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雪更大了,挾裹著刺骨的涼意撲麵而來。

    今年,暴雪肆掠,北狄一片哀號,凍死了無數牛羊。這樣的季節,饑餓集結的狼群甚至連人群都敢襲擊。

    寧卿捏緊了衣袖。

    上一世,她被發配途中因為發燒昏迷僥幸躲過了這劫,她隻知道,當時群狼環伺,護衛的官兵像他們曾經威脅的那樣,將半數發配的女人投入了狼群,換得了短暫的喘息,這才僥幸得到了友軍的支持,最後倉皇迴到了北營。

    否則,即使是全軍覆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如果按照時間來計算,那應該也就是這一兩天了。

    高燒侵蝕著她的意識,她將大把大把的雪揉成團蓋在額頭上,稍稍緩解高燒帶來的頭疼。

    入夜之後,氣溫更低了,囚車裏麵的女子緊緊縮成一團,依靠著彼此的體溫苟延殘喘。

    因為身體的異樣,寧卿的五覺更加清明,一種淡淡的腥味潛藏在霜風中,她的鼻尖輕輕一皺,清麗的雙眼驀然睜開,漆黑的暗夜,除了小小的火堆和官差的喝酒調笑聲,一片死寂。

    這樣的安靜讓她覺得不安。

    上一世的寧卿在北狄草原生活了最後的時日,她太清楚這樣的死寂,伴著腥風而來的死亡。果然,她看見了,在遠處的雪山上,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出現。

    接著是第二雙,第三雙……

    密密麻麻,就像是漫天的繁星。

    終於還是來了,寧卿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時候一個喝了幾碗燒酒的兵油子舉著火把走過來。

    “冷吧?小娘子,來,讓爺爺給你暖暖。”

    吱呀吱呀的腳步在雪地留下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印,兵油子歪歪倒倒的拔出腳來,圍著排成一個圈的囚車仔細看。

    這個不錯?那個好像也不錯?他有點猶豫,醉醺醺的三角眼在兩個囚車旁來迴逡巡。

    就像是屠夫走進了鵝群。好不容易淺睡片刻的女眷都被驚醒了,驚恐的往後縮著,將自己躲在別人後麵。

    這樣的事情一旦開了頭,被拖下去的女子基本就是死路一條。

    寧卿撐起身子,波光瀲灩的眸子投射進火把的光芒,她低低側臉,目光從下方緩緩升起,微微一笑:“兵大哥,你找誰呀。”

    最後一個呀字婉轉綿長,隻聽的兵油子心頭一跳,隻覺得腰腹一麻。

    “可不就是找你嗎?”他嘻嘻一笑,邁著步子緩緩走向寧卿的囚車。

    寧卿看著他笨手笨腳的開鎖,纖手環住酥胸,脊背柔若無骨,靠住了囚車的一麵:“兵大哥,外麵好冷——不如,你進來吧。”

    夜色朦朧,星空低垂,雪色迷人,兵油子隻覺得身體就像被她的話熨帖一般,說不出的舒服,他側臉看看那幫還在喝酒猜拳的同伴,這樣的好事,當然最好是他一個人慢慢享受了。

    “小娘子,你說在哪裏就在哪,就是你要去我老爹的墳頭,嘻嘻,爺也依你。”他將火把插在囚車前麵的雪地上,這個小娘子,真是絕了,他眼睛死死盯著寧卿那雪白的脖頸,隻恨不得狠狠咬下去一口,咬的她連連求饒才好。

    寧卿半躺在囚車裏,一手扶在柳腰上,一手環著幾乎盡數要跌落的破羊皮,筆直的雙腿纏綿的交疊。

    兵油子使勁了咽了口唾沫,一手伸向腰間一邊急不可耐的撲了過去。

    囚車裏其他女子都不忍再看,或是恐懼或是鄙視更多是難堪的閉上了眼睛。

    然而可以閉上眼睛,卻是終究不能捂上耳朵。

    出乎意料的是,沒有任何她們曾經厭惡的掙紮和呻~吟聲,一聲奇異的悶哼後,囚車裏麵一片寂靜。

    腥熱的味道緩緩流淌蔓延,一個膽大的女子睜開眼,她叫淺梨,也是一名犯官之後,她隻看到那兵油子還半伏在寧卿身上,本想閉上眼睛,卻意外看到他的脖頸插了一根鐵簪,深可沒底。

    鮮血汩汩流出,順著他的胸膛流了寧卿一身。

    她居然不覺得恐懼,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寧卿皺著眉頭,聲音冰冷而鎮定:“看什麽,還不來幫我。”

    她在兵油子身上摸了摸,拿到一串鑰匙遞給淺梨:“快,去把囚車都打開。”

    “我們逃不掉的。”她很冷靜。

    寧卿看她一眼:“誰說要逃,讓大家都到囚車中間來。”

    這是押解的慣例,到了入夜之後,為了防備偷襲,也為了防備逃跑,便將所有囚車首尾相接,圍成一個圓圈,而押解營妓的囚車為了方便上下,特別作了改良,兩側均有出口。

    一個膽小的女子縮在人群後,結結巴巴的說:“你殺了人,把我們集中在一起也是藏不了的。”

    她以為寧卿犯了事,將大家集中在一起,這樣子別人發現時就不知道是誰所做。之所以不敢喊,

    是因為都是一個囚車的,一個官差死在囚車上,說不定她們全部要因此被牽連。

    寧卿懶得理會這個女人,她一把解下兵油子身上的酒袋,一首拔出了地上的火把,順著打開的囚車走到了圓圈中間:“不想死的就跟我過來。”

    火把移開的瞬間,步步緊逼的狼群便頓時現出規模來。

    它們餓了半個冬天,早已經饑腸轆轆,每一匹狼的肋骨都清晰可見,皮毛暗淡,瘦骨嶙峋,隻有那一雙眼睛,亮的驚人。

    在這個時候,鮮血的味道無疑就是一通戰鼓。它們饑餓的,小心翼翼的逼近。小小的火光阻擋不了它們的腳步。

    饑餓戰勝了恐懼。

    幾乎沒人催促,囚車裏麵的人全部都跟著寧卿爬了下去。

    就像是某種約定俗成憎惡,她們全部小心翼翼,沒有發出一點意外的聲音,所有人都知道,對這些心狠手辣的兵差來說,如果提前發現,她們將會被毫不猶豫的投向狼口,隻要能換的他們的生存,他們會不惜任何代價。

    按照寧卿的吩咐,兵油子的屍體被扔在了囚車外麵。

    寧卿握著酒袋沿著囚車走了一圈,酒香滲入被凍裂的木頭,她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容,珠兒從另一個囚車爬過來,心驚膽戰的看著自家小姐,她將剩下的酒袋扔在了兵油子身上。

    終於有人覺得不對勁了。

    兵油子熟悉的同夥叫他:“老六,老六。”沒有人應。

    “劉三狗!”還是沒有人應。

    李德林停止了喝酒,豎著耳朵:“你們可聽到什麽聲音?”

    眾人停下推杯就盞,側耳聆聽,一種讓人脊背發寒的撕裂和咀嚼聲傳過來,那是肌肉和鮮血噴濺的聲音。

    就算是慣常見慣殺戮的兵差也寒了心窩,冷汗沁出額角。他們紛紛抽出長刀,緩緩逼近囚車。

    突然,有人叫道:“啊,人都跑了!”

    空蕩蕩的囚車盡在咫尺。

    然而,更大聲恐懼的尖叫打破了眾人的疑慮:“狼!狼!!”下一秒,叫聲的主人停止了恐懼,一匹餓狼咬斷了他的喉嚨。

    汩汩的鮮血噴湧而出,換來其他餓狼更加瘋狂的攻擊。

    整個營地瞬間陷入死戰。夜色淒迷,慘叫不絕於耳。

    李德林等且戰且走,幾乎背靠在囚車上,一個兵士逮著機會爬上了囚車,他看見了囚車圍城的圈子裏麵,一

    柄小小的火把插在正中間,無數的女子隻著貼身衣衫,背靠背站在一起。

    “啊!她們在這裏,她們都躲在裏麵!”兵士瘋狂的叫著,“大家快到囚車上麵來。劈開囚車,讓狼群引進去!”

    朱新城手上的長刀已經翻卷,在這絕望瞬間,忽然聽的這個消息,簡直不睇於天外之音,他一陣狂喜,接連砍翻兩隻餓狼,直直往囚車撲去。

    而就在那瞬間,他看見寧卿嘴角噙著一絲不可方物的冷笑,將手上的火把扔向了囚車,唿啦一聲,烈焰繚繞一圈,撲天而起,狼群頓時退了兩尺,那原本還在囚車上狂叫的士兵身上著了火,慘叫著跌落下來。

    她站在囚車中,如盛放的曼陀羅,妖冶,沉默,帶著冷冷的觀望和怡然的冷眼旁觀。

    分明就是在看一群死人。

    一匹餓狼撲上來,一口咬在朱新城手臂上,他咬牙迴身一個反劈,狼頭半耷拉下來,但是更多的餓狼蜂擁而至。

    他絕望的踉蹌後退,然而狼群速度何其快,他終於被一匹餓狼撲倒,腥臭的獠牙撲麵而來。

    就在這時,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精準務必的射進了狼頭,貫穿雙目。

    朱新城迴頭,一隊沉默的軍隊出現在麵前,至多不過五十人,全部都是玄色鎧甲,同色鬥篷,衣襟和袖口繡著金色曼陀羅,人人都帶著黑金麵具,隻露出一雙雙淩厲的眼睛。

    他們的馬也是黑色的,即使麵對狼群,馬匹也是訓練有素,毫無慌亂。

    他心頭閃過北境的傳聞,這……這是北營最神秘的修羅暗部,取人首級猶如探囊取物的修羅暗部!專職秘密任務的修羅暗部!

    他抱著最微弱的希望,撲向為首之人,額頭搶地:“將軍,將軍,求您救救我們吧!將軍!我是三王爺下麵宣節校尉虞大人部下,求將軍援手。”

    黑馬噴著鼻息,男子沉靜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掠過,看向那饕餮飽餐的狼群,再看向那烈火灼灼的囚車,他的目光微微一凜,他看見火光中站著一個女人,安靜沉默而又璀璨,她隻穿著薄薄的褻衣,美好的身形纖毫畢現。

    “她們是誰。”

    “迴將軍,她們是這次奉命押解的營~妓。”朱新城隻恨不得立刻將這個淡定無視的暗部殺手拖下馬,問問問,人都要死完了,問問問!

    “哦。”司馬無情點點頭,勒轉馬頭,向著營地方向走去。

    “將軍!”朱新城看著毫無表

    示就要離開的司馬無情,幾乎要哭出來,“將軍!”

    人群沒有停下,朱新城恨不得罵娘,而就在這時候,他看見最後的一個修羅殺手停下了馬,單人拍馬前行,就在他疑慮未出的瞬間,無數的狼頭隨著劍花摧枯拉朽一般掉落。

    局勢頓時扭轉過來。

    寧卿一直看著司馬無情,那精致的烏金麵具下,是一張冰冷無情的臉龐,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他似乎是看到自己了。

    看著他的離開,她低下身,將一件破舊的羊皮襖子披在身上,珠兒不解的問道:“小姐,這些不燒了嗎?狼群還沒退。我看這些囚車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不用了。”她低聲道,“救兵馬上來了。”

    那個人!即使化成灰她也記得!

    她如何能忘記,前生,她滿心期待的,帶著最隱秘的媚藥,穿著她辛苦積攢銀兩購買的最貴重的衣衫,由那個侍衛帶著,滿心歡喜以為可以進到三王爺的帳篷,從此獲得君恩,結果卻是上了這個修羅暗部最可怕的劍客司馬無情的床。

    她費盡心思的調製的媚藥幾乎要了她自己的命。

    那樣可怕的記憶,讓她拚命忘記那一夜是怎麽過去的。

    司馬無情,她眼底浮現冷酷的光芒,沒想到,前一生的我們這麽早就見過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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