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地上區域被完全廢棄,這片下水通道也已有幾十年未被使用,久未流通的空氣彌漫著昔年遺留的腐臭,即使長時間置身其中也仍然難以習慣,雖然極盡掩藏,幾不可聞的細微摩挲聲在死寂的空間中仍然無法忽略,稠重沉滯的黑暗裏,黎佑謹慎地貼著牆壁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深處,下一個轉角過後,他的手指終於觸到牆壁交界處隱秘角落冰冷的金屬物體。


    距離逃出諾娜塔已過了三日,縱然咬緊了牙關,長久的精神緊繃依舊使他在見到出口的此時下意識地鬆了半口氣,身體立刻給予了最誠實的反饋,一陣令人作嘔的失重感後頎長的身影搖搖欲墜的晃了晃,整個人幾乎是摔進了失手轉動機關打開的門裏。


    尖銳的刮擦與碰撞聲中,黎佑撐住牆壁勉強保證不跌得更重,下一刻,“——!!”


    他陡然往前一撲,淩厲的冷風堪堪貼著臉擦過去,被他躲開的那一腳重重落在身後的牆壁上,黑暗中另一道唿吸同時清晰起來,潛伏在這個地下室的襲擊者並未給他喘息的時間,旋身便是一記斜劈橫掃而來!


    猝不及防的攻擊使伏在地上的黎佑隻能狼狽地滾向一側躲避,混亂的移動中撞倒的家具砸在他身上,倉促間他將抓到的重物狠狠擲向敵人,趁著對方抵擋的千鈞一發間伺機翻身躍起,繃足勁的一踢狠毒地砸向模糊的影子——


    “唔……”


    大概是命中了對方的軟肋,嘈雜的背景音並不妨礙黎佑成功辨識出那樣獨特的聲線從屬於誰,被強行遏製的進攻使他微微踉蹌才站穩,然而乏味枯燥的語調如同從一開始就知道了真相,“maki。”


    一瞬的停頓間青年似乎低笑了一聲,鬥毆卻並未因為身份暴露而停止,由於身體的狀況實在不甚理想,黎佑沒能躲開槙島聖護下一刻毫不客氣迎麵而來的直拳,火力全開的強橫力道讓他結結實實地撞在牆壁上,他深吸了一口氣敏捷地矮身避開緊接著直取頸項的劈砍,而後反身挾住對方的手腕,不料敵人轉守為攻,即使適時偏頭躲過正麵,淩厲的衝拳仍然擦過他的頰側!


    黎佑知道槙島聖護鬥毆的風格兇狠毒辣,但現在卻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為了傷敵不惜自損的攻勢如同在發泄,沒有一絲光芒的地下室,黎佑卻仿佛看到了他瞳孔中鋒芒畢露的戾氣與唇角冰冷的笑意——烈辣的痛楚傳遞到神經末梢,幾日躲藏逃亡的壓抑也被引燃,黎佑冷著臉與槙島聖護過了數十招,在對方傲慢地躍起、精悍的下劈攜著簌簌的風聲兜頭而來時,他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截住了槙島聖護的腿,趁著青年重心不穩的破綻扯過他的胳膊,一記直拳不依不饒地狠狠擊中對方脆弱的腹部,而後順勢橫臂製住他另一隻手、曲起腿粗暴地卡在他□□,就著這樣的姿勢將槙島聖護牢牢禁錮在牆壁與自己之間。


    然而四肢都無法動彈的窘境仍未能束縛瘋狂的青年,咫尺之處的黑影陡然逼近、狠狠地撞向黎佑,全身上下唯一能夠動彈的頭顱也被他用來進攻,黎佑連忙往後仰去避開了迅猛的撞擊,對方不管不顧的兇狠撲咬卻在下一刻擊中唇角——


    鮮血的味道湧入味蕾時,尖銳的疼痛使黎佑皺緊眉頭、不客氣地還以顏色重重咬上槙島聖護的上唇,吃痛的青年下意識鬆了鬆牙關,他立刻用舌頭抵上去試圖撬開咬著自己下唇的齒列,槙島聖護順勢放開了齒間的獵物,這樣的縱容卻並不是妥協——舌被同類纏卷著拖入陌生口腔的恐懼感使黎佑狠狠往前壓了壓,牙齒咯咯摩擦時青年的後腦勺也撞在牆壁上,不知碰到了哪裏,激烈的交鋒中他短促地低吟了一聲,分庭抗禮的局勢就此逆轉。


    被親自挾持的舌頭變成引狼入室,靈活的舌尖抵上他的喉頭,從那裏開始安撫般地一點一點舔過上顎、掃過齒齦,濕軟溫熱的觸覺微妙得讓槙島聖護有些失神,終於在這場角逐中落敗。


    互毆告一段落,突然鬆了勁,透支的體力使黎佑隻好伏在青年肩頭調整了一會兒唿吸,他舔了舔下唇的傷口,放開總算安靜了的槙島聖護走到另一邊摸索著打開燈,看著被折騰得亂糟糟的地下室皺了皺眉,脫掉身上破破爛爛的風衣隨便甩在旁邊,一邊走向臥室翻出一套換洗的衣物,熟門熟路地進了浴室。


    這個地下室是leo眾多的窩點之一,至於在這裏遇見槙島聖護也許算得上所見略同,簡單地清洗後再次迴到客廳,槙島已經在歪歪扭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隨意倚著靠墊,難得沒有忙著看書,眼瞼低垂的模樣像是在發呆,或許是距離略遠的緣故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些疲倦,也是在這個時侯黎佑才發現在對方頭部繞了一圈的繃帶。


    不過他暫時沒有多餘的精力再管閑事,換上了幹淨的背心和短褲,露出的皮膚上大大小小的創口以擦傷和劃傷為主,他從地上散落的雜物裏倒騰出醫藥箱,繞過槙島聖護兀自在沙發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用沾著消毒水的棉簽處理右臂處最嚴重的傷。


    猙獰的傷痕從肩頭橫貫至手肘處,剛才浸了水現在還往外滲著血,萬幸沒有傷到肌腱,不便的視角使縫合的針腳難看得不亞於觸目驚心的疤痕,黎佑收了針後試圖繼續用這樣別扭的姿勢進行包紮,一隻手卻無法完全掌控,繃帶首端從肩頭滑落三次後,一旁安靜許久的槙島聖護突然靠近了些,隔開他的手徑自接下了後續的工作。


    銀發青年微微垂著頭,安靜地抿著嘴唇一絲不苟地為他包紮,熒白的燈光自頂部傾瀉,他精致的五官半掩在留海投落的細碎陰翳裏,張揚尖銳的美收斂了些許,膩白的膚色映襯著薄光,從黎佑的角度看去竟有種意外柔和的錯覺——明明毫無聯係,他卻突然想起花架上的那盆風信子,舒展的葉片是飽滿的碧綠色,顯然一直被人悉心擦拭打理,然而澆灌它的青年卻說隻是將養花當作豐富人生閱曆的實驗。


    視線掠過修長的手指沿著雅致的臉廓向上移動,最後停在對方頭部的繃帶處目不轉睛地觀察了許久,他終於開口,“你在失望嗎。”


    雖然沒有正麵碰到,但他知道那天能夠順利逃出諾娜塔是因為隨後槙島聖護的襲擊吸引了火力——在他之後不久這個人也看到了sibyl的真麵孔,即使調查與毀滅sibyl對他來說不過是喚醒人類靈魂、從而取悅自己的工具,獲知一直在追求的答案竟然是這樣的東西、人類竟然被這樣的東西統治時,他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失望的吧。


    而在揭露這個事實的同時黎佑也猜到了槙島聖護的迴應,“失望?”他與預料中的一樣平靜,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來波瀾不驚地與黎佑對視,“最開始是有一些,令人深信不疑、能帶來公平與幸福的機器,其本質卻是窮兇極惡的罪犯的大腦,那樣的感覺就像是皇後終於欺騙白雪公主吃下毒蘋果,結果卻什麽都沒發生,覺得自己被女巫戲弄了呢。”


    包紮已經進行到尾聲,槙島聖護的手法意外地熟練,他轉過身拿了剪刀將繃帶的尾端剪開並係好,才繼續平緩得近乎冷漠的評說,“不過我的本意並不是先知,隻是覺得如果毀滅它能夠讓我看到想要看的事物,那就去做,恰好這個漏洞百出的係統證明了它很值得被毀滅,也沒有什麽令我失望的了,況且,當時有更加讓我在意的東西。”


    槙島聖護勾了勾唇角,凝視黎佑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你之前說‘不要落在sibyl手裏’,如果是預感的話也太準了些,被捕獲之後,它們的確十分坦白地表達了對我大腦的興趣,告訴我身為主宰者的快感,並邀請我一起體會呢。”並沒有被黎佑麵無表情的沉默影響到,青年繼續侃侃而談,“描述得非常誘人,但我卻提不起興趣,相較於主宰者,我倒是更喜歡……哦,對於我的選擇,你看起來不是很滿意啊。”


    比起無波無瀾的漠然反應,此刻皺緊眉峰的黎佑顯然更加對槙島聖護的胃口,他甚至停下了長篇大論主動將話語權交給黎佑,然而那樣明顯的動容卻隻出現了一瞬的時間。


    “宣稱是機器,但還好本質由人腦組成,總歸與機器不同,統治人類的依然是人真是太好了,”恢複了麵癱的男人用照本宣科的語氣念道,“無稽之談,不過有一瞬間我的確是這麽想的。”


    這樣的想法其實錯的離譜,以人腦為核心組成的機器究竟是“人”還是“機器”這個問題暫且不提,可以肯定的是sibyl絕對不會是人,人類不能夠完全理性地思考,就像受到刺激導致心理指數超過閾值的船原雪不是壞人這一點常守朱可以判斷出來而sibyl不能,因為太過完美反而構成了巨大的缺陷。


    槙島聖護沒有立刻迴答,他沉默地深深看進黎佑眼底,又是那種審判者般冷徹的視線,如跗骨之蛆攀附著被剖出的脈絡一直剜入心口,仿佛被冰涼的毒蛇纏緊、令人不寒而栗——而後,他愉悅地勾起唇角。


    “我在想,你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也不是,”比起被sibyl壓迫,能夠自行調整心理指數的黎佑倒更像在玩弄sibyl,“樂觀得過分吧。”槙島聖護平靜地微笑,他姿勢慵懶得倚在沙發上,側目看向黎佑的模樣帶幾不可見的譏誚,“你認可先知。”


    “是。”他在槙島聖護逐漸沉漠的目光中頷首肯定。


    類似sibyl這類機器的誕生是人類發展的必然,錯的不是它的存在,是它被供上神壇的定位,黎佑真正心存疑慮的不是sibyl那麽簡單,他認為隻有身為同類的人類自身才能做到知己知彼、了解人性的優勢與弱點,因此推出具有才能的同類成為領袖,至於沒有人性的sibyl就是異類,與豬狗羊沒有什麽區別,人類的智商不會允許自己被豬狗羊統治,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斷定這樣的世界不會存在。


    “將統治權交給自己創造的機器,我不認為人類會這樣做。”——雖然事實與他的想法南轅北轍。


    sibyl維係著這個社會,如今的人類離不開sibyl,然而sibyl被推翻是不可避免的,誕生、發展、成熟、衰弱、消亡,這是世界的法則,正如槙島聖護的所作所為,由於不滿當前不合理的社會模式不斷製造動|亂,不管他是不是革|命家、真的毀掉sibyl後會不會建立新的秩序解放人類,這樣的做法都是每一段社會進程中必然會發生的變革。


    一旦sibyl被毀滅將會有無數的人因此喪命,但規則就是如此,無論是怎樣的變革,最後買單的都隻是無辜的群眾,為了建立自由幸福的新製度必須有犧牲品,那些死去的人不過是倒黴罷了。


    ——心理指數檢測對於像黎佑這樣的非免罪體質者還是有一定參考價值的,而在做了這些事說了這些話後仍然能夠保證色相清澈,大概就是因為他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穿越者”、這種置身事外的態度。


    槙島聖護深淵般的瞳孔裏看不到任何情緒,“那麽,如果這個係統的定位是‘超越人類’,並且以‘絕對的公平公正’進行洗腦呢。”


    “‘公平’從來不會‘絕對’。”黎佑說。


    “哦?”銀發的青年微微眯眼,“如果一定要用絕對形容呢。”


    “sibyl與人類的地位也應該公平。”


    “由人類來檢測sibyl的色相嗎,”炫目的光彩再度籠上金澄色的瞳底,槙島聖護重新轉過臉來正眼看著他,仿佛要進行最後的判定,“喬治·奧威爾說,‘人民群眾從來不會自願造反,也不會僅僅因為受到壓迫就造反,事實上,隻要不讓他們有參照,他們就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是被壓迫的’。”


    “所以帶頭造反的人才被稱為‘革|命家’。”類似於槙島聖護,也許武力沒有那麽強勁,但野心更為猖狂,視野更加開闊,最重要的是唿籲與引導群眾的能力。


    在聽到黎佑肯定的那個瞬間,槙島聖護是感到失望的,不過這個人再次超出了他的預料。由於體質特殊,無法正確檢測他的色相的sibyl從一開始就被判定為無用的存在,但黎佑卻不同,他冷靜地站在一旁,客觀地遵守著優劣並存的規則分析著槙島聖護與sibyl,“將自己從這個世界剝離的純粹旁觀者,如何能做到這一步,我也很感興趣。”


    ……旁觀者嗎。


    黎佑怔了怔。


    被有趣的東西打動時,槙島聖護真的笑得非常好看——他忽然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純白的青年,抬手輕輕觸碰著對方額角的繃帶,冷漠的語氣一如既往使人難以分辨他真正的情緒。


    他並沒有接著槙島聖護的話說下去,而是答非所問道,“你仍然相信,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嗎。”


    ……


    ——在諾娜塔地下見到sibyl的真麵目時,黎佑的犯罪係數曾一度超過臨界值,不過刺激他的不止是百腦匯的排場,還有由公安局局長禾生壤宗親自告訴他的秘密。


    站在麵前的年邁女人有種森冷的詭異,覺得她像假人的下一刻,黎佑便看到她神經質地向上翻著眼珠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變得稍微正常後說話的風格也不同了,“真是令人吃驚啊,不是親眼所見根本不會相信,”那個人輕佻地讚歎著對剛才兩分鍾之內心理指數由100迴落到40-的狀況,“這是新的免罪特征嗎?不愧是我的作品。”


    然而並沒有人去理會她的瘋言瘋語,『執行者椎名佑,歡迎迴來。』剛才負責監測他的心理指數的電子音又響了起來,說著更加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胡話,『此次的任務是捕獲槙島聖護,請在行動時優先保證對方的生命安全,辛苦了。』


    傾向性太強的言辭並未使黎佑臉上出現多餘的神色,他冷漠地看著禾生壤宗,“能解釋一下嗎。”


    對方似乎愣了愣,而後露出了然的表情,“哦,‘你’又變成了‘他’啊,”這番不知所雲後,她衝著黎佑微微頷首,“正好我也想見見你。”


    禾生壤宗鏡片之下的義眼沒有任何情緒,但與她對視的那一刻,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麵同時湧入腦海——那是屬於“leo”的記憶。


    他是由“椎名佑”未壞死的半個腦與未能成功捕獲的免罪體質者的半個腦融合而成的生物體,最初醒來是在病房裏,一群穿白大褂的家夥告訴他真正的椎名佑已死去,他將取代“椎名佑”這個名字進行潛伏工作,作為sibyl的執行者協助尋找與捕獲符合標準的高智商人類,以完成係統趨於完備的進化。後來兩個大腦逐漸融合,變為“leo”的“椎名佑”有了自己的意識,並利用內部權限成功謀劃逃脫了sibyl的控製。


    然後他遇見了槙島聖護,在對方的設計下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機,“黎佑”就是在那個時候誕生的,這個強勢完美的人格協助他脫身,直到後來被泉宮寺豐久擊中,“黎佑”死亡,由“leo”控製這具身體成功從槙島聖護的車裏逃出,被在附近巡邏的機動警察迴收。接下來的三年他都躺在實驗室裏,重傷身亡的暗示使屬於“黎佑”的精神沉眠於長久的夢境,終於醒來後被sibyl判定為可用,就此以監視官的身份進入公安局。


    “黎佑”的確是“leo”的第二人格,也就是說,“黎佑”此人並不存在,身份背景皆是他的妄想,不斷穿越新的世界也不過是接連不斷的夢境。


    『犯罪係數over100,刑事科……』陰魂不散的電子音又開始沒完沒了地播報他的心理指數,再次從100迴落至5,黎佑漠然看著眼前偌大的百腦匯,“我知道了。”


    ……


    如何做到純粹的局外人,除了覺得這個世界太過戲劇化之外,大概就是仗著“穿越者”的身份吧。


    然而“黎佑”這個名字的存在被否定了,由他臆想的關於母親的記憶是造就人格的本源,那個母親卻也是虛假的,即是說靈魂也被否定了,“我,是由sibyl的人造人‘leo’分裂出來的人格。”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沿著槙島聖護的臉廓逐漸往下,直到對方的唿吸在談吐間掠過他的指尖,輕薄的暖意一如青年淡漠的語氣,“那個重要嗎。”


    “黎佑”沒有信仰的正義,也談不上邪惡,無論哪一種界定都是混淆不清,那麽一直以來存在的依憑是什麽呢。


    ……


    “事態緊急,你已經休息太久了,”禾生壤宗一邊與他一起走出這片地下空間,一邊說,“為了彌補背叛sibyl的罪過,這就、唔——!!!”


    “砰”的一聲槍響後,從側麵砸過來的槍托不遺餘力地精準擊中她腦側,那裏恰巧是線路交匯處,劇烈的振動透過金屬製作的人造軀殼分毫不減地傳入盛放其中的大腦,禾生壤宗被打得翻了白眼整個人往旁邊跌去,緊隨其後的橫踢硬生生砸彎了她的脖頸,黎佑踩住這具身體的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sibyl本身含有許多犯罪係數驚人的罪犯,那台掃描儀的範圍僅限於門口之內很小的區域,甚至可以通過切斷電源來關閉,雖然脫離了範圍,為了保險起見黎佑還是開|槍打斷了它的電路,sibyl的所在是重要機密,這片地下區域一台機動警察也沒有,無疑是最適合行動的地方。


    也許是由於存在多個精神體,或者合成的腦中有免罪體質者,先進的機器始終不能勘破“椎名佑”的大腦,將無法獲知思想的背叛者留在身邊,“是否太過自負,”在受到攻擊的那一刻,這個殼子裏的腦就已經將發生的情況同步給它的同夥們了吧,那麽殺不殺都一樣,黎佑挪開腳漠然道,“不妨將我當作sibyl失敗的先例。”


    ……


    “是啊,不重要。”濃鬱的漆黑重新沉凝在眼底,黎佑麵無表情地說。


    “我認為”、“我覺得”、“我不喜歡”……決定反抗的時候想的是“不管這具身體裏容納過怎樣的靈魂,現在都是由我來支配”,存在的依據其實早就有了答案吧,從本質上來說,他和槙島聖護其實是非常相似的,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私之人。


    提到相似,他曾經也說過槙島聖護與sibyl相似,現在想要收迴這句話了,槙島聖護與藤間幸三郎根本的不同就是他承認自己是個罪犯,而藤間幸三郎卻並沒有這樣的自覺,無法正確定義犯罪的他認為自我的誕生是為了統治和支配這個世界——精神分裂出可自由調整心理指數的“黎佑”的“leo”,與勇敢地拷問世界並走到今天的槙島聖護,“maki,人類很神奇。”


    其實那番“樂觀得過分”的論調並不是完全客觀、絲毫不帶個人情感的,會產生那樣的想法,更因為黎佑下意識地偏袒人類、認定冰冷的機器不可能超越製造出它的主人,即使存在像藤間那樣的奇葩,也不能妨礙他對人類的信任。


    而雖然口口聲聲說“不能獨立思考的人類沒有存在的價值”但依然不斷尋找著“優秀的靈魂”,槙島聖護也是一樣對人類抱有期待,他隻是有些心急、以至將標準定為“每個人都必須像他一樣”,要求得過於苛刻了。


    由sibyl告知的真實身份的確帶來很大的撼動,黎佑很少有這種力不從心的時候,大多時候他都是篤定從容的,本身麵癱更是助長了這樣的特質。這次的迷茫對他來說是新鮮的經曆,想表達的也很多,比如什麽偉大的人類創造了這麽豐富的文明和這樣的世界之類的,卻由於本性的牽製胎死腹中,最後隻幹巴巴地憋出一句,“對人類多點信心吧。”


    不過結合了前後的槙島聖護還是十分配合地說,“難得聽你這樣感慨。”


    “這些暫且不提,”不知何時已遊移至頸動脈處的指尖,溫度是令人不舒服的冰冷,槙島聖護卻無動於衷的任憑黎佑掌控著自己的命門,平靜地評論著他的所作所為,“你意外地缺乏警戒心啊,竟會如此隨意地摸我。”


    比起摸人的,把肚皮都亮出來給摸的或許更加缺乏警戒心,然而黎佑沒有反駁的打算,他的掌心完全貼在槙島聖護頸側,直到現在才發現青年身體的溫度熱得不正常,“你在發燒。”


    ……


    通體漆黑的車子飛馳在馬路上,由於是通往廢棄區的道路沿途見不到除他們之外的行人與車輛,兩側久未除過的茂盛枯草幾乎要將車身完全擋住,槙島聖護頭上礙事的繃帶已被拆下,隻用紗布貼好了位於後腦的傷口,額前貼著退熱貼,整個人裹著厚實的大衣,半張臉都埋在脖子上層層疊疊的圍巾裏,像胖乎乎的加菲貓一樣窩在副駕駛座上。


    這樣的裝扮顯然不是他自己的手筆,始作俑者正在開車,此時空出一隻手來握了握他的手,發現掌心仍然幹燥時微微擰起眉,而後細心地為他拉了拉衣袖將整隻手都收進去。


    被注射了鎮定劑一類的藥品,後來又穿著一件單衣從運輸機上逃跑,這麽折騰一番槙島聖護倒是真的感冒了。如今整個世界都在通緝槙島聖護和椎名佑,不過這對於他們來說隻是無關緊要的意外,像現在這樣一起離開藏身的地下室與逃亡也毫無幹係。


    ——“那麽,先知毀滅之後的世界,你要與我一起欣賞嗎。”


    “你的計劃不可能成功。”


    那是維係這個國家的根本,顛覆它需要周密的計劃與充足的人力物力,而槙島聖護的態度更像是一時興起。


    “哦?雖然我也是這麽認為,但沒想到能與你共鳴。”銀發的青年頓了頓,“看起來你已經對sibyl……不,應該說這個日本沒什麽興趣了。”


    黎佑沉默不語。


    最初追求sibyl不過是理論上認為能讓他迴到原來的世界,但現在這樣的緣由已經不存在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黎佑”是什麽東西。


    那麽要去反抗sibyl證明自己的價值嗎?


    暫且不提戰爭與重建將會花費多久的時間,就像有的人好動有的人喜靜,有的人以打打鬧鬧為樂而有的人隻喜歡安靜地坐著,他不認為寡言少語又不善於坦白的自己有成為領袖的資質。


    然而難的並不是毀滅sibyl,而是戰後重建,既然這條路注定堆滿了屍體,那就必須成功,他自私自利想要獨善其身的狂妄性格甚至隻能容忍槙島聖護在他管不著的地方犯罪、絕不允許沒有價值的犧牲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種時候就會想槙島聖護如果不那麽孩子氣、是個真正的革|命家該多好,無論是借口還是逃避,那些人的死亡都有了價值,而他可以一直跟著他,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直到迎來真正的黎明。


    不過事已至此,那就去做些可以做到的、有意義的事,“我想去旅行。”


    至於為什麽槙島聖護會一起跟來——


    “已經死去的某人說過‘沒有讀過狄克的作品’,在這個無聊的世界裏有趣的事寥寥無幾,有的人卻什麽都不知道便走完一生了,我不希望自己的結局也是這樣。”


    他在這樣年輕的年紀布下了那麽龐大的局,大概從未經曆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吧。


    冬天的黑夜來得早,到達目的地所在的山腳下太陽隻剩紅彤彤的尖在天際線上逗留,黎佑將車開進灌木叢中輔以幹枯的草葉掩飾好,走出來就看到事先放在地上的兩個大大的登山包少了一個,槙島聖護裹著厚厚的棉衣,背後看起來就很有分量的大包讓他顯得更加笨重,頭上粘著退熱貼,大半張臉埋在圍巾裏,露出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這麽看著還有幾分可憐。


    本來是打算自己負擔兩個包的,黎佑癱著臉擰了擰眉,對於槙島聖護自作主張的行為很不滿意,卻不等他開口說什麽,青年已經兀自往前走去,“我暫時不希望你變成沃爾特·莫雷爾的長子那樣。”


    “……什麽。”


    “我在說戴維的《兒子與情|人》,沃爾特·莫雷爾的長子威廉工作疲於奔命、積勞成疾,不久便因病去世,”他一邊說著,一邊垂眸掃過很快已經與他並肩同行的黎佑受過傷的右臂,“如果你失血過多而死,我會過意不去的。”


    這片廢棄區在百年前的日本是很受歡迎的旅遊勝地,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位於山腰的一座小屋。前半段山勢較為平緩,勤於鍛煉的兩人走得並不費力,然而越往上的路段越發陡急,古舊的登山道被橫生的荒草遮蔽,幹枯的藤蔓攀附在天然形成的石階上,天色漸漸暗下來,怕發著燒的槙島聖護頭昏眼花不慎滾下去,黎佑走在前麵下意識迴過身將他的手緊緊抓住,完全沒有察覺對方的僵硬,牽著他一路到了屋前才鬆開。


    這個地方是黎佑三年前偶然發現的,屋子的構造原本是典型的日式,牆上格格不入的簡陋壁爐是黎佑為了便於取暖自行修建的,整個房子隻有雙人間的大小,屋內卻專門隔出一個房間用石頭壘了漂亮的池子引入山上的溫泉水,看這麽精致的模樣,這一片曾經應該是溫泉旅館,現在隻剩下了這一間房子。


    北日本的冬風凜冽,二人這一路走得緊張反倒出了身汗,黎佑拍開槙島聖護打算解開棉衣散熱的手,幫他鬆了鬆圍巾時順便伸手進去探他的體溫,判斷出退燒後揭掉他額頭的退熱貼,從包裏取出折疊椅展開讓他坐下來休息,準備自己帶著野營燈和工具進屋清掃,但槙島聖護顯然不喜歡閑著。


    狹小的空間很快被兩人清掃幹淨,簡單地清洗過後再次迴來時,槙島聖護正安靜地坐在壁爐旁的矮幾前看書,他並不習慣日本傳統的坐姿,黎佑端著簡單的食物走到他身邊坐下,就看到他不適地歪了歪。


    銀發擦過頰側,清晰的涼意讓黎佑皺著眉去摸了摸槙島聖護,觸手果然一片冰冷,他拿過一旁的衣服裹住青年並將他往身邊帶了帶,對方卻順勢繼續往他懷裏蹭,終於找到了舒服的姿勢後愉悅地輕舒口氣。


    細碎的發絲貼在頸側產生微妙的觸感,對方的體溫透過接觸的部分傳遞過來,新雪般清冽的味道也占據了嗅覺,整個人都染上了他的氣息的錯覺使黎佑僵硬地頓了頓,才能繼續伸手冷酷無情地拿走槙島聖護正在看的書,“吃飯,吃藥。”


    似乎沒有想到會被這樣無禮的對待,槙島聖護怔了怔才仰起臉去看他,“帕梅拉·德魯克曼說過,‘問候是將別人視為一個完整的人的必須表現’,在拿走我的書之前應該征求我的同意,你覺得呢。”


    轉過臉的時候槙島聖護並沒有更換身體的姿勢,這就導致他現在正臉緊緊貼著黎佑的側臉,沒有禮貌的黑發男人皺起眉偏了偏頭避開太近的唿吸,不為所動地反駁,“我不將你視為人,你就不是人了嗎。而且我端飯給你吃,你也沒有道謝。”


    “……嗯,”槙島聖護輕易便被說服,“無法反駁。”


    吃進肚子裏的藥似乎沒什麽作用,那之後槙島聖護依舊無可救藥地靠在黎佑懷裏閱讀梭羅的《瓦爾登湖》,與之前不同的是被他當做靠墊的男人也在看書,是喬治·奧威爾的《1984》。


    壁爐將整個屋子烘得暖洋洋的,黎佑終於讀完整個故事合上書,垂眸一看,槙島聖護安靜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仿佛兩把小扇子,隨主人的沉眠乖巧地合起,他懷中的書攤開的那一頁上寫著,“我總說,很好,我可以在這裏住下;我就在那裏過一小時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歲月如何地奔馳,挨過了冬季,便迎來了新春。”


    ……


    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完全亮了。


    清晨薄金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星星點點灑在床頭,黎佑垂眸往被窩裏看了看,不知何時跑到他懷裏的槙島聖護還沒有動靜,正埋在他頸側睡得臉蛋紅撲撲的,然而想起這位隻睡三小時的癖好,誤會他快要病死的黎佑立刻伸手從他的額頭一直摸到頸動脈,仔細確認了他並沒有發燒才放下心。


    不過被這麽折騰一番,槙島聖護也有了醒來的跡象。


    黎佑很快洗漱完迴來,他已經坐起身正捂著嘴唇低低咳嗽,感冒的人剛醒來的時候最為難受,黎佑俯身輕輕順了順他亂翹的毛,將手中的熱毛巾蓋在他臉上,又轉身去倒了杯熱水兌成合適的溫度遞給他,“喝完去刷牙。”


    看著槙島聖護吃過藥後,今天的行程才正式開始。黎佑一顆一顆地給他係好衣扣,又用圍巾把他纏得嚴嚴實實,才打開門放他出去。


    這一年的冬季非常溫和,接連不斷的晴天使林間的殘雪所剩無幾,明媚的陽光驅散了霧氣,遠方的山群一點一點清晰起來,沿途多是盤曲的古木,清冽的空氣染著泥土的冷香,零落的枯葉踩在腳下嘎吱作響,藏在冬青樹上的鳥時不時發出古怪的鳴叫,無論是奇形怪狀的枝幹還是林間靜謐的嘈雜,槙島聖護似乎都很有興趣,經常得迴頭找他的黎佑終於還是妥協地握住他的手,任勞任怨地牽著他走到終點。


    目的地的這片湖泊位於兩座山之間的山麓帶,由於更接近天際,湖水是深湛的透藍,溫度不算低,湖麵上隻結了一層薄冰,黎佑將椅子支在被荒草埋沒了一半的釣台處,一副準備垂釣的樣子。


    “所以,你來這裏是為了釣魚?”


    “煮魚湯給你補身體,不高興嗎。”


    槙島聖護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讓人有種下一刻就會掏出剃刀砍過來的錯覺,不過黎佑從來不怕跟他打架,帶著鼻音顯得軟綿綿的聲音也降低了他的危險性,“……的確高興不起來。”


    槙島聖護涉獵甚廣,他看過很多宗教類的書籍,但那些傾向性太強的言論並不是他吃素的原因,所以不喜歡吃肉大概就隻是因為天生不喜歡。


    黎佑幫他理了理圍巾,又順了順他被裹得翹起來的發尾,漠然的語氣似乎藏著幾分誘哄,“我會煮的很好吃。”


    緊接著他明智地轉移了話題,“如果更冷一些,就可以在湖中心釣魚。”


    雲層遮住太陽,雪將萬裏蒼山染盡,湖水被厚實的冰層封印,天與地連成一片浩瀚的純白,即使很快要被逼著喝魚湯太煞風景,想象中的場景還是讓槙島聖護興致盎然。


    身旁的青年微揚起臉,散落在臉頰的鉑金色淡光使他白皙的皮膚泛著微光,他露出十分愉快地笑容,眼睛都彎得眯了起來——黎佑安靜地看著他,那並不是多麽值得一提的事,要說的話山中獨居的日子可能更加無聊,能夠這麽開心的大概也隻有槙島聖護了。


    也許是由於生病,這幾天槙島聖護雖然與黎佑一起起床,卻總是比他睡得早,充足的睡眠使他的病很快好的差不多,但還是在已經走到門邊時被厚實的棉衣兜頭砸中,始作俑者冷漠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太早,會很冷。”


    時間的確很早,外麵還是一片漆黑,山中溫差較大,風帶著夜霜的潮濕掠過頰側,凜冽的溫度使皮膚泛起烈辣的刺痛,通往日出最佳觀測點的登山道又陡又險,加上年久失修光線不足,黎佑既要照明探路又怕槙島聖護出事緊緊抓著他的手,一路艱難終於爬上了目的地的山巔。


    他緊張得出了一身汗,兩隻手卻是一隻完全失去了知覺,一隻手心溫熱手背凍得生疼,手中的電筒突然被槙島聖護抽走,隨後兩邊衣袋裏被塞了暖袋,不等黎佑反應過來,青年已經抓著他的腕部將他的手也一同放了進去。


    太陽尚未升起,但視野已逐漸擴大,晨霧繚繞,層層疊疊的山巒在蒼茫的雲海中若隱若現,連綿奔騰至灰白的極空盡頭,綺麗的色彩從那裏開始一點一點洇染開來,漫山雲嵐綻放出耀眼的金紅,那是一種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令人屏息的浩大。


    “從理論上說,人類隻需要1-2小時的深層睡眠即可補充精力,我認為睡眠倘若足夠效率,那麽每天隻需3個小時即可。”槙島聖護低緩的聲線帶著晨風的清冽,薄金的熹光中他側過臉凝視著黎佑,“但自從跟你一起睡,這個時間就延長至6個小時,我一直在思考是什麽如此輕易地改變了我的習慣。”


    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事情,從開始到現在他的表情都是冷眼旁觀的波瀾不驚,他頓了頓,拉起黎佑的一隻手並以自己的另一隻手相就,示範般地將兩隻手十指相扣,“百年之前的婚禮,有父親將女兒的手放在男方手裏這樣的儀式,‘把她交給你’——應該是表達這個意思吧。”


    “上山的時候你像這樣拉著我的手走在前麵,我不用看清前方的障礙,也不用尋找正確的路,隻需要看著你的背影就可以,比起獨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確輕鬆了不少。到那個時候為止,我才是真正明白了為什麽那些人甘心屈從於先知。”


    又是一個晴空萬裏的好天氣,太陽已經完全爬上雲海,肆意傾瀉著明麗的光輝,槙島聖護迎著陽光緩緩湊近,銀白的發被清和的山風吹開,整個人像是溶在光芒裏也發出光,幹淨得像假的一樣。他的下頷抵在黎佑肩頭,嘴唇親昵地貼在他耳畔,輕緩的訴說宛如惡魔的低吟,“讀書、鍛煉身體、切實感到進步,沒有什麽比這些更能讓我快樂,但是在你身邊,我會難以自製地依賴、懶惰。”


    “我覺得這是錯誤的,而做錯了,就必須要改正——”


    『噗』——即使經過消音,在周遭安靜的環境裏這聲空|槍還是顯得非常不和諧,槙島聖護的手腕被黎佑反扭過去,手上的麻|醉槍接著被收繳,正是黎佑一直隨身攜帶的那支。


    然而計謀被識破的人卻並沒有想象中的沮喪,反倒興致盎然地笑了一聲,“明明對我毫不設防,將所有的軟肋都無所顧忌地袒露在我眼前,卻有本事讓我一根也碰不到——你這一點也讓我很感興趣。”說起來三年前也是,這個人通過衡量他的恩情與自己性命的重量後同意了將命給他,才能成功地將他傷成那樣吧。


    黎佑沉默地看著眼前順從被製的青年,至今為止一語未發,他麵無表情,深淵般漆黑的瞳孔沒有任何溫度與情緒,令人透不過氣的壓迫感卻頃刻間彌散開來。


    槙島聖護下一步的計劃,是破壞北部大陸的糧倉。由機器耕種的單一農業幾乎隻需要動動手指更改一句程式、等待一定時間便能完全摧毀,但曾經將他抓到sibyl麵前的那些人,狡齧慎也、常守朱會不會給他“一定時間”的機會呢。


    如果有足夠周密的計劃——在行動之前殺了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比如狡齧慎也,或者有足夠的人力物力——能夠在公安局幹涉的時候拖住他們,這個計劃不存在失敗的可能性,但槙島聖護卻偏偏沒有考慮這些。


    為什麽明知會失敗還要去做?緣由是什麽,在剛才之後,黎佑都不在乎了——槙島聖護仍然想要殺了他,注定不會留在身邊的人,追究這些沒有意義。


    “我沒有陪你一起死的打算。”為了防止槙島聖護繼續偷襲,黎佑保持著鉗製他的姿勢將他攬在懷中壓往下山的路,“就到這裏吧,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事。”


    這一路荒煙蔓草,並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美好景致,槙島聖護唇邊卻一直含著莫名其妙的微笑,在快要到山腳的時候,長達數小時的冰冷僵持才終於被打破。


    “你在生氣,對我感到失望嗎。”他平靜地說。


    意料之中的沉默並未造成什麽挫敗,迎麵吹來的風帶著清淺的暖意與身邊這個人獨有的味道,槙島聖護甚至咧開唇角露出炫目的笑。


    幾乎要從心頭溢出來的真切愉悅,使他低緩的聲線都帶上柔和的溫度。


    “——‘是戶外本就這麽明亮炫目嗎,還是因為和他在一起,世界都不一樣了?’”


    “——‘像他那樣的人,經常眺望遠方。那雙眼睛總是清澈的,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


    ——“‘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他,才這樣覺得吧。’”


    黎佑微不可見地一滯。


    因他而生的動容僅僅隻是這樣的細微,也讓槙島聖護的心情十分舒暢。


    “你誤會了。”如果要殺他,槙島聖護可以直接使用剃刀,毫無威脅的麻|醉槍從一開始就隻是為了讓他乖一點、滿足他的需求而已,“倘若是真正的興趣,絕不會被懶惰改變,若發生了短暫的變化,那一定是尚未適應身邊的環境。”


    “在你身邊適應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會是值得一試的進步。”


    藏匿車子的地方就在前麵不遠處,黎佑鬆開槙島聖護將鑰匙和麻|醉槍遞給他,那把槍是leo特別定製的,整個槍身隻有半個手掌的大小,他微微擰眉想了想,又從口袋中翻出一個配套的彈夾放在青年手心。


    “我不會等你太久。”


    話音剛落,就看到槙島聖護莞爾一笑,“我會講睡前故事,如果食材是蔬菜的話,也可以做出不錯的食物。”


    “你的等待會值得。”他專注地看著黎佑,金澄的瞳孔亮晶晶的,“海上的日出會與山中的有什麽不同嗎。”


    “嗯。”


    “我不知道哪裏最好看呢,你可以帶我去嗎,”他微微歪了歪頭的樣子帶著幾分天真的誘哄,“等我迴來。”


    “嗯。”


    時間已經快到正午,陽光逐漸變得刺目,很快就看不清遠去的車子。


    ……


    暮色漸深,夕輝如火如荼、從天際盡頭斜斜鋪開,燃燒著彌漫在天穹之上的雲嵐,綻放出明豔的色澤,宛如一場盛大的謝幕。


    無邊無際的麥田一望無垠,暮風卷起層層疊疊的麥浪、裹挾著飽滿的金色蒼蒼茫茫奔向遠方——這裏是西元2113年的日本尚能安定的根本、位於這片大陸北部的糧倉。


    令人不安的車轍印刻印在田間的公路上,急彎的不遠處,一輛冷凍車翻倒在麥田裏。


    天光漸漸黯淡下來,深邃的紫黛色遮去了僅存的殘輝,遠處的山坡上,滿身是血的槙島聖護半跪在那裏,身後是用輪轉□□直指著他後腦的狡齧慎也。


    然而即使像現在這樣被人“掐著脖子”,槙島聖護也依舊是在微笑的。


    清新的空氣染著麥田的味道,這種自然的氣息讓他難以克製地想起那個男人——現在是“傷的這麽慘又要被他逼著補身體”、之前是“打開研究所的門需要管卷宣昭的指紋和眼球,他卻並沒有直接殺人,而是選擇將那個胖子綁架”——分開一天半的短暫時間裏,椎名佑在大腦中出現的頻率甚至影響了他的判斷。


    並非法律守護人類,而是人類維護法律,從古至今,憎恨罪惡、探尋正確生活方式的人的思緒,其濃縮便是法律,法律並不是條文或規則,而是人們心中脆弱而無可取代的情感——在倉庫的停車場裏,他聽到常守朱這樣說,就在不久前她為了救朋友丟掉r用□□指向他,當時手足無措瑟瑟發抖模樣記憶猶新,現在已經成長到可以說出這些話了嗎。


    能夠脫離sibyl獨立思考的人看來也不全是同一個類型,椎名佑更加類似於常守朱,而狡齧慎也則與他……不,狡齧慎也大概誰也不像吧,事到如今,他甚至沒有見過sibyl的真麵目。


    “我想要知道,在聽過你同伴的那些言論後,仍然執意殺我的原因。”槙島聖護平靜地說,“如果是為了維護正義,應該將我逮捕、與你的同行一起審問判罪,最後公證行刑吧。”


    “你在做夢嗎。”狡齧慎也說。


    “……說的也是。”那樣的處理方式是在很久以前了,況且在知道sibyl想要自己大腦之後,即使常守朱如何努力地申請他的審問權,都不可能被允許吧,“那麽,是為了給死去的人報仇,或者……仁慈地讓我解脫嗎。”


    狡齧慎也沒有說話,槙島聖護卻知道這是默認。


    ——這大概就是狡齧慎也為什麽會被sibyl支配,而椎名佑正好相反吧。同樣認為sibyl沒有處決他的資格,一個選擇自己當儈子手,另一個選擇將他抓捕並以身為獄、等有朝一日出現足以審判他的製度。


    死刑和死緩到底選擇哪個呢,槙島聖護冷冷地勾起唇角。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是空虛的,每個人都不再需要他人,任何才能都可以被取代,任何關係都能被置換,我早已厭倦了這樣的世界,然後他出現了。”告訴他一個人是否孤獨空虛是根據自身如何看待,並以生命為代價證明過槙島聖護是特殊的,因此,“對於他眼中的世界,我很感興趣,也想見證他所期待的未來。”


    那把精致的麻|醉槍就握在掌心,已經裝上離開前他給的匣滿子彈的彈夾——


    “而這些,隻有活著才能看到。”


    狡齧慎也倒在地上,槙島聖護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漠然看著他眼中的難以置信,“如果沒有出現椎名佑,我也許會對你更有興趣吧。”


    若是椎名佑,這一槍一定不會讓他打中——看來這就是他們的高下之分了。


    他在狡齧慎也掙紮的視線中平靜地宣布,“你的判定,勉強合格。”


    槙島聖護從來不看重結果,計劃製定就去完成,成功自然很好,但失敗也能接受,有意外的收獲——比如發現值得期待的常守朱——就錦上添花。


    所以說,會決定來這裏也是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證明椎名佑那句“對人類多點信心”吧。


    沒有再多停留,槙島聖護立刻動身逃往北方的山頭,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如果能在黎明之前到達碼頭,就可以看到海上的日出了。


    會是怎樣美麗的景致呢,真是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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