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具屍體並排躺在地上。方鴴先看第一具,第一具就是那個陰沉的男人,當然對方現在臉孔蒼白,微微張開的眼瞼下露出一線泛紅的淺白,頭發蓬亂,皮膚像敷了一層膠質。


    方鴴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確認自己並沒見過對方,然後才彎下腰,掀起對方的毛氈鬥篷。紫黃相間的鬥篷下麵,對方穿著灰色的長褲與長袖襯衫,腰間別著一長一短兩把帶鞘的劍,此外還有兩個空皮袋子,一左一右,原本應當是用來插手銃的,但都被拔了出來。


    皮袋子左右,各有一些瓶子,其中有些裝著渾濁的液體。方鴴不知其作用,他對毒劑學認知有限,考慮到對方工作性質,並沒有去碰。他目光越過那些藥劑瓶,落在那把較短的劍上,感到這把劍有些獨特,於是伸手將它取了下來。


    那帶鞘的劍長還不及他一肘,黑沉沉的鞘皮上有一個蝴蝶狀的銀雕飾,方鴴記憶中沒有使用這個徽記形象的組織,他用拇指按住卡扣,一下把劍拔了出來。劍刃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臉上,劍刃很是鋒利,是一件魔導器,但除此之外並沒什麽特別的。


    方鴴看了看蝕刻在劍脊上的煉金陣,是一些增加輕靈、敏捷的詞綴,他於是將劍插了迴去,再向那具屍體看去——斜著的革肩帶上掛著一些子彈袋,再往上是對方中槍的位置,在左胸口,子彈燒穿了毛氈編織物之後,在襯衣上留下一片暗紅。


    再過去一點,別針卡著一枚盾徽。盾徽約一枚硬幣大小,烤藍底色,左右獨角獸與獅虎獸拱衛起中央的王冠,其上兩把長劍交錯而過,極類似於考林—伊休裏安的國徽。看到這裏,方鴴心中明白對方是王室的密探無疑。


    他放下披肩。屍體蒼白的臉孔上正泛起一層微微的熒光,有白色的光團正從熒光之中泛起,光穿透的位置,屍體正逐漸變得透明。


    他又先後檢查了剩下兩具屍體,每個人身上裝備都差不多,但隻有兩個人身上有一模一樣的短劍。


    方鴴將那兩把短劍取下來,放在一起。很快,其中一把短劍上也泛起同樣的熒光,並在閃爍交錯的白光之中,消失不見,留下一地微塵。三具屍體,也全部複生完畢,‘沙之旅舍’的大廳之中重新安靜下來,除了地上留下的彈痕之外,仿佛一切沒有發生過。


    方鴴直起身來,沉吟了片刻。


    他大致明白自己遇上了什麽麻煩。


    關於希爾薇德在他身邊的事情,其實並不保密,在梵裏克就已經暴露過一次。而指望艾爾芬多議會可以保守秘密,並不現實,安德老師與老銅鼻子或許可以信任,但其他人並不然。


    自從西林-絲碧卡伯爵一事之後,他便看得明白,那就是一個四麵漏風的篩子。


    隻是目前知道他準確位置的,隻有軍方、弗洛爾之裔的人與超競技聯盟。而軍方不可能會將他賣給宰相一方,剩下能幹這件事的人,可想而知,弗洛爾之裔與超競技聯盟皆有一定嫌疑。


    他上次得罪了這兩方人馬,沒想到報複這麽快就來了,而且如此下作,令他有一些不齒。


    弗洛爾之裔也算了,超競技聯盟絕不可能不知此事——而對方竟然針對希爾薇德出手,他們應當不會不清楚這涉及考林—伊休裏安的內政。


    而且一方麵關乎於貴族千金的安危,對方視人命為草菅的行為,這還符合一個星門組織應有的規範麽?可惜暫時抓不住對方的把柄,隻讓他有一些無法容忍而已。


    “艾德哥哥,他們真是王室的探子嗎?”天藍問。


    姬塔手攥著自己的學士長袍,像是要攥出水來一樣,帶著濃濃的擔憂說道:“那胸針卻是考林—伊休裏安王室的徽記,若不是偽造的話……”


    方鴴迴過頭,向大夥兒微微笑了一下:“或許是,但沒什麽好大不了的。”


    希爾薇德張口欲言,但艾緹拉從後麵牽起她的手。她迴過頭去,精靈小姐翠綠的眸子猶如深湖,沉浸著古老的安靜,對她說道:“這是艾德的事情。”


    希爾薇德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眾人一時間有些安靜。


    方鴴看了看他們,才說道:“大家……從今天起,或許前路會危機四伏、並困難重重,但這是我們早已有所預料的事情。但我們曾許下的諾言,希望我們可以在一起,陪伴彼此走下去。


    無論最後,是荊棘密布,還是鮮花載途。”


    洛羽、姬塔與羅昊聽了,皆輕輕頷首。一旁艾小小雖不明就裏,但還是跟著點頭,唐馨看了自己好友一眼,歎了一口氣,心想有時候沒腦子或許也有一種單純的幸福。


    而箱子正低著頭,在仔細檢查自己的魔導杖用了多少法力。


    “而且希爾薇德小姐還是我們的投資人呢。”天藍說。


    “等等,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借機賴賬了?”帕帕拉爾人敏銳地抓住了盲點。


    “帕克——”艾緹拉盯著這家夥。


    希爾薇德在一旁不禁莞爾。


    “好吧好吧,我又不是考林—伊休裏安王國的人,而且也不歸屬第三賽區,”帕克說:“這些和我又有什麽關係,但你得告訴我一件事,要是我們真和王室對著幹上了,我再去偷他們的金庫,你不會像上一次一樣老古板的樣子吧?”


    愛麗莎微微一笑:“你說團長是老古板?”


    “厄,那隻是一個比喻。”


    大貓人自毋須表態。巴金斯看了看眾人,淺棕色的目光裏忽然閃過一絲感動之色,他看了看自己的大小姐,忽然意識到她從一開始就選擇了一群正確人。


    謝絲塔一貫一成不變的銀色目光,看了方鴴一眼。


    方鴴看著插科打諢的眾人,心中已明白眾人的決定,他內心深處忽然交織生出一個念頭:


    自己有了一個最好的團隊,它絲毫也不遜色於絲卡佩小姐的‘黎明之星’


    它還很弱小,但終有一天會發展壯大。


    他看向希爾薇德,艦務官小姐也報以微笑的目光。


    ……


    愛爾娜看著這些人,感到他們與自己見過的那些人並不太一樣。真摯、珍惜友誼,與她打過交道的來去匆匆的聖選者相比,這些人身上似乎多了一些稱之為‘人性’的氣息。


    “艾德,”她這才開口道:“考林王室的探子無孔不入,你得罪了他們,還是要小心一些。”


    方鴴迴頭看向這位會長女士,略感有些意外,對方代表工匠協會,而工匠協會也是考林—伊休裏安官方力量的一部分,他們擊殺了王室的密探,行為形同叛黨,對方竟然還站在他們一邊嗎?


    “這裏雖是伊斯塔尼亞,但考林王室在這裏仍有一定影響力,萬不可掉以輕心。”巨靈女士猶豫了一下子,才道:“我會盡力幫你們把消息按下去一陣子,可等那些人迴來,就不一定了。”


    “愛爾娜女士,您……”


    愛爾娜輕輕搖頭:“我隻是認為你們不是壞人,而且關於那位宰相的行事我也有所耳聞,而且其實若大公主看中你們的話,你們未必需要我幫助。”


    方鴴心下有些感動:“謝謝你,愛爾娜女士,隻可惜答應好幫你研究妖精使的事情,隻怕一時要擱淺了。”


    愛爾娜此刻卻顯得十分灑脫,不在意道:“以後有的是機會。對了,艾德,你之前施展的……?”


    “是的,愛爾娜女士,那是古代煉金術。是安洛瑟先生傳授給我的。”


    愛爾娜看了看方鴴身後的構造海妖。


    “天縱之才,可惜考林—伊休裏安那些人看不到,但你不可忘記自己的出身,艾德。”


    “當然,我永遠是卡普卡出身的煉金術士,永遠屬於第三賽區。”


    愛爾娜這才頷首,看著那構造海妖說道:“所以如果它對你很重要,就帶走它吧。公會物資的事情,我會再另外想辦法……”


    方鴴之前聽那中年工匠說起過,這位新晉會長女士的一些事情,也明白對方手頭也不寬裕,心中更是感動不已。


    “愛爾娜女士。”


    “是愛爾娜姐姐,”愛爾娜糾正他道,並依據此開了一句玩笑:“要是你以後成名了,我也可以跟著沾一點光。好了,艾德,我有事必須離開了,要是你們真有什麽無法解決的事情,就來找我——”


    說罷,她再看了看這個地方,便走出門去。


    “是個正直的人。”艾緹拉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說道。


    方鴴深以為然。


    ……


    大約半個鍾頭之後,眾人才見到了趕來的阿貝德。


    兩頭名為‘卑爾戈’的馱獸一前一後在‘沙之旅舍’門外停下,這種生活在荒地上的無翼龍高大健壯,身上覆滿了厚厚的土黃色鱗片。一名啞仆搬來軟麵凳子,阿貝德在另一名啞仆的扶持下,踩著凳子,從綢緞軟坐上走了下來。


    阿貝德今天穿著一件帶格子花紋的軟布長袍,黑色卷曲的頭發下如沙漠遊隼一般的目光先看了看四周,再看向眾人。他顯然來之前已經了解到這裏發生了什麽,並不多言,薄薄的嘴唇壓低了聲音說道:


    “跟我來,公主殿下要見你們。”


    “阿貝德先生。”方鴴上前說道。


    阿貝德豎起一根枯瘦的指頭,放在嘴唇中央,示意他們慎言。


    方鴴看到這一幕,似乎感受到什麽,腳步為之一停。


    阿貝德伸出手,示意他們出門。兩頭‘卑爾戈’中,有一頭是為他們準備的,這種高大的馱獸寬廣的背部可以乘坐七八個人,寬廣的腳掌也有利於在沙地之上行走,是伊斯塔尼亞名副其實的‘沙漠之舟’。


    天藍和姬塔還沒有乘坐過‘卑爾戈’的經曆。兩個小姑娘在馱獸背上十分新奇,不時摸摸無翼龍背脊上的鱗片,或是它類似於角龍一樣寬大傘狀的骨板。


    馱獸穿過街市,緩緩向著港口之外行去。


    而方鴴心中想著之前發生的事,沒有太過在意周圍的景色變化。


    沒多久,‘卑爾戈’在一處莊園外停了下來。


    伊斯塔尼亞風格的莊園坐落於港外一片綠洲之中,蔥蔥綠蔭掩映著一道長長白沙牆,遠處是一片湖泊,粼粼水光,沙欏樹修長的枝葉後,金色拱頂,若隱若現,映襯著天際一片灰白的沙丘。


    眾人沒想到在沙漠邊緣地區還有這麽一處風景宜人的所在,一時不由驚歎不已。


    幾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仆人走上前來,扶每一個人下去。方鴴經過仔細觀察,發現這些仆人每一個皆訓練有素,舉止有度,而且並非啞人,想來是那位公主殿下的近仆,果然是不同於其他地方所見的氣象。


    不過他不習慣有人服侍,便主動跳了下去。並順手將手中帶鞘短劍往身後一別,當劍鞘上白水晶與腰帶上凹槽一合,頓時感到整個人輕盈了不少。


    阿貝德揮退了仆人,便帶他們進入莊園。


    穿過一處樹蔭遮蓋的卵石小徑,眾人才進入一處庭院之中,弦鼓之音,遠遠地悠揚傳來。還沒走幾步,庭廊之內一群穿著輕紗的沙漠舞姬赤著腳,迎麵走了過來,她們足踝上係著銀絲與鈴鐺,行走之間叮當作響。


    而沙漠女子熱情奔放,幾個少女還是十分大膽地看了他們一眼,便落下一地銀鈴般的笑聲遠去。


    再向前,悅耳的音聲愈發清晰。穿過一扇鏤空裝飾的伊斯塔尼亞風大門之後,眾人便轉入一座大廳之內,叮咚樂音才撲麵而至,大廳內光線昏暗,地板由黑石鋪設,打磨得光可鑒人,一派堂皇氣象。


    廊柱之下擺設著一些鏤空的熏香爐,正彌散著嫋嫋煙氣,讓大廳之中有些氤氳。而方鴴注意到暗處角落之內,正立有幾名衛士,各持彎刀,定睛一看,才發現皆是身披長袍的構裝體。


    看來這位公主殿下對於這些煉金術產物十分有好感,方鴴心想。


    而且對方的情人,也正是一位煉金術士。


    正想間,他就看到了立在前麵的中年工匠,對方也看到了他們,便對眾人點頭微笑。方鴴正張口欲言,卻看到不遠處又有一人——四根直抵穹拱的漆黑石柱中央,鋪陳開一張厚厚的白色地毯,絲絲白裘之上,放著一隻絲綢軟墊——


    而其上,正端坐著一位少女。


    對方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身著伊斯塔尼亞的傳統服裝,火紅的長裙滾著金邊,佩著麵紗,耳鬢金飾輕晃,頸項處露出的肌膚,微染駝色。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明亮異常,正認真地看著前方——


    而不遠處舞姬嫋嫋起舞,樂師將手中的五弦琴撥弄得飛快,咚咚作響,一旁藝人時而擊鼓,便傳出一段快節奏的節拍——此刻舞姬赤足點地,舞姿飛旋。


    女人身畔一左一右兩位侍女,一人為她托著一支水煙壺,另一人端著金絲茶杯。


    而少女這時注意到中年工匠的動作,才迴過頭來。


    她看到方鴴與洛羽,眼中不由微微一亮:


    “是艾德先生麽?”


    於是不需要中年工匠再介紹,方鴴便明白這正是沙之王巴巴爾坦的長女——魯伯特-佩內洛普公主。


    他停了下來,禮貌迴道:“大公主殿下。”


    方鴴有些訝然,沒想到那位傳聞中精明能幹的大公主,會是這麽一位少女的形象。不過伊斯塔尼亞人將她稱之為沙漠明珠,對方倒確實有這個資格,麵容柔美,也隻比貴族千金稍遜。


    “各位不必拘謹,”魯伯特公主則開口道,聲音柔軟:“你們救了阿菲法一次,這一次我是專程為了向各位道謝而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了拍手。


    樂音一停,舞姬們紛紛退下。


    角落中也不知從那裏走出一行仆人,手中各自拿著地毯、矮幾與軟墊,一一擺好,整個過程一氣嗬成。不消一分鍾,便為他們每一個人安排好位置,仆人們又一言不發,低著頭走了出去。


    “各位,請坐,”魯伯特公主又伸出手,示意他們入坐:“上次阿貝德未盡到待客之道,我已經責備過他了。”


    方鴴看了看其他人,才盤腿坐了下去,那軟墊似乎填充的是駝絨,十分柔軟,猶如陷入雲團之內一樣。


    大夥兒見他入坐,也才紛紛坐下,希爾薇德就坐在他一旁,唐馨與艾小小則在另外一邊。


    此刻公主再一次拍手,又有仆人端著銀盤與茶水上來,並擺上各類沙漠之中的奇珍水果。帕克與天藍看得兩眼發光,兩人一左一右伸出手,但被艾緹拉一人一下打了迴去。


    方鴴這才抬起頭,答道:“公主殿下,上次的事情其實與阿貝德先生無關。”


    魯伯特公主微微一笑:“今天不說這個,我們伊斯塔尼亞人有自己待客的傳統,尤其是尊貴的客人,各位不但救了我妹妹一次,更是幫了我與父王一個大忙,於情於理,今天的宴會也應當讓各位盡興才是。”


    “幫了一個大忙?”


    方鴴正要開口詢問。


    但公主殿下附耳對身畔的侍女說了一句什麽,但見後者退了下去。


    她才抬起頭來,對眾人說道:“各位知道,在伊斯塔尼亞,真正的美味珍饈是什麽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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