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月色很亮,讓旅店的房間籠罩在一片清輝之中。


    方鴴有些心不在焉地放下羽毛筆,插入墨水瓶中。


    他抬起頭,又低頭,歎了一口氣——雙手合上日記本,並將它立起來,插入一堆書籍當中。那些厚厚封皮的大書,有些脊上用金線描邊的文字寫著《以太論》、《伊斯塔尼亞地理誌》、《努美林煉金術考》一類的名字。


    方鴴看著窗外的月色,腦子裏思緒紛雜,關於白晝裏一些念頭止不住浮上心間。


    他向後一退,滑開椅子,伸手打開抽屜——抽屜中是一疊猶如枯葉般的羊皮紙,上麵彎彎曲曲的符號,像在月光反射著熒光。


    他看了一眼,又默默合上抽屜。那些正是淵海長卷的手抄文本,而抄寫它們的學者的生年,甚至遠早於他們這個時代,因此這手抄文本本身也算是文物。


    本來這些東西他不應該帶在他身上。


    但鬼使神差地,方鴴自己也不知是出自於一種什麽心態,當時從莊園之中告辭時,向那位大公主殿下請求將它們留了下來。


    對方倒也沒拒絕。


    或許是因為調查那起奴隸貿易事件,它們也是關鍵線索。方鴴自己也是這麽想的,他之所以這麽做,或許是因為這些文獻並與拜龍教有著或多或少的聯係。說不定背後,還關係到那位流浪者——


    但下一刻,他又明白過來,這些不過都是借口。


    他隻是單純想要留下這些文獻而已,像是冥冥中有一個聲音讓他這麽做一樣。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再也止不住。


    這讓他心中愈發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像上次龍王利夫加德一樣,為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控製,作出了並非自己本意的決定?


    他猶豫再三,終於作出決定,伸手在自己上衣口袋摸索了一下,從那裏拿出一枚護符來。那護符寬約三指,長也相仿,外形是一彎銀色的月牙,上麵雕著一朵精靈鳶尾花。


    他將原本的夜梟胸針從左胸大衣之上取下來,再換上這枚護符,然後定了一下神。仿佛是找到了什麽心理安慰一樣,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枚名為‘安洛瑟之壁’的、涅瓦德的主人送給他的護符,其實他在梵裏克一戰之後便已滿足了佩戴要求。隻是因為舍不得夜梟護符的計算力加成,所以才一直沒有換上。


    而這枚護符實際上是三十八級的精靈奇物,足可以防範四十五級以下水準的精神攻擊,用來抵抗龍王利夫加德的心靈誘導可能還差了一些,但想來用以阻隔一件無主之物無形散發出的精神影響應當是夠了。


    至少他是這麽想的。


    可惜事與願違。


    可方鴴帶上胸針之後,卻發現這根本無濟於事。他仍舊無法阻擋心中紛遝而至的念頭,隻一閉上眼睛,白晝所見過的淵海長卷之上的文字,便悉數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甚至那些彎彎曲曲陌生的文字,讓他不禁生出一個強烈而執著的念頭——自己真的見過那些文字。


    但方鴴馬上迴過神來。


    自己不可能見過這些東西。


    他眼球在眼皮底下顫動著,像是看到了什麽詭異的景象一樣。


    下一刻,方鴴才重新不安地睜開眼睛,低下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又候再一次拉開了抽屜。


    而抽屜之中,那些文卷仍舊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個地方,一動也不動。


    嚇得方鴴趕忙‘啪’一聲關上了抽屜。


    他一頭冷汗地抬起頭來,看向窗外。從旅店這個方向,可以看到外麵臨河的街道,月光將河麵映得一片雪亮。


    遠遠一個少女頭頂著水罐走了過來,停在河邊。她彎下腰,先將墊子放在岸上,然後卷起裙擺,赤腳踩入河水之中。


    對方放下手中的罐子,開始裝水。


    看到這一幕,方鴴仿佛才從自己心中幻境裏迴過神來。他兩隻手撐在桌麵上,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低喊了一聲:


    “塔塔小姐。”


    “騎士先生?”


    “帕帕。”


    塔塔安靜的聲音,與妮妮奶聲奶氣地迴答,同時響起。


    妖精小姐的聲音的確有一種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讓方鴴稍稍心安下來。他背靠著椅子,用手撐著桌麵,靜了一會兒才問:


    “塔塔小姐,剛才你有感到什麽嗎?”


    塔塔從他麵前浮現出身形,微微扇了一下妖精羽翼,其一雙眼底透著光的翠綠色的眸子,正看著他答道:


    “你的心很亂,騎士先生。”


    “我知道,”方鴴收迴一隻手,按了按腦門,聲音有些虛弱地問:“你之前有聽到什麽聲音嗎,就像……就像利夫加德那個時候一樣?”


    塔塔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騎士先生。但我隻感到你似乎很焦慮,而且你心中的焦慮,皆是出自你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方鴴搖搖頭:“你能感到我在想什麽嗎,塔塔小姐?”


    塔塔思考了一下,才答道:“你思緒很亂,似乎在尋找某一個片段的記憶,並與之對照。你想要搞清楚,自己是在什麽地方看過這些文字。”


    這正是此刻方鴴心中的想法。


    但妖精小姐的話非但沒讓他理清思路,反而更加混亂了。


    他焦慮地答道:


    “可問題是,我明明從沒見過這些文字,可心中卻止不住有這個想法。從離開魯伯特公主的莊園起,一直到現在,這個念頭就沒有停止過。”


    “或許你應當正視它。”塔塔答道。


    “正視?”


    “因為事實證明了,逃避也沒有意義。”


    說完這句話,塔塔便閉上嘴巴,並未再多言。


    因為方鴴心中的想法,也是她心中的想法,無濟於事的安慰隻是憑空添亂而已。


    果然,她這樣的態度反而使方鴴稍稍鎮定了一些,靜了一下心又問道:


    “那麽塔塔小姐,你了解淵海長卷嗎?”


    妖精小姐點了點頭。


    方鴴不由意外地看著她:“塔塔小姐,你真了解?”


    塔塔再次開口,聲音十分安靜,仿佛僅僅隻是在敘述一段曆史:


    “這些古代文字來自於上古某個時代,我知道一些人研究過它們,但從淵海之下發掘來的石板並不多,人們對於淵海長卷所知也斷斷續續。”


    “石板?”


    “淵海長卷是記錄在石板上的,騎士先生,後世所見的文獻,皆是手抄或拓印文本罷了。”


    方鴴這才恍然,除了努美林時代精靈們留下的文獻之外,所有的淵海文書皆是來自於淵海之下的發現。紙質文獻自然無法存留,能存留下的也隻有石板而已。


    與妖精小姐交談之間,他發現自己似乎沒那麽不安了。


    加之此刻,妮妮也顯現出身形,並纏著他要陪她玩。


    方鴴用手點了點自己的小女兒——方妮妮的腦門,逗得後者咯咯直笑。聽著這單純的笑聲,他心中焦慮稍去。


    他定下心來,又迴過頭認真問塔塔道:


    “那麽塔塔小姐,關於淵海長卷研究者,有什麽……古怪的傳聞嗎?”


    塔塔想了一下,說:“的確,有一些它的研究者變得瘋瘋癲癲。”


    妖精小姐顯然是不會寬慰人那種。讓方鴴忍不住‘咕咚’一聲吞了一口唾沫:


    “瘋瘋癲癲?”


    好在塔塔小姐還算關心自己的騎士大人心理健康,答了一句:“不用擔心,這樣的例子十分少見。而大多數人無法讀懂這些文字的含義,對於石板的解讀流於表麵。倒是有蜥人對此深有研究,它們有一門獨門的占星術可以通過對比星象來解讀這些石板上的內容。


    但也並非全部。越是古老的石板,越是無法閱讀。而且那是蜥人們古老而神聖的秘密,向來不會外傳。另外努美林精靈也曾經解讀出一部分石板的內容,並演化成了古代煉金術。”


    方鴴聽了,默然片刻。


    他和蜥人關係不錯,那位塔達蜥人的大師正是眾星的守護一脈,尤擅長於閱讀石板。


    隻可惜對方此刻並不在這個地方,知道這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他又問:“這些文字本身沒有異常嗎?”


    “隻是很普通的古代文字而已,騎士先生。”


    “那麽它們真是淵海長卷?”


    妖精小姐輕輕點了點頭。


    “我在銀之塔時,曾經見過。”


    方鴴對於自己的妖精小姐是絕對信任的。


    他聞言總算微微鬆了一口氣,又想了一下,才重新緩緩打開抽屜。塔塔小姐說得不無道理,逃避也不是辦法,他總不能一直維持這個狀態下去。


    既然不是精神攻擊,他倒要看看這些古代文字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而塔塔安靜地看著這一幕,也沒有反對。


    方鴴這時從抽屜之中取出第一頁——也是最完整的一頁淵海長卷的手抄文本——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張發幹的羊皮紙,並將目光投在上麵。


    說來有些奇怪,第一眼他便感到月光好像變得更加明亮起來。


    這時窗外的伊斯塔尼亞少女,已經在河邊打完了水。


    對方放下裙擺,從河中走了上來。並再一次彎腰撿起放在河邊的墊子,放在頭頂上,再將陶罐放在其上,一隻手扶著罐子,在月光下向來時的方向走了迴去。


    方鴴遠遠地看著這一幕。


    但他同時也看著手中的文卷,一時好像無法集中注意力,可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卻仿佛自己活了過來,一個一個跳入他的視線之中。


    他明明完全沒看懂上麵的文字,但心中卻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些文字並不完全。而且好像天生的本能一樣,他下意識將手揣進兜裏,摸索了一陣,從那裏掏出一枚考林—伊休裏安的銀幣來。


    這枚銀幣麵值十三裏塞爾,一麵刻著代表著煉金術的銜尾蛇的標誌,與艾塔黎亞煉金術中金元素的符號。


    另一麵刻有羅曼女士的側臉頭像——下方是一隻天平的浮雕——那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麵貌並不嚴肅。非信徒稱她為歡笑的少女,也由此而來。


    方鴴舉起銀幣,將一麵對著月光,一團銀色的光芒落在羊皮紙上,那些扭曲的文字之間漆黑的部分,竟亮起一個又一個細小的文字來。


    看著這些文字,他好像理所當然一般,雖然完全看不懂,但手中的銀幣由左向右,將羊皮紙上隱藏的文字一一照了出來。


    方鴴不由自主開口,念出一個奇特的音符。,


    但下一刻,他才終於打了一個激靈,從這種神秘的狀態之中迴過神來。‘叮當’一聲,銀幣也脫手落在地上。


    方鴴猛然將羊皮文獻丟在桌子上,才反應過來自己之前幹了什麽事。


    他額頭映著月光,麵色微微有些蒼白,上麵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他後退一步,忍不住從自己椅子上站了起來,並低聲問道:“塔塔小姐,剛才……?”


    “剛才我沒有提醒你,騎士先生,”塔塔卻顯得十分鎮定,答道:“因為我認為對你有所幫助。”


    “有所……幫助?”方鴴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方才的事情對於他來說就好像做了一個短暫的夢一樣。


    塔塔這時又說:


    “我感到你在閱讀那些文字,並從中學到了一些東西。”


    方鴴一愣,反問道:“我學到了一些東西——?”


    他忽然閉上嘴,一邊打開了自己的龍騎士係統。上麵的確寥寥有幾行提示,主要是說他通過閱讀,獲得了一些認知經驗。


    經驗不多,有幾百點,一共跳了五六次。不過通過閱讀未知的文獻,以獲得認知經驗,這並不是什麽非同尋常的操作。


    隻是係統的提示非常含混不清,與平常大相徑庭。而且塔塔小姐說他學到了一些東西,應當不是在說這個。


    方鴴仔細檢查了一遍,才瞪大眼睛發現,自己所有基於智力評價之下的計算、邏輯與記憶等等屬性,皆分別增長了三點。


    他記得很清楚,尤其是自己的計算屬性是戰鬥工匠的主屬性,自從離開依督斯之後,基礎值應當是228點,之後再沒提升過等級,應當保持不變才對。


    但此刻,明明白白是231點。


    通過閱讀可以增長屬性,這可太聳人聽聞了。而且提升的不僅僅是計算力,而是智力評價之下的全屬性,也就是說提升的是主智力屬性。


    至少在艾塔黎亞,他還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方鴴生怕是自己搞錯了,想起之前自己換過了夜梟胸針,於是再重新佩戴上那枚胸針,但結果仍是不變。


    他有點不敢置信地摘下胸針,愣了好一會兒,才問塔塔道:


    “塔塔小姐,你有聽過這樣的事情嗎?”


    妖精小姐緩慢地搖了搖頭。


    隻有妮妮不明就裏,仰著頭看著兩人。


    但方鴴此刻沒心思去關心這小丫頭,他隻一張一張抽出那些殘破的淵海長卷,然後一一讀了下去。而在閱讀第二張與第三張時,他皆進入了那種神秘的狀態。


    等迴過神來之後,智力屬性便有不同程度的提升,但並不固定。第二次是2點,第三次則隻有1點。


    也就是說,三次閱讀他一共增長了6點計算力,看起來不多,但一個煉金術士的一生,計算力的增長幾乎是固定的。尤其是相對於基礎計算力來說,算上裝備,算上技能,也就那麽多。而世人所謂的隱秘任務,也隻是學到一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增加計算力,或者降低構裝體計算力需求’的特殊技能而已。


    也就是說如果他還能學到那些技能的話,等於平空比別人多了6點基礎計算力。而且這還是他隻閱讀了兩頁淵海長卷的結果。


    方鴴強忍著心中的疑惑與興奮,並繼續往下讀去。但當他讀到第四張文卷時,卻感到一陣倦意席卷而來,忍不住眼皮子直打架。


    他長長打了一個嗬欠,然後趕忙搖了搖頭,重新清醒過來。


    當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並再一次看向手中羊皮文獻,而這一次,卻再也沒了之前那種奇妙的感覺。


    方鴴楞了一下,心中的疑惑一閃而過。


    不過他馬上反應了過來:看來閱讀這些文字也並不是沒有代價的,需要消耗精神力。凡人以水晶與精神力操控以太,他作為煉金術士,自然明白這一點。


    方鴴這才默默放下手卷。


    心中既是不安,但又有些激動。


    激動的自然是從淵海長卷之中,發現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但激動之後,不安的心情不免又泛上心頭,


    首先手中這些東西是淵海長卷,是第七號禁令明文規定不應當接觸的東西,他此刻拿著這些東西,本身就是違反了規定。


    雖然七號禁令並不是《星門宣言》上最早規定的條款,但那也是拜恩之戰後,超競技聯盟和星門港共同首肯簽訂的補充條款。


    要是被人發現他與這些東西有關係的話,多半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而且更讓他疑惑的是,在自己之前——尤其是在七號禁令簽訂之前,應當也有許多選召者閱讀過淵海長卷。


    可為什麽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


    他不由在心中比對起自己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而唯一可以說上特殊的,一方麵是自己擁有黑暗巨龍的力量,一方麵則隻剩下蒼之輝這個可能性了。


    可惜的是,他用自己手背靠近羊皮文卷,其上的印記並無絲毫反應。


    妮妮那邊,龍之金曈的力量也沒有絲毫的波動。


    方鴴試了半天,也沒試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拿起最後一張圖紙時,他忍不住愣了愣。最後那張圖紙,也就是他在佩內洛普王室大公主那兒見過那張,隻畫有秘法花紋,而沒有任何文字的羊皮紙圖案。


    他當時便感到這畫上的圖案,可能是某種法陣,但與他印象當中的煉金術法陣,沒有任何關聯。


    而此時他用銀幣映著月色一照,將圖紙上空白部分的花紋映出來,並記在腦海之中後。


    一個念頭不由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這是一個配方。


    他是煉金術士,自然也學過魔藥學派的相關知識。艾爾芬多議會普德拉所精通的魔藥學派,隻是煉金術的一分支,但在最早,它與現今流行的魔導學派其實一開始就來自於兩門完全不同的知識。


    魔藥學是來自於努美林精靈魔藥學的傳承,與精靈鍛造術,附魔術共稱為努美林精靈的三大技藝。


    當然精靈們的魔藥學與現今有很大不同,今天的魔藥學是為煉金術服務的,其產物也是魔力試劑。


    而在努美林時代,精靈們主要利用這門技藝來調配各類法力藥劑,魔力增幅藥水,甚至是具有各種神奇效果的魔藥。


    方鴴此刻便隱隱感到,這圖紙上的配方,似乎與努美林精靈的魔藥學有某種聯係,但甚至還更加久遠一些。


    但這配方究竟是什麽呢?


    它是否也與計算力有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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