差不多有五六年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


    施少強微笑道:“不錯,就是他,你也許不知道,他和我年輕時是生死交情,因為……”遲疑了一下,施少強終還是緩緩道:“如果你沒有發生刺傷思蓓這件意外,那年輕時的我,其實就是今天的路勇剛;而年輕時你們的師父,就是現在的你!那時候思蓓的父親,就是現在的我!”


    “你說什麽?”我感覺到自己的頭腦有種要爆炸似的,太多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一件件接踵而至,讓我有些難以接受。


    施少強似乎一下沉寂在往事當中,過了半晌才緩緩道:“很多年前,我們也就是用和今天一模一樣的同一個辦法,共同幹掉當時最大最強的黑幫瓦紅幫的!隻不過,我得到了所有的榮譽,他卻最終選擇了隱姓埋名,因為他太重情,始終無法麵對那些曾經朝死共生的黑幫兄弟,哪怕他們死有餘辜。”


    我的心一下怔住了,這一瞬間,我知道這就是事實,我也明白了為什麽顧師父這麽一個超一流的泰拳高手,會寧願在鄉間默默無聞的終老,為什麽每到一些特別的日子,他會一個人望著高山深穀數個時辰不言不語。


    也許,他隻是在懷念那些曾經被自己出賣過的血性兄弟。這個世界,其實很多時候,並沒有所謂的黑與白,也沒有什麽正與邪,對這一點,我已經知道的明明白白。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麽多真相?這似乎不太合乎紀律吧。”


    施少強正色道:“你比誰都有資格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而且,也許是我內疚吧,至少不管我們怎麽對你,但你並沒有讓我們失望!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我們選擇的是你,而不是勇剛去接受訓練,現在又會是什麽樣子,會不會已經把蒙軍扳倒了。”


    “當初選擇我?”我淡淡一笑,道:“那我當時肯定會拒絕的!”這是實話,當時的我,和勇剛其它完全是兩種不同性格的人,他沉穩、執著、果斷;而我卻散漫,衝動,猶疑。那時候的我,絕對不會選擇這樣艱苦危險的職業。


    “那要是我現在問你呢?”施少強忽然問道。


    我怔了一下,沒有直接迴答,隻是淡淡一笑,道:“你覺得還有這種可能嗎?別忘了,我可是網上通輯犯。”


    施少強哈哈一笑,道:“這算什麽問題,我既然能讓你上網,也自然能讓你下來,這點事我想我還是能做到的吧。”


    我心中微微動了一下,知道他是想重新招攬我迴去。但幾乎隻是一瞬間,我已經搖了搖頭,施少強並不知道,蒙軍早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而且我真的太累了,於是我笑了笑,道:“你不是說過,我師父的以前,就是現在的我。這也就是我想給你的答案!”


    施少強似乎並沒有太意外我的拒絕,隻是輕聲道了句:“也好,對付蒙軍,本來就是勇剛的責任,他一個人,也一定完成的!”


    說著他抬起頭來,看著天空一顆迅速劃過的流星,淡淡道:“每個臥底,都應該有自己的命運的。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隻要經曆過,便該無悔!”


    看著流星消失在夜空,施少強似乎想起什麽,一下打開車門,從裏麵拿出一個方形盒子遞給我,道:“答應過給你的東西,接著!快走吧,一會兄弟們來了,我還真難處理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終於點點頭,向前緩緩走去,走了幾步,我忽然忍不住迴頭道:“我的那些警校同學都還好吧。”


    施少強笑了笑,道:“現在我都抽調到我的身邊,你說好不好,你如果想見,我可以幫你約他們。”


    我心中衝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道:“既然消失,就消失的徹徹底底吧,這個世上,再沒有騰文俊這個人了。”


    施少強點點頭,似乎歎了口氣,道:“這樣也好!”


    “張海澄呢?他也當了警察嗎?”我看了一眼車內正向我張望的貝兒,忍不住又再問道。


    施少強笑了笑,道:“這麽愛打聽,還想不想走的?”


    我哈哈一笑,是呀!很多愛恨過的人,感動過的事,其實於漫長的人生,隻是點滴記憶罷了,沒有什麽是一定要追根問底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


    揮了揮手,我長長地唿了口氣,一咬牙,我毅然向著遠方走去。我已經擁有周易,還苛求什麽呢?


    星光下,我打開了施少強送我的那個盒子,裏麵是一把閃亮的銀灰色手槍:沙漠之鷹。


    我心中一陣悸動,猛然迴過頭去,隻見遠遠的路頭,無盡的星空下,施少強正立在公路最中間,向我行著標準的警察敬禮。


    街燈,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夜風輕送,傳來他最後的聲音:


    再見!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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