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菡枝流著廖宮主的血,卻未必代表她就能夠名正言順繼承這家大業大的萬極宮。


    前有廖壁不說,先輩定規矩,做傳人也要經試煉,不是你想做便能做,投胎好並非你日後遊手好閑也可一步登天的理由。沒本事,便將機會留給旁人,廖宮主不缺子女,雖然到這輩隻剩了廖菡枝兄妹。


    而所謂的試煉便是繼承人須得於十六歲前擊敗以劇毒養在黃泉穀深處的一批無感死士。那批死士不知痛楚也不知畏懼,聽令行事,成陣攻擊,如無渾灑自如的招式、渾厚精進的內力、以及堅韌不怕疼的意誌,莫說闖關,死在其中都毫不稀奇。


    廖壁今年廿三,十六歲那年早已精彩通關,接下來的廖菡枝,說實話,離她哥尚有大把距離。


    伍雀磬之前所做的預感成真,她迴到雲滇的第一件事不是被確認身份,也不是被廖宮主堂而皇之的認女,而真的是閉關。


    有天地玄黃四長老輪流教她武藝,時間是即刻開始,地點便位於出雲岫後側峭壁下的鍛心淵。


    至於閉關是何意思,照字麵解,便是你不能出,別人也沒得進。功力大成前要時時刻刻於鍛心淵下苦練,更別想再粘著馬含光。若運氣好,一年半載擊敗那些活死人,成功解放;運氣不好,距離十六歲尚有整整四載,代表伍雀磬有四年光陰磨練自己,同時也有四年時間不能與馬含光互通音信。而如果直到十六歲都未能挑戰成功,那麽就會直接喪失繼承資格。到時若實在想做宮主,法子也不是沒有。這第一嘛,殺了廖壁;第二保證自己那風流多情的爹再無繁衍後代的餘力;還要確保這名聲不正的繼位不會被萬極上下的白眼與口水淹死,尤其野心勃勃如左護法那般的,就等著此類機會叛宮篡位。


    總之說來說去,重點就是她要與馬含光聚少離多。伍雀磬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與那人形成共識、又有話好說,鬼又知道這一分別還要再出什麽幺蛾子。當年那人說上山迴個話,弟子查勤他總不能迴迴不在,山間時令到了,他下迴來給她帶鮮筍,做竹筍老鴨煲,可結果……結果再有信兒傳來,是他跟個不甚相熟的師姐私奔。


    許多事錯過了就再也不能迴頭,她死過一迴,馬含光呢,根本也變得不再像他自己。


    是形勢所逼還是近墨者黑,總之當年那個迴不來了,如今這個,再毫無顧忌發展下去,就隻剩一張形似當年的皮囊,與一肚子黑暗狡詐的毒辣。


    其實伍雀磬隻是不願正視而已,與其說馬含光初衷未改,倒不如說他不擇手段。雖然他每每說服她的道理都聽來頗為有道理,但明眼人一看,那道理條條都不在正道上。


    這好不容易往迴拉的半途,突然卻讓她去苦修,伍雀磬在蜃月樓裏唉聲歎氣行囊收好了又鋪開,終於也沒忍住:“來人,去請馬密使。”


    ……


    卻說馬含光官複原職,這重迴雲滇的頭幾日也片刻不得閑。


    首先就是無人服他,聯名彈劾的意見往嶙峭殿內傳了一迴又一迴。這是左護法還未歸來,但未歸來都已可使親信為馬含光重歸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往後本尊來到,麵對曾當初對自己刺殺未遂之人,左護法心如針尖豈能容忍?


    馬含光忙完了手頭事——當然身為密使,他的手頭事肯定是拿捏某些人的升貶調度——將名冊扔在一邊,馬密使指了指一早前來苦候的蜃月樓侍者:“走。”


    就如此簡短的一個字,侍者攏衣襟,可算完成了少宮主千叮萬囑的艱巨偉任。


    為請馬密使,多少人為伍雀磬做過跑腿,無功而返。


    伍雀磬將手下人嫌棄得一無是處:“請個人這麽難?他不給你們好臉色你們不會硬氣迴去啊,怕什麽,我給你們撐腰。”


    待馬含光終於今日踏足蜃月樓,那少主人卻竟沒了影。


    馬含光等在伍雀磬書房,書架旁踱了幾步,心法、劍訣、刀訣、輕身術……他為她細選的一大摞分門別類的武功秘籍,原封不動立在角落積了肉眼不辨的塵埃。


    指尖在書脊上試了試,馬密使又走去那詩經世說戲曲本,倒是被摸得邊角都打了卷。


    正巧伍雀磬拎了個油紙包迴返,沒進門就先叫人:“馬叔叔。”


    馬含光冷著臉迴頭:“明日就要正式拜四長老為師,你有閑工夫不老實待著練功,大晚上跑去了哪裏?”


    “去給你取烤好的肉脯啊。”伍雀磬遞上去。


    馬含光看也未看便將紙包丟在一旁,逮著人,照訓不誤。


    伍雀磬見縫插針招手叫人添茶,一道說:“瞧你絮絮叨叨不累啊,像個老媽子。”


    馬含光坐迴桌旁,待人沏好茶,他單手拿杯蓋撇了茶葉沫:“怎麽,這就是開始嫌我了,若日後你羽翼豐滿,可還有我立錐之地?”


    “馬叔叔你不是認真的吧?”伍雀磬委屈,“我隻有被你嫌的份,哪還敢嫌你?”說著拾起油紙包拆開,挑了片肉脯討好地給送去了人嘴邊。


    馬含光被她伺候著,略頓一頓便張了口。


    “好吃吧?”伍雀磬急著問。


    馬含光咬得不多,嚼得不快,讓人一等老半天,說的話還不對路:“你這亂七八糟的心思用在正事上,如今的能耐絕不止如此。”


    伍雀磬給他送肉脯的手便落了下來:“其實吧,馬叔叔,我害怕。”


    馬含光目露狐疑:“怕什麽?”


    “你們都覺得我還算聰明,覺得我天賦好,覺得我小小年紀能將功力練至此境地實屬不易,所以日後一定會更上層樓。可我怕自己不僅不會進步,反而會止步於此,我怕叫你失望。”


    馬含光將茶冷涼,端起,隨手遞給對方:“若是此事,我倒不怕。”他氣定神閑,冷淡開口,“你本也從未令我滿意,更無從失望。”


    伍雀磬當即有把茶杯砸地上的衝動,苦笑:“原來你這樣想的啊,那我這迴雲滇的一路起早摸黑是自己耍自己玩了?”


    “你可知道,我是否滿意,與你終究能到達何境地根本沒有直接關係。”馬含光麵色轉正,話也鄭重,“人活在別人的希望或失望裏並不現實,即便你成就了他人的期望也未必代表你真的強大。你終究要贏的是前一日的自己,強於自己,比時刻關注我是否滿意要重要的多,我倒願意見到那樣的你。”


    “你這算臨別贈言麽?”伍雀磬一聽心裏更覺難受了。


    馬含光將人身子扳正,等她望來自己,才慢下聲道:“四年後,我待你迴來,實現約定。”


    “真的麽?”伍雀磬感動少頃,反應過來,“為何是四年後?為何不是三年後兩年後,我明明這麽聰明。”


    馬含光略揚唇角:“此刻不覺害怕了?”


    “馬叔叔你真好。”伍雀磬說話間就要張手摟抱,馬含光當即伸手把人隔開,“你這什麽毛病,與人親近慣了,他日遭了偷襲都不自知。”


    “啊……我覺得你好煩啊,少主我投懷送抱是孝敬長輩,你可不可以試著有一迴不這麽破壞氣氛?”


    那人垂下手,默了好一會兒,才歎氣似做足準備,視死如歸道:“來吧。”


    伍雀磬訕笑一聲挨去他懷中:“馬叔叔,從明日起,我不怕苦,我不怕累,我一定爭取早點出來,然後幫你去對付左護法,不讓別人欺負你。”


    馬含光道:“你是去閉關,不是去下獄。”話間垂睫遮住眸中瞬息變幻之色,卻終是抬手按住了少女頭心。


    這才幾日,個兒又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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