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口的皮靴重重地踩在堆疊的枯葉上,停下,又猶豫著收迴,鬆軟的沙沙聲。幽暗中猶如潛藏著一頭無聲的怪獸,破爛的長袍從陰影之中拽出,猶如一麵灰色的旗幟裹在少年的身上,他扶了一下破了邊的眼鏡,小心翼翼地迴過頭。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間雜著怒罵與犬吠聲,鐵鏈子叮當作響,火把的光芒似乎已經隱約穿透了層層灌木。


    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手中的劍,將它緊緊勒在懷裏,好像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的確,那正是唯一的希望。


    眼淚止不住滾落而下,流過擦傷的臉頰,他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已經很近了,還差一點點——


    黑暗中伸來一隻手,有些蒼白,纖瘦,伸至他的麵前。


    少年恍若幻視一般,怔怔地抬起頭來。


    “希、希絲……?”


    少女伸出手,站在他跟前,眼中噙著淡淡的笑意。


    少年身子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上,少女仿佛早有所料地向前一步,扶住他。


    少年淚水未幹,張大嘴巴怔怔地看著這個似幻似真的人兒,一時間似連之前眼鏡從鼻梁上滑落,落在鬆軟的枯葉之間似乎也忘了。


    少女抓住他的手,對他說道:“這邊,跟我來。”


    “可是,你……”


    “噓,別問。”


    她拽著他的手腕,向灌木叢中走去。


    兩人愈行愈遠。


    幽暗之中,隻有一隻搖晃著尾巴的黑貓,焦黃的瞳孔注視著森林之中的背影。然後它低下頭,輕輕用臉頰蹭了蹭落葉之間的眼鏡——


    ……


    布滿劃痕的皮靴重重地踩在堆疊的枯葉上,停下,方鴴有些疑惑地從落葉之上撿起破了邊的眼鏡,將之舉起來。天際的火光穿透了黑暗的森林,借著光,他仔細端倪了片刻。


    是胡地的眼鏡。


    “勺子小姐!”天藍忽然低低叫了一聲。


    眾人轉過身去,隻看到灌木叢中的一道黑影。天藍迴過頭來,有些急切地抓著姬塔與方鴴的手:“你們看到了嗎,是一隻貓。”


    “我當然看到了,但那是一隻公貓,它胡須有那麽長——啊呀呀!”帕帕拉爾人的短發被天藍一把揪住。“帕克,你在胡言亂語我要生氣了!”


    “可它一直跟著我們嗎?”姬塔緩緩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方鴴懷中的艾緹拉,問道。


    方鴴緩緩搖搖頭。


    他忽然後退一步,擋在姬塔麵前。


    姬塔微微一愣,仰起稚嫩的小臉:“艾德哥哥?”


    “等等,你們有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紅葉忽然小聲問道。


    其他人也停了下來。


    迴憶第一個從鬥篷後取下長弓,他劍眉微微蹙起,臉上露出些疑惑的神色,四下巡視,但卻有有些不太確定的樣子。


    “怎麽了?”


    “森林太靜了?”天藍鬆開帕克的頭發,有些害怕地問道。


    “不是這個……”紅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


    方鴴也在同一時刻抬起了頭。


    鬆柏的樹梢之間,夜空微微有些酒紅色,飄蕩著一些火星,下城區黑煙滾滾,但除此之外,似也沒什麽不同。


    隻是,似乎少了什麽呢?


    “……那結界呢?”紅葉聲音忽然有些顫抖,輕聲問道。


    方鴴隻感到心弦一動,他迴過頭去。


    迴憶忽然一聲低喊:“小心!”他猛地向前一衝,將紅葉推開,黑暗中一道長長的影子奔襲而至,剛好與他撞個正著。


    那怪影發出一聲尖嘯,帶著迴憶飛出去幾十尺,轟一聲撞在不遠處一株古老的鬆柏上。樹幹開裂,猛烈地搖晃著,針葉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隊長!”紅葉從地上爬起來時,剛好看到這一幕,睚眥欲裂。“殲滅者——!”她雙手按著自己的胸口的方棱水晶怒喝一聲,在黑暗之中拉開一條長長的藍線。


    藍線徐徐延伸,向兩側打開。


    一個自旋的立方體從虛化空間之中浮現。


    紅葉向前一指,一道金線向迴憶身邊那女人射去。


    尼可波拉斯——或者說龍之金曈的化身冷漠地一迴頭,伸爪隨意一揮,便將那條金線掃得四分五裂,化為點點光塵。


    騎士們齊齊舉起手中的武器,指向這個可怕的女人。


    “跑——”迴憶被尼可波拉斯一隻手按在樹幹上,胸口血如泉湧,氣息微弱,他垂著頭,隻氣若遊絲地對其他人說道。


    “隊長!”


    “我讓你們——”迴憶抬起頭來,滿臉是血,顯得獰猙至極,他張大嘴,露出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喊道:“趕快給我滾!”


    騎士們齊齊後退一步,看了看自己的隊長,猶豫了片刻,然後才一咬牙紛紛轉頭離開。


    “想跑?”龍之金曈的化身冷笑一聲,鬆開手轉過身,張開雙翼就準備追上去。


    但一隻血淋淋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龍之金曈的化身微微一愣,迴過身去,才看到那搖搖晃晃的男人,抬起頭來對自己一笑。


    “我還沒死呢,尼可波拉斯小姐。”迴憶咳嗽著說道。


    龍之金曈的化身瞳孔微微一縮,像是被激怒似的一把擰起迴憶的脖子,將他提起來道:“別給我提那個名字——”


    “隊長!”紅葉一咬牙,五指並攏還想再一次發起攻擊,但方鴴馬上迴頭喊道:“攔住她!”


    謝絲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放開我!”紅葉紅著眼圈,咬牙切齒地對後者大喊道。


    但女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方鴴一手攔著姬塔與天藍,對其他人說道:“跑,所有人分開跑!”說著,他看了一眼被龍之金曈的化身按在樹上的迴憶,後者似乎是心有所感。


    一條信息從隊伍頻道之中彈出:‘聽艾德的——’


    方鴴轉過身,便帶著姬塔與天藍向森林之跑去。


    “艾德!?”紅葉迴過頭去,又氣又惱地看著後者。


    “謝絲塔,帶她走。”希爾薇德一手拎著手提箱一手提著裙子,一邊跑一邊向後麵喊道。


    “等等!”紅葉慌張起來,下意識試圖抽迴手。但女仆向前一步將她向上一托放在肩頭。“放我下來!”紅葉使勁推謝絲塔的肩膀,但無濟於事,後者根本不管不顧便扛著她追了上去。


    而方鴴逃開的第一時間,龍之金曈的化身眉頭便一皺,再一次放開迴憶讓其摔在地上。轉身便追上去,但腳上一絆那該死的人類竟然又一次抓住了她的腳踝。


    但這點力氣怎麽攔得下她。


    她身後的尾巴一甩,準備將這蟲豸掃飛出去,但沒想到龍尾才剛剛一動,忽然之間便從背後升起了一股毛骨悚然的不安預兆。


    龍之金曈的化身厲聲尖叫一聲:“你敢——!”


    她的豎瞳猛然縮成一線,刹那之間轉身並收攏雙翼擋在自己身前。隻見迴憶爬在地上,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足踝,而另一隻手正放在自己身後——放在魔導爐的核心水晶之上。


    一道耀眼的白光從森林之中升起。


    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仿佛連地麵都隨之顫抖了一下。


    方鴴下意識停了下來,迴頭向那個方向看去,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不由微微握緊了拳頭。


    不遠處,天藍和姬塔兩個小姑娘也隨之停下腳步——森林中的強光很快黯淡了下去,四周又重歸於安靜。


    甚至似乎比之前更加安靜,連蟲鳴聲都失去了,隻剩下一個微弱的,特殊的嗡嗡聲。


    方鴴向那個方向轉身。


    幽暗的林地之間,帕克、迪克特與希爾薇德似乎距離他們三人並不遠,他甚至還能聽到帕帕拉爾人喋喋不休的聲音從某個方向傳來。


    “我的藏寶圖還在艾德身上!”


    “那把你留下來?”


    “呃,那還是算了。”


    但兩人的對話越來越遠,似乎漸漸遠離了他們的方向。


    方鴴也沒有出聲提醒,而是後退兩步——姬塔與天藍麵麵相覷地看著他。前者隻警覺地看著四周,一邊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將懷裏麵如白紙的精靈小姐移交給天藍。


    “天藍,姬塔,你們帶艾緹拉小姐離開這個地方。”


    “艾德哥哥,那你呢?”兩個小姑娘仰著小臉看著他。


    “噓,有人來了,”方鴴輕聲答道,拍了拍天藍的肩膀:“我們三個人跑不遠,我還能複活,可你們不行,我留下來斷後。”


    “是龍之金曈的化身?”姬塔小聲問道。


    方鴴搖頭。


    “是拜龍教徒?”


    方鴴這才點了點頭,他推了兩人一把:“快走。”


    森林之中,已經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兩人知道留下來隻會成為方鴴累贅,天藍眼圈子一紅,姬塔也咬著唇努力向他點了點頭,於是兩人這才扶起艾緹拉,一步三迴頭地消失在了灌木叢之後。


    方鴴看她們走遠,才迴過身去,同時舉起手來。一條金光從黑暗之中飛來,哢一聲落入他手中。


    微小的嗡嗡聲戛然而止——


    不過片刻,黑暗之中便跑出了幾個身穿黑色長袍、鬼鬼祟祟的家夥,而在最前麵的那個人看到方鴴不由楞了一下,同時也停下腳步。


    “你早就發現我們了?”為首的人停下來之後,甕聲甕氣地問道。


    “在龍之金曈的化身出現之前。”方鴴看著麵前的五個神秘人,靜靜地迴答道。


    為首的人微微一怔:“沒想到你們果然猜出了那是龍之金曈——”


    “我猜出的東西更多,”方鴴答道:“福克斯-霍華德,這是你的名字嗎,還是一個化名?”


    為首那人明顯顯得十分驚訝。


    他呆了一好一陣子,然後才一下掀開風帽,露出一張方鴴曾見過一麵的臉來——一張有些年輕的,但再普通不過的臉。


    那張年輕人的臉上寫滿了訝異:“你怎麽認識我的?”


    方鴴平靜地看著對方,開口道:“我查過當日在旅者之憩參加比賽的艾爾帕欣工匠總會的代表選手,你應該清楚我們也在調查你們的行蹤,而你不會以為你拜龍教的身份,事後沒有敗露吧?”


    那個年輕人,正是當日在旅者之憩參加比賽的艾爾帕欣工匠總會的選手。


    福克斯一怔:“我是說,你怎麽知道是我在這裏?”他一邊問,一邊疑神疑鬼地四下看了看,仿佛懷疑身邊埋伏著對方的線人。


    方鴴卻歎了一口氣。“我隻是猜的。”


    “猜的?”


    “當初參與比賽的人當中,其實不止有你一個人是拜龍教徒對吧?”方鴴反問道:“胡地是不是也是你們的人?”


    福克斯一下閉上了嘴巴,警惕地看著方鴴。


    “所以胡地在這裏,那你肯定也應該在這裏了,”方鴴看他神色,便明白自己沒有想錯:“我大概猜到了你們的計劃,你們原本想利用胡地去拿到我身上的這件東西,但可惜功虧一簣,馬紮克比你們想象中精明得多。”


    方鴴從自己胸口處拿出那個包裹來,衝他們晃了晃。


    “而且更關鍵的是,你們並不知道胡地真正想幹的是什麽……”


    “你知道那個雜種在什麽地方!?”福克斯有些貪婪地看了他手上的東西一眼,同時又驚又怒地問道。


    但方鴴有點憐憫地看了看他:“我還知道,你就要掛了。”


    “什麽!?”


    他話音未落,一把綠油油的匕首便從胸口處刺了出來。


    福克斯眼珠子一突,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有些吃力地迴過頭去,但他什麽也沒看到——直到帕帕拉爾人有些惱怒的聲音從下麵響了起來:


    “我在你下麵,你不要太欺人太甚!”


    然而匕首之中的毒素這一刻早已發作,福克斯隻兩眼一翻,已經斷了氣。


    帕克這才一截截抽迴匕首,向前一推,像是丟一袋垃圾一樣將福克斯的屍體推到在地上。他這才抬起頭來,使勁向方鴴招了招手:”桑夏克的夜鶯之王,記得欠我一頓飯,煉金術士先生?”


    然後他才有點可惜地看了看手上的匕首,搖了搖頭:“可惜了,這麽好的東西是一次性的,這下子廢了。”然後隨手將匕首一丟,攤攤手:“不過反正也不是我的——”


    匕首劃出一條弧線,掉落在枯葉之間,在月下散發著淡淡的冷光。


    而這時,剩下四個拜龍教徒好像這才反應過來,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福克斯,再看了看突然出現的帕帕拉爾人——一時之間有些麵麵相覷,完全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出現的。


    他們之前明明聽到這些人走遠的。


    “選召者係統,”方鴴這才開口對這些人說道:“了解一下。”


    “你們這些可惡的入侵者!”拜龍教徒們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怒罵著拔出武器向方鴴撲來。


    刀光劍影折射在方鴴臉上,然而他一動不動,隻冷冷地看著這些人,輕聲答道:“不過,我還是要感謝各位為我填上了最後一塊拚圖——”


    然後下一刻。


    一隻巨大的鐵護手從斜裏伸來,叮叮當當四聲擋在了拜龍教徒的刀劍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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