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下葬的時候陽光很好,秋生沒有來。日頭已經升高,慕容昕看了一眼寧卿和樹林外安靜的小路,揮手示意開始。


    棺木闔上的時候,寧卿上前,抬棺的霜風和劍雨頓下,看著她將手裏的地契也放了進去,棠園兩個字筆墨潤開,隻露出一個端倪就不見了。


    短暫的停頓,樹林中陷入沉靜,斑斕的光芒落下,樹下有新翻的泥土和被掘出的新草,寧卿走過去拿過一個鐵鍬,準備往裏麵填土。


    小路上突然響起窸窣的腳步聲,眾人迴頭,卻是臉上罩著一層薄薄麵紗的秋生,一襲雪白的紗衣加上纏繞其間的白紗,平添了幾分嬌俏和溫婉。


    她緩緩走過來,看著前麵黝黑發亮的棺木,蹲下身去,摸了一摸,然後解開了纏繞頭上的麵紗。


    王珂猛然一驚,低唿出聲,難以置信的看向寧卿,對方臉上是同樣震驚的表情。


    秋生的臉上所有的刺青都不見了,縱橫交錯的,全是新鮮柔嫩的傷疤。


    她跪下,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你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


    劍雨蹙眉罵道:“你這個蠢女子,你不知道,他這麽說就是要你放下他麽?你這是作甚麽妖!發哪門子瘋!”


    然而秋生卻似乎沒聽見一般,她看也沒看劍雨,走向寧卿,拿過她手裏的鐵鍬:“讓我來吧,卿姐姐。”


    泥土一點一點覆蓋在棺木上,終於蓋住了大體輪廓,墓碑也最終被豎立起來,然而上麵卻沒有留名。


    天清氣朗,但心境已大不相同。


    慕容昕穿著常服,玉冠束發,翩翩公子,隨意一站,已然王者風範。


    秋生執意留在一旁,她神色悲戚,倒無輕生之念,隻是說道:“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要陪著他。”


    寧卿還站著,她一張猙獰的臉勉強笑了笑:“卿姐姐走吧,你在這司馬大哥走也是不安心的。”


    寧卿走出去的時候迴頭看了秋生一眼,她將蒙在頭上的白紗取下來,輕輕覆蓋在墓碑上,新鮮猙獰的臉龐猶如詭異的花朵,然而她的嘴角笑意滿滿,有一種別無所求的滿足感。


    慕容昕從前天出現到現在一直默默的走在她身旁,並沒有多說一句話,讓打定主意隻要他一開口說話就找足借口將他轟走的寧卿也尋不出理由來。


    兩匹馬緩緩走著,前後差了半個馬身,霜風等一眾侍衛緊隨其後。


    “眼下是什麽時辰?”慕容昕蹙眉看了看前麵的日頭,側臉問道。


    霜風看了看地上的樹影:“大約已時過半。”


    “唔,褚猛應該今天迴來。”他點點頭,他並沒有避諱的模樣,霜風便接口迴道:“從日前傳來的信息來看,褚將軍幸不辱命,當是大獲全勝。”


    “當日老四逃竄到西疆,此番要不是巫族協助清理門戶,還真是要費些力氣。”他想起月堯的詭異手段,心中亦是發寒。


    褚猛原本掌管貫玉軍,後來隨著慕容昕的返迴長安,單獨布防在偏西一禹,早有斥候迴複最近頻頻異動,卻不想原來是出的這一遭,這時候再看他來北境的原因,或多或少都夾雜了假公濟私的味道。


    寧卿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趣,她拍馬走了兩步,馬兒知道主人心意,漸漸縱蹄狂奔,直接將慕容昕等人甩在後麵。


    霜風噤聲,不安的看了一眼慕容昕,他麵色一冷,卻沒有惱意,隻道:“走吧。”拍馬跟去,一時之間,草原上馬蹄翻飛,踏碎了無數碎花和嫩草。


    空氣中散發著慵懶而恣意的味道。


    “跑的真快。”慕容昕追了百米,寧卿已經不見蹤影。


    低緩的山坡下麵開滿了嫩黃和淺紫的野花,見慕容昕的眼睛轉過去,霜風立刻道:“這花叫胭脂,也叫相思花,是北狄男子常送給女子的定情之花。”


    “唔。”慕容昕轉過頭來,不滿的看了眼霜風:“我有問你嗎?”話音剛落,又道:“去采些新鮮的過來。”


    經過這麽一小耽誤,迴到軍中,已經過了半柱香時間,剛剛走進軍營大門,便看見兩隊人馬劍拔弩張的對峙著,一個是褚猛為首的貫玉軍,一個是寧卿帶著的女軍。


    雙方大眼瞪小眼,各不相讓,褚猛騎著馬居高臨下的看著寧卿,身後跟著風塵仆仆還帶著血腥味的兵士,他們之後的改製馬車,狹小陳舊,馬車上麵灑滿了黃色和黑色的石粉,不知道加了什麽,聞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味道。


    慕容昕和霜風遠遠便看見軍旗靜止在門口,待要奔過去喊話,被慕容昕攔住,他們一行人翻身下馬,慢悠悠走了過去,卻是聽見兩方正為了進軍營下馬之事爭論不休,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慕容昕站著聽了一會,原來方才寧卿迴來,剛剛下馬,褚猛等便風風火火的衝進來,見寧卿的馬匹擋在門口,直接一鞭子抽了上去。


    馬兒受驚,險些踩踏到牽馬的女兵,寧卿不滿,當下拉住褚猛的韁繩,要他下馬說話,而褚猛此刻大勝歸來,勉強按照霜風的密信來到北營說話,嬌矜之意幾要溢出,加之一則不知道慕容昕在此,二則實在惱怒這竟然敢動自己愛馬的女人,竟然直接揚鞭抽了上去。


    這樣毫不惜力的一鞭,若是抽在寧卿身上,不死也要半條命。


    聽見女兵急唿的王珂和劍雨出來,不由大駭,叫道:“住手!”


    褚猛哪裏願意停下,但這一鞭子揮下去,卻沒有預想中的慘叫,寧卿就勢借著鞭子的威力縱上了馬背,下一刻,一個漂亮的旋轉,狠狠在褚猛背上踩了一腳,留下掛在他脖子上的長鞭跳了下來,整個動作一氣嗬成,幹淨利落,褚猛尚未迴神,竟然就被就此擺了一遭。


    “混賬東西,找死!”他麵色一變,撤下長鞭就要動手。


    “褚將軍!”劍雨正好麵向大營大門,遠遠看見慕容昕等已經近了,卻不好直接說出口:“使不得。”


    褚猛如何肯依,然劍雨已經擋在身前,他用力不得,冷眼打量寧卿片刻,忽浮上一摸古怪笑意:“我道是誰,原來是本將軍贖身單奉的小娘子!竟然如此想念俺,這般迫不及待來迎接?”


    寧卿冷笑:“想不到褚將軍眼睛不好使——嘴巴也不好使,吾乃朝廷親封的忠武將軍!”


    褚猛誌得意滿,哪裏能聽的這番閑話,說著便要動手。


    霜風擔心一場誤會出了事,便道:“屬下過去接應褚將軍。”


    慕容昕擺擺手:“等等。劍雨在,無礙。這兩日阿恆心頭不知攢了多少火,且讓她先發泄發泄。”霜風嘴角抽了抽。


    果如他所說,眼看褚猛動了惱意,寧卿也並不為怵,他們本屬於不同的編製,隻有品級上的高低,而方才的事擺明了褚猛並未將她放在眼裏。


    她見褚猛長鞭一動,順手一抖,抽出了腰間的斷玉劍,劍身上麵有細細的碎紋,不注意看恍若花路一般。


    褚猛見她真的亮了兵器,連連大笑:“本將軍就喜歡這般有性格的女子!難怪當日北狄南下,竟然讓你沒死,看來還真有些功夫,嗬嗬來,先讓本將軍指點指點你,今晚榻上也好檢驗檢驗!”


    寧卿麵色不動,手指從劍身滑過,嘴角揚起一絲酷意,纖身一搖,褚猛的鎧甲長袍近身護衛周全,但是身重數十斤,哪裏有寧卿的輕巧靈便,況且她的身姿本以靈巧見長,眼看劍光飛舞,而褚猛長鞭舞的滴水不漏護住周身,可是很快,他便發現,寧卿揮舞過來的劍招並沒有殺氣,而且也並非隻針對他。


    他騎在馬上,眼下對著這近身博弈,反而變成束縛,片刻之後,寧卿退後數步,站定一旁。


    褚猛騎著馬仍然高高在上,但是馬周圍一圈的長鬢卻已經全數被隔斷。


    “你找死!”褚猛真的動了殺意,隨著馬鬢的落下,他惱羞成怒,翻身下馬,“以下犯上,本將軍今日便要軍法處置了你!”


    劍雨麵色大變,正要阻攔,卻聽見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褚將軍這麽大的火氣,是要軍法處置誰啊?”


    褚猛一怔,連忙單膝見禮:“參見太子殿下。”


    慕容昕揮手平身,又道:“辛苦。”然後走過去去牽寧卿的手:“阿恆,怎麽這麽生氣?”


    這是什麽情況,褚猛猛地咽了口唾沫,剛剛的話——太子應該沒聽見吧。


    然後他看見寧卿抽出自己的手,點了點頭,就帶著幾個女兵離開了。


    就這麽走了。


    褚猛此行,除了平定西疆的捷報和西疆巫族互寧的契約,還帶來了兩個人。


    慕容恪和月堯。


    兩人多日沒有進飲食,僅僅用了些水,早已虛弱不堪,那個晚上,慕容昕沒有來找寧卿,他在帳篷中和他們說話,從夜幕低垂一直快到星子黯淡,終於帳篷中的燈,沒有人知道他們達成了什麽協議,最後月堯帶走了慕容恪。


    天黑的像是不會再天亮了。


    慕容昕走出來的時候臉色有些蒼白,夙夜未寐,然他的眼睛熠熠生輝,北境最美的日出會從柔和的草坪和山崗上麵升起來。


    他看見一匹美麗的母馬正在遠處吃草,便走了過去,柔軟帶著露水的草地上躺著一個人,仿佛是已經睡著了。


    他蹲下來:“阿恆。”


    她正在看那陰沉鉛雲後麵浩瀚的星空。


    “你相信輪迴嗎?”


    “佛家認為世間眾生,莫不輾轉生死於六道之中,生死像輪子旋轉的過程。”他拍拍她被露水打濕的鬥篷,“如果是關於你,我相信。”


    “唔?”寧卿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迴答。


    “我更相信因果報應,我估計上輩子我對你一定不夠好,所以這輩子要花掉所有的時間來彌補。”


    寧卿坐起來,柔軟的長發撩過他的手心,癢癢的,似乎一直癢到心裏去。


    “所以,這輩子,我會用所有來換,換你未來所有的輪迴,都欠著我,補償我。”


    寧卿看著他,第一次,看進他的眸子,深沉黝黑,而潛藏在最裏麵的東西,她這一次看的清清楚楚。


    她緩緩道:“你知道我說的話。”


    他伸出手去,幾乎觸及她的臉頰,初升的太陽透出雲層,染出她臉上細碎的絨毛變成金色的模樣。


    然後,他的手垂了下來,攤開手心,露出一個小瓷瓶,耀目的桃紅色,有種禁忌的美。


    “這是什麽?”寧卿疑惑的看著他。


    “這是西疆巫族的禁~藥,阿蘇卡蔽芾泗,用大烮的話來說叫素心丸,如果是個多情女子,或許她會叫它癡情丸。”他輕輕握住寧卿一根手指,在瓶口突出的凸刺一動,一滴鮮紅的血流了進去。瓶中的液體立刻散發出詭異的芬芳。


    寧卿縮迴手指:“你在做什麽?”


    他已經將那液體倒在自己手心,一觸即肌膚,液體便如露水在沙地上蒸發一般,消失無痕,隻留下一個小小的紅痣。


    “這樣的藥,窮盡巫女一生,不會超過三瓶。這是我和月堯的交換的條件。”


    一個用了癡情丸的慕容恪,落在幾乎耗盡生命的月堯手裏,她不會讓他獨自留在這世上受苦,而他,也無法離開她。


    “這是什麽藥?你瘋了不成,竟然和月堯做交易。”寧卿本能察覺到異常,拍掉了他手上的瓷瓶,但是裏麵的液體已經消失,“這是什麽藥?”


    “這是醫治我相思的藥。”他臉上的笑意變深。


    月堯的話清晰在耳:“此藥之後,你的身體不會對血主人之外第二個女人有感覺。”她疲憊而虛脫,卻還是費力在一張紙上寫下藥方,“巫藥,除了巫族,誰也做不出來——就算有這方子也沒用。”


    “不,這個方子至少會讓別人知道,它的貨真價實——太醫院和翰林院的老博士們也許能在故紙堆裏找到它的蛛絲馬跡和無藥可救的結論。”


    然後,他放飛了阿呆,由著它一路飛向長安。


    慕容昕收迴思緒,和寧卿一起站起來,兩人一起看向初升的朝陽,旭日初引,雲霞奔湧,他轉頭看著她的臉:至少,我能做的會先為你全部做好。


    霞光萬丈,萬物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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