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園西上閣裏,李成抱著一懷公文竹簡,跑去隔壁找常安道嘮嗑。

    感謝曾經在一起“同居”過的經曆,連清跟著魏主公,一起離京之時,顧念舊情,心有不忍,就一起把兩人給捎帶上了。

    這次遷徙過來的門客都屬於精品,早早被魏主公改上了紅撮,收為了心腹,級別自然都是在二流以上。

    如他倆這種唯二的“三流”都屬於珍品了。

    前些時候,大家一起分院子,這兩人因為情況特殊,上層的不屑與理會與他們,下層的人又覺得以他們的級別不配進入他們的圈子。

    畢竟他們雖說是也屬於三流,但都是被魏主公特別倚重,寵愛的三流,隻要好好幹,就會前途大好的。

    不像這兩個,一個走靠著走後門,改換門庭的下九流,一個呢,離經叛道,恃才傲物,早八百年,就把所有人得罪光了。

    若是放這樣的人進來了,那不好比,一鍋鮮湯,掉進了兩隻死老鼠-------會把他們也一起搞臭的。

    於是,沒人想要,這倆貨最後又被退迴到連清的手裏了。

    夜聽風不愛有人打擾他們師徒的清幽生活,就把雪園單獨劃出來一個院子,也就是西上閣了,給兩人住。

    處境尷尬,做門客的,再混不利,也是極愛臉麵的,來到邊城都快一年了,這兩個人,還是閉門不出,一副要宅在院門裏一輩子出來的架勢。

    常安道還是穿著他那件騷包的花袍子,手裏拎著個酒壇子,坐靠在一片紫衫樹下喝著酒,席地而坐,胡子拉雜,臉蛋酡紅,哪裏還有原來在將軍府裏的半點優雅儀態。

    李成原是心裏憋得慌,找同命相連的道友說說話,但一見到他這個樣子,當即嚇得麵無人色,將懷裏的竹簡擱在一方幹淨的石台上,就驚慌著急的跑了過來。

    “安道兄,你這是怎麽了?你怎麽坐在地上了?”

    常安道顯然已經喝醉了,確切的說,他現在狀態叫做爛醉如泥,聞言抬起頭,皺著眉頭,張口就嗬斥,“慌慌張張,動手動腳,言辭混亂,成何體統!”

    嗬嗬,你這是在說你自己的吧!心裏這樣的念頭一閃即逝,李成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唯一認識能搭上兩句話的朋友就隻有常安道了。

    “不坐地上做哪裏,你腦子傻缺了嗎?”

    “去他娘的酒,這府裏的主子個個都是瞎了演的窮逼,就連那個什麽清的,把勞資千裏迢迢請過來,就給勞資喝這麽便宜貨色,一點酒味都沒有,定然是摻了水的”。

    李成心想,“現在怪起人家清先生了,人家千裏迢迢的把你帶到邊城,是在救你好不好,誰有請你了,哦,人家好心救命了你,給你吃,給你住,還半閉著眼睛忍受你挖人家院子裏的酒,你倒先嫌棄上了,這不是存心找茬嗎?”

    “還有那姓魏的,勞資才高八鬥,一肚子的計謀,他不用,給打入冷宮冷藏,偏偏小白臉子,耍幾個花槍,殺幾個貪官,就封了上將,毛都沒長齊,就幹給勞資擺臉色看,呸!勞資拜師學藝時,他還不知道在那個旮旯子裏吃風撒尿呢!”

    這突然冒出來小白臉子,不用說就是清先生的徒弟夜徒弟了,因為隨著夥食的質量提高,這小子越長越想清秀粉嫩的小姑娘,於是乎他很光榮的頂替了師父,接下了“小白臉子”的帽子。

    “以為勞資怕了他,不就是拿他幾壇子酒,誰喊缺他那點子酒錢了?”

    李成心說:“安道兄,你看真缺!”

    “且等著吧,勞資現在改主意了,勞資以後一天彈三個時辰的琴,省下的時間爭取把他師父給幹掉,看他沒了靠山,還怎麽耍威風”。

    李成都提連清感到冤:“靠,徒弟欺負了你,你就去欺負徒弟呀,管人家師父什麽事啊,這是躺著都要中搶”。

    ...

    不過雖然心裏腹誹連連,李成麵上還是一副老實巴交的麵孔,滿眼擔憂之色。

    不管他說什麽,李成皆一一稱是,不過聽了這會子,他大致也明白了,這是因為一壇子酒,釀成的糾紛大戲。

    那夜少將看起來,麵團似的一團和氣,再聯想到他好友的鳥脾性,一段話經過他的毒舌加工,黑白絕壁得顛了好幾倒。便明白定然不是人家的錯,肯定是這貨心裏壓抑,上門找茬,踢到鐵板上去了。

    不過看著好友腳邊橫七豎八躺屍的酒壇子,酒杯要迴來了,那問題應該不大。

    不過他心裏很好奇,那個說話都會臉紅,兔子一樣清透的人,到底都做了什麽,能把他這個好友給氣成這樣,全然不顧忌形態,胡子拉雜,這完全是自暴自棄,萬念俱灰了吧!

    其實,李成之聽他說起過,在來魏之前,常安道曾經周遊列國,見過許許多多的風土人情,親眼目睹了諸國的皇權爭鬥,也是個見過世麵的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和他一樣“窮困潦倒”,被“政敵們”們排擠到三餐不濟兩餐的地步,平日裏擺慣的風雅作風也隻剩下“兩袖卷西風,空談淼餘”。

    人們都有一個奇怪的習性,那就是你越缺少什麽,便總要言辭否定什麽,嘴上說著不在乎的反話,麵上一派冷淡不屑,實際上心在滴血。

    這樣的感受,李成沒經曆過,但是他懂。

    其實很道理,他都懂,都知道,奈何最笨,奈何胸中有話,難開口,“書中自有黃金屋”他不知道對不對,但是“讀萬卷書,好比行千裏路”這個道理他卻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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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清楚以他“下三流”的身份,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找到一個注重風骨門第的主公,能耐心聽他一抒胸意了。

    常安道跟他反複說,在宋宮時跟諸子論道是如何的舌戰群雄,在楚晉遊曆名山大川是如何的瀟灑快意,在秦國的稷山書院時又是如何的被學子們夾道歡迎。

    那時李成隻這位好友感到悲哀,也許對於名利權勢,他並不如平日裏所表現的那麽隨性無所謂,驕傲和不遜長埋與心的人,若是真的那麽不屑權貴,又為何撞得頭破血流,常日被他討厭的權貴無伍,被質疑,被排擠、被嘲諷、卻還不願離開。

    不同於他自己的胸無點墨,資質普通,心笨嘴拙,淪落到三流邊緣的地步,都是合情合理,但李成不一樣。

    他是真正的師出名門,胸藏錦繡,智比三川,一時的困頓都隻是暫時的,那是他誌不在途,耽於偏門,消磨了精力,又因古怪孤僻的性情,遮掩了他的才華。

    他是真正的人才,才華、心計、城府、手腕、人脈...都具備了,隻差一道東風。

    倘若那一天,他遇到了那麽不拘於他性格的伯樂,可以撥開塵霧,看到他內裏的丘壑,他肯定會如鴻鵠展翅,鷹擊長空,直上九霄。

    所以,李成打心眼裏佩服他,敬仰他,羨慕他。

    將人抱到床上躺好,兩大碗濃濃的醒酒湯灌下去,常暗道就幽幽轉醒了。他揉了揉眼,像是終於從某種漫長的迷夢裏醒了過來,意識還有些迷糊,看他的眼睛透著陌生的疑惑。

    渾然一副不知今夕何夕,順帶著連剛剛扯著別人的袖子沒臉沒皮的耍酒瘋的一經行為,都忘了個幹幹淨淨!

    人才啊!

    李成心裏替他點讚,學到新技能了,以後等他不小心犯了大錯時,也可以借著這一招會忘掉。、

    常安道用他特有的挑刺預調懶洋洋的問,“是李兄啊,你怎麽來了?”,挑剔的目光特特在他懷裏抱著的一捆竹簡上頓了頓,道:“這是...還帶上了禮物?”

    嗯,這年頭,書籍的價值貴比黃金,這些年漂泊,他已經好多年沒看過新書籍了。

    李成身子顫了顫,心說,哎,貧窮還真是磋磨人啊,這才多了多久,當初那個清傲的視錢財為糞土的道家鐵舌就變成這樣了,淪落到從人指縫裏,扣“禮物”的地步了。

    因為振動太大,李成趕緊說:“不是,這是圓主派給我的庶務公文,我有難題不甚明了,便抱來讓安道兄指教!”。

    “哼!園主,圓主,叫的聽親切的啊,一身的奴性!讓你進門,真是平白汙了我腳下的地板。”

    李成不說話,這樣的話他聽得多了,早習慣了,隻定定的望著他。

    其實這點子庶務,他哪裏有搞不定的,隻不過知道這位主,困於一地,卻是時時刻刻都心係著外麵的變化。

    以往皆是如此,他得了書,抱來給常安道看,常安道得到想看的東西,心情好了,也會投桃報李,迴答他幾個問題。

    幾乎成了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隻是這一次,對方竟然存了,索要的念頭。

    這太無恥了。

    李成不打算慣著他。

    常安道皺眉,這傻袍子膽肥了,今天竟然敢跟他強蹄子,拿架子起來了。

    “ 別讓我說第二遍!”,他其實更想說,”別給臉不要臉,愛說說,不愛說滾!”,但這段時間一來,自己能吃到肉,全靠對方接濟,萬一真說了,書沒的看,怕是肉也沒得吃了。

    以往容清氣朗,做起這個表情來,如同孤山上的雪,又矜貴,又傲氣,如今他臉色蠟黃,胡子拉雜,一板臉一皺眉,這兇惡的樣子,別提多辣眼睛了。

    活脫脫一個被關押在地牢裏的“吸星老怪”。

    李成很看不過眼,於是更加不想過去了。

    常安道嘴上說著毒話,手上動作很快,早先一步,從對方懷裏抽出了竹簡,然後,一雙眼睛就越瞪越大,唿吸越來越粗重,到最後整個人都劇烈顫抖起來。

    李成絲毫不詫異,他對有這副反應。

    畢竟他昨天接到這竹簡時,可是關上了門,在屋子裏興奮的又蹦又跳,一整夜都沒睡覺的。

    常暗道的表現算是鎮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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