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巧珍得了二哥的信兒,一刻不停地拉著俞晴往迴跑,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俞晴靠在門口的柳樹上,隻覺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似的,絞痛萬分。


    巧珍知俞晴向來健壯,以為她跑急岔了氣,譏笑道:“跑這點路就受不了,還總說我嬌慣,這下可服了?”


    俞晴揮揮手,“服了,心服口服……你快迴去吧。”


    巧珍惦記著給她娘報信,遂未在意,急三火四地進屋了。俞晴看到自家大門仍關著,知道爹出門尋活計尚未迴來,遂慢慢挪著步子往天靈泉走去。


    天靈泉一反往常的寧靜清澈,而呈現出深沉的墨藍色,泉麵無風生浪,漣漪層蕩,波濤似乎帶著怒意,兇猛地拍向岸邊,濺起無數水花。


    以往俞晴每次靠近天靈泉總會心曠神怡舒緩寧靜,這才捱著苦痛到這裏來,沒想到今日離天靈泉越近,她越發難受,整個腦海與肺腑便如這驚濤駭浪翻滾湧動,一波接著一波。


    終於,她實在承受不住,“噗”,噴出一口鮮血……


    暮色四合,青雲村的村居次第亮起昏黃的油燈,飯菜的香味飄蕩在半空,一派人間煙火。


    最北邊靠近青雲山腳那排屋舍也暗暗地亮著燈,隔著窗戶紙,隱約可以看到桌旁有個瘦高的身影,已呆坐好大工夫。


    因是低著頭,俞平的臉便隱在燈光的暗影裏,瞧不出神情。又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抬頭,將手裏的東西湊近油燈。


    “爹,不要。”牆角木床處傳來微弱的聲音,“爹,別燒。”


    俞平沒有轉身,淡淡地問:“為何?”


    俞晴大駭,父女兩人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俞平對她疼愛有加,從不曾如此冷漠過。


    這次爹是真的生氣了。


    她急切地解釋:“符籙上封著仙師的一縷神識,他說若我想修仙就將此燒掉,他派人來接我……我不想去。”


    俞平迴頭,表情晦澀不明,語氣卻依然淡漠,“人生七十古來稀,你祖母過世時不到五十歲,你娘去時才十八,可修仙之人動輒都有幾百甚至上千上萬年的壽命,晴兒不想永遠活著?”


    “不想”,俞晴年紀尚幼,對生死並無概念,隻覺得俞平神情平生未有的嚴肅,嚴肅得讓人害怕,她仰著小臉,淚眼朦朧,“要是沒有爹,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麽意思?”


    俞平凝視她片刻,目光變得溫柔,“你娘素來溫柔體貼,你性子隨她,自小就孝順聽話,可修道者無不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爹不希望你變成那樣的人。”


    “爹放心,我是爹的女兒,不會變。”俞晴忙不迭地點頭,心卻飛到下午見到的兩個仙師身上。空雲孤傲寡言,空雨和藹可親,兩人性子較常人冷清些,可看上去並不像殘暴冷血之人。


    爹為何對修道者有這麽大的成見?


    思忖間,俞平已從灶間端來飯菜,“肚子餓了吧,粥還溫著,趁熱吃。”一勺一勺地喂給俞晴。


    俞晴看著俞平鬢間早生的白發,身上破舊的短褂,又看到自己嶄新的花布小衫,想到爹平日節儉,卻從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她,有好吃的好玩的,毫不猶豫地往家裏買,生怕虧欠她。俞晴心下慚愧,低低說了句:“女兒不孝,讓爹操心了。”


    俞平稍頓,談起這幾天出門的事,“……後山有戶姓趙的,家裏四個兒子,老三比你大一歲,模樣品性還不錯……再等兩年若沒有更好的,就先定下來,等六禮走完,你也就及笄了。”


    俞晴溫順地說:“我聽爹的。”


    入夜,皎潔的月光水銀般傾灑地上,泛起銀白的光華。翹起的屋簷擋住了月光,木床一半明一半暗。


    俞晴睡得正香,烏黑的長發散了滿枕,薄被堪堪搭在胸前,兩條嫩藕似的手臂伸在被外,恰好沐浴在月光裏。


    月光下,那串桃木珠一反往常的烏黑死寂,漸漸發出瑩白之光,表麵繁複的紋路以及斑駁的血跡清晰可見。


    有霧氣自四周聚集過來,桃木珠便氤氳在濃鬱的霧氣裏,許是經過霧氣的潤澤,桃木珠變得烏黑油亮,晶瑩潤澤。


    霧氣越來越濃,充斥了整個房間。


    此時此刻,一裏開外的天靈泉卻不太平靜。


    天靈泉方圓僅十丈左右,深才丈餘,坐落在青雲山腳,是處極不起眼的所在。泉底有處杯口大的泉眼,汩汩冒著泉水,自泉眼往下約百步,眼前豁然開朗,入目竟是座雄偉的宮殿。殿裏雕梁畫棟,甚為華麗,隻是偌大的宮殿卻非常空曠,仿佛沒什麽人居住。


    靜寂中,有桀桀的笑聲傳來,“以後就不能稱唿狼兄了,該叫什麽,狼姊還是狼妹?”說話之人,是位身穿紅衣須發盡白的老者。他麵前有隻大玉盆,盆裏盛著大半盆水,隱約有黑點漂動。老者瞧了片刻,得意地笑笑,歪頭看向角落,“人類管這種人叫什麽,男人婆還是女漢子?”


    角落裏懸著顆拳頭大的避水珠,避水珠淺淡的光暈籠著一團黑漆漆焦炭般的東西。


    好半晌,那團焦炭才懶洋洋地動了動,“聒噪,不想讓你的徒子徒孫重見天日了?”


    年雋下意識地張手護住玉盆,幹笑兩聲:“玩笑,玩笑,拙弟一時好奇,若我沒瞧錯,那女娃是個凡人。”


    墨狼伸展著腿腳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不緊不慢地說:“十年前,她尚在胎中,老夫分出一絲靈根種在她體內,有天生的雷靈根,各大門派必會搶著要。凡人又有幾人能抵抗得住長生的*?”


    隻要她開始修煉,就不能算是凡人,他便可奪舍重生。到那時,昔日的恩怨就要一筆筆算個清楚明白。


    墨狼猛地直起頭,通體漆黑中,惟一雙銀白色的眼眸,寒氣逼人,犀利如劍,連殿內的溫度似乎也降了幾分。


    年雋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難怪當年見他時,墨狼幾乎魂飛魄散,肢體殘破不全,原來他竟在天雷與強敵兩麵夾擊的情勢下,不惜用半生修為施展秘法移植靈根。


    這家夥,向來就愛逞勇鬥狠,置於死地而後生。


    他的視線掃過那團焦炭,隱約能分辨出狼形,卻不複往日的風采。十年了,墨狼隻是苟延殘喘,無半點修煉之力,連肉身都無法修補。可就是這樣一團焦炭,方才目光的銳利,仍教他心生寒意,就如以前無數次一樣。


    倘若墨狼此次能夠重新站起來,不知又有哪些人會倒黴了。


    不必說,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長相還不錯的女娃兒吧。


    俞晴自然沒有意識到麵臨的飛來橫禍,她剛睡了一個好覺,正在灶間忙著做早飯————香稠的米粥,脆爽的鹹菜,黃裏透綠的青菜炒雞蛋,黑白相間的粗白麵花卷。


    跟葉柔一樣,俞晴有雙巧手,女紅烹飪樣樣拿得出去。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桃花開。


    十四歲的巧珍已說定了人家,隻等著行過及笄禮就出閣。


    俞晴年歲漸長,承擔了家裏所有的家務,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偶爾空閑就去陪巧珍做繡活。


    這日兩人正窩在大炕上做針線,牆外突然傳來淒厲的喊聲,“救命啊,快來救人啊,天靈泉有妖怪吃人啦——”


    緊接著,就聽到有個粗大的男子嗓門嚷嚷道,“你是外村的吧,天靈泉連根水草都沒有,哪來的妖怪——你是不魔怔了,大白天說瞎話。”


    旁邊有人笑道:“就是,我上山經過天靈泉,每次都掬泉水喝,還真沒見過什麽妖怪。”


    先前那人帶著哭腔,“我看得真真的,我家公子來踏青不慎摔傷了手,就到泉邊洗了洗,哪知水裏藏著妖怪,竟將他拉了進去,李大去拽他,險些也被拉進去,幸虧趙公子手快,一劍砍斷了他的手臂……李大已昏過去了,我家公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在下求求各位了,好歹將公子的屍首撈上來……否則小的難逃一死,家裏妻兒眼見也活不成……求求你們。”


    粗嗓門吆喝道:“小三,你去請郎中,咱們大家夥跟著去看看,難不成真是大白天見了鬼?”


    一行紛雜的腳步往青雲山方向遠去。


    “晴兒,咱們也瞧瞧去?”巧珍見有這份熱鬧,立刻起了好奇之心。


    天靈泉對俞晴有種特別的感覺,俞晴一聽此言,當即跳下炕找鞋子。


    兩人帶上剛五歲的興兒急匆匆往天靈泉趕。


    小小的天靈泉被圍得裏三圈外三圈,其中不少壯年男子還扛著鋤頭拎著鐮刀,最裏層便是那幫倒黴的外村人。


    透過人群,俞晴看到個穿著土棕色裋褐的小廝躺在地上,村裏的郎中在上藥。


    旁邊,一個穿著石青色錦袍的年輕人正低聲與村長說著什麽,因是背對著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卻看到他腰間斜掛著銀質的劍鞘,想必就是危急時刻斷臂救人的趙公子。


    村長捋著斑白的胡須,神色凝重,像有什麽為難之事。


    俞晴打量得入神,忽聽“嘩啦”一聲,水麵濺起無數水滴,興兒離得近,衣袍濕了半角。


    是兩個村民扔了條竹筏在水麵上。


    趙公子仗劍率先躍上竹筏,那兩人也先後跳上去,其中一人竹篙輕點,竹筏飛快地滑至水中央,未等竹筏停止,另一人已熟練地張開漁網撒了下去。


    透過澄清的泉水,可以看見漁網四散開來,慢慢地沉了下去。


    不多時,那人擺出架勢開始收網,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有心慈的婦人已開始念念有詞,“老天保佑,讓死者早點上來入土為安。”


    俞晴身子微微顫抖著,說不清是忐忑還是害怕。


    一連撒了七八網,幾乎網遍了天靈泉的每個角落,網網都是空的。


    村民議論紛紛。


    趙公子不死心,持劍擊向水麵,怒喝道:“大膽妖怪,有種的,現身出來決個高下。”


    水花激蕩,趙公子肅然而立,正氣浩然。


    圍觀之人被感染,攥著拳頭喊道:“妖怪出來,躲著算什麽能耐!”


    借喧鬧之際,俞晴將趙公子瞧了個仔細。


    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中等身材,方正臉兒,眉宇疏闊,隱隱透著豪邁之氣。


    俞晴不由心生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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