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啟泰握住了站在已經成為廢墟的酒館門前的那個人的手,用渾厚溫和的聲音說道:“謝謝你,過去。”


    “不用謝,未來。”那個人身上的光芒一瞬間收斂了。他的身形突然暗淡了下去,整個身體開始變得輕薄,仿佛一團幻影,很快,他消失了,手中的兩件聖物也直接來到了阿啟泰手中。同時,阿啟泰臉上的以阿努斯麵具似乎在成長著,它迅速變大變厚,像一頂帽子一樣覆蓋了阿啟泰的頭部,然後從中間一分為二,恰好形成了以阿努斯向著過去和未來的兩張麵孔。


    “阿啟泰!”阿裏斯提波此時反而不再急於離開了,他邁步走向對方,“我想,你應該欠我們一個解釋。”


    “很顯然。”對方的聲音在渾厚中增加了一些威嚴,似乎這個聲音並不是從他的喉嚨,而是從頭頂上方發出的,“求知源自人的本性,作為愛智者更是如此。”


    “你到底是誰?他又是誰?”阿裏斯提波指著那個已經消失的人曾經站立的位置,“你要做什麽?”


    “親愛的阿裏斯提波,如果你們從海上到來,就一定知道大海已經發生了異變。”阿啟泰平靜地說道,“在那裏,你發現了什麽?”


    “黑潮?你指的是這個?”阿裏斯提波下意識地迴複道,盡管他並沒有要求自己必須迴答對方。


    “是的。黑潮從東方湧來,它將吞噬一切。”阿啟泰說著,指向了城外的大海,“每一片海域都會被波及,在大海之後,即便是陸地,也難以幸免。”


    “我們利用捕風袋阻擋了黑潮,至少在這裏,我並沒有看到它的痕跡。”阿裏斯提波說道,“而你想要做的,難道隻是一場大風,把它吹會它來的地方?”


    “事情遠非如此簡單。”阿啟泰的聲音繼續傳來,“是秘密教團策劃了這一切。”


    “那是你們教派之間的事情。”阿裏斯提波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們雙方有糾纏不清的恩怨,但這也不是你通過毀滅一座城邦來開戰的理由。”


    “這不是任何人的恩怨。而是神戰。”阿啟泰將手中的三叉戟緩緩舉起,“諸神之戰一來,凡人皆是螻蟻。你不會以為秘密教團是使用某種智術實現黑潮的吧?不!他們率先動用了聖物!”


    “你的意思是,秘密教團手中有聖物?”阿裏斯提波略感差異,“這個結論到並不令人驚訝,可你從黑潮的出現就能推理出這一點嗎?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們的所作所為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秘密教團從創建伊始就隻有一個使命:迎接新王的誕生。”阿啟泰的聲音響徹夜空,也炸裂在每一個聽者的努斯之中,“諸神的事跡都將重現,過去發生的事情,現在將再次發生。這便是俄耳甫斯的讖語,也是大師們教導的真義。”


    “世界輪迴往複,如同人類的靈魂在死後將進入下一個軀體。如果現存的世界無法滿足神意的要求,那麽就毀滅它,神的意誌將出現在新的世界,這便是神王的誕生。”阿啟泰接著說,“黑潮便是毀滅世界的開端,而我接受的使命,就是阻止這一切!”


    “請停止你那偉大的言辭,阿啟泰。”阿裏斯提波凜然說道,“我不是你們教義的信仰者,也不是崇敬你的修行者,正相反,我不知道實踐了多少次修辭學的智術,你那蜻蜓點水般的宏大目標無法說服我。”


    “這並不是修辭,愛智者!”阿啟泰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更加震耳欲聾,仿佛帶上了神聖的力量,“這一切都早有預定,而我隻不過是一個執行者而已!”


    “你的話聽起來和那些秘密教團成員別無二致,隻不過他們在促成一件事情,你是在反對它。”阿裏斯提波挖苦道,“看來,上升的道路和下降的道路還真是同一條。”


    “看來,柏拉圖並沒有告訴你關於聖物的知識。”阿啟泰的聲音更加具有說服力了,“但你一定知道:無人有意為惡,為惡皆因沒有足夠的知識。所以,你無法理解我的行為,那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因為無知來阻止我的行為,那就是作惡了!”


    “哈哈,阿啟泰,柏拉圖的理論對我來說可沒有什麽說服力。”阿裏斯提波大笑道,“但我相信自己的感覺:為了某種虛無縹緲的偉大目標,而犧牲掉實實在在的生命,這才是真正的作惡!”


    “每個人皆有他自己的命運,阿裏斯提波,你我也是如此。”阿啟泰說道,“假使沒有這種預定,這裏的每個人根本不會活到現在,就像塔蘭頓的老皮洛士一樣,他本來就應該在童年時死去了,是我救了他,而這就是他活著的理由。”


    “所以,你曾經救了一些人,現在就有理由要求他們去死?”阿裏斯提波仿佛看到了滑稽的戲劇,“哪怕是那個愚蠢的僭主狄奧尼索斯二世也不會說出這麽狂妄的話,人的死亡可能來自於偶然,但他們活著隻會是因為追求自己的快樂!而不是什麽使命!更不用說,這個所謂的使命連他們自己都一無所知!”


    “看來就這個問題我們很難達成一致了。”阿啟泰的兩張臉上同時變化了表情,一張露出笑意,而另一麵露出怒容。


    “他要動手了。”亞裏士多德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兩位老者的對話讓他有了很多感悟,但更重要的是,他從對方的語氣中感受到了源於努斯的強大力量,而這種力量正在蓄勢待發。


    “憤怒!”這個單詞從阿裏斯提波的口中說出,他一直在等待著對方情緒的變化,而對於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苦行者而言,他們已經習慣於喜怒不形於色。阿裏斯提波原本很難抓住對方情感變化的時機,但那張臉的表情暴露了阿啟泰的情緒。


    “可惡的異端,去塔爾塔羅斯接受永恆的神罰吧!”伴隨著這聲斷喝,一道身影如利箭般穿進了充斥著風與水的屏障,朝向阿啟泰直撲過去。阿裏斯提波從那個聲音中已經辨識出了來者的身份,正是他的女兒,阿勒特,俄耳甫斯教團的代行者!


    淒厲的尖嘯著刺破夜空,阿勒特的長劍如一條毒蛇般躍向阿啟泰的咽喉。而阿啟泰手中的三叉戟稍微晃動了一下,一股力量碰撞在劍尖上,讓它瞬間偏離了目標。


    “阿勒特,不要硬拚,你不是他的對手!”阿裏斯提波又急又氣,胡須飛揚起來,將努斯的力量凝結到了最大,“痛苦!”


    他施展智術的目標是阿啟泰,因為憤怒與痛苦緊密相連。憤怒可能源於痛苦,也可能製造痛苦,他敏銳地利用了阿啟泰在遇襲時情緒放大的一瞬間,用更大的力量刺激了對方的靈魂。


    “啊——”阿勒特發出一聲慘唿,猛地向後退去。看來,她也受到了阿啟泰智術的波及,而且,她受到的傷害比阿啟泰還要大。


    “傻孩子,快躲開這裏!”阿裏斯提波急忙將阿勒特與阿啟泰隔開,他仍然沒有忘記女兒對自己的怨恨與憤怒,這種情緒的凝結在現在的戰鬥中可沒有什麽好處。一時間,現場有從兩方對峙變成三方亂鬥的傾向,阿啟泰的情緒卻已然平複,仿佛剛才的突發事件使他清醒了,蓄勢待發的攻擊並沒有真正施展出來。


    “阿勒特,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阿裏斯提波見阿啟泰沒有對女兒發動攻擊,稍微鬆了一口氣,他側向阿勒特的方向,大聲喊道,“快離開,這裏太危險了!”


    “不用你管!”阿勒特毫不在意地看向阿啟泰,“他才是我的目標。”


    “你可真是瘋了。”阿裏斯提波真的害怕了起來,“你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呢!”


    “完成任務,是代行者的使命。”阿勒特緊繃身體,再次全力向阿啟泰撲了過去。


    “俄耳甫斯教的人不止她一個。”見此情景,亞裏士多德心思一轉,“他們擁有那個可以讓任何人隨時穿梭在任何空間的裝置,但一定需要有人守護傳送者的安全。那麽,在這裏的就絕對不隻阿勒特一個人。或者說,阿勒特的進攻隻是佯攻,真正的敵人還隱藏在陰影裏……”


    他這樣想著,眼睛開始向著四周觀察起來。源自白塔的璀璨光芒照亮了整個城市,似乎沒有任何人可以遁形。“沒有陰影,人怎麽隱藏呢……”他陷入了迷惘,“難道那個看守的人在遙遠的地方,在這座城邦之外?”


    在他胡思亂想之際,阿勒特的攻擊卻並沒有停止。阿啟泰並沒有使用神器,或許他也明白,真正的危險根本不是來自麵前的這位代行者,而是她背後的那個人。他的身體在光芒之中,劍鋒並不能損傷他分毫,但阿勒特似乎再次陷入了迷狂之中,不遺餘力地發動著一次又一次攻擊。


    “人類的欲望是多麽可笑啊。”阿啟泰好整以暇,向著阿裏斯提波說道,“這就是你所認識的人類,盲目而瘋狂,他們毫不理解知識和真理,更不知道命運和道路。難道,這就是人類的快樂嗎?”


    “阿啟泰,請不要傷害她。”阿裏斯提波請求道,“這並不是出於她自己的意願,而是來自你們那些秘密教團的操縱!”


    “你看到了,被他們操縱,或為我所用,其形式並無太大差別,可目的截然相反。”阿啟泰迴答道,“那些被迷狂的情欲控製的人們,隻會奔向無意義的目標,進行自我的折磨;而跟隨神之道路的人們,則明白自己的使命,他們將實現偉大的目標。阿裏斯提波啊,你現在還不明白嗎?放下你的成見,和我站在一起吧,這不僅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你的女兒!”


    “可惡!”阿裏斯提波小聲罵道,“你似乎說的很有道理,但在我看來都是無恥的蠱惑!我現在要求帶走我的女兒,和學園的弟子們,你和你的城邦無論發生什麽,都和我們無關了!”


    “阿裏斯提波先生,不能這樣!”亞裏士多德和艾薩拉異口同聲地說道,兩人都愣了一下,但還是亞裏士多德率先說道:“阿啟泰剛剛說出了‘神之道路’這個詞,這說明他很可能走上了聖物之中包含的‘成神之路’,而這是柏拉圖全力想要阻止的事情。雖然老師不在,但我們也應該阻止他。”


    “請幫幫塔蘭頓吧!”陷入恐懼與震驚的艾薩拉好不容易整理好語言,“雖然那裏站得應該是我的老師,但我也不能相信,他會把自己親手建造的城邦就這樣摧毀……他,他完全不像是我老師的樣子!”


    “哼哼,成神之路,看來,連你的學生都已經看出,你真的不像個人了。”阿裏斯提波似乎打定了主意,“你有這樣的覺悟,很好,小姑娘,如果你願意聽我的話,那就請迴到白塔,把你們學派的成員聚集起來,準備離開。”


    “好的。”艾薩拉看了對麵已經完全陌生的老師一眼,快速地向白塔方向退去,阿其得謨向阿裏斯提波打了個招唿,也跟隨艾薩拉而去。


    “看看,到底是外人關心你的弟子,還是所謂的‘大師’關心他們呢?”阿裏斯提波冷笑了一聲,“阿啟泰,你真的令我很失望啊。”


    “阿裏斯提波,你的智慧也令我失望。”阿啟泰平靜地迴複道,“另外,如果繼續這樣糾纏下去,我可不能保證不會傷害到你的女兒。”


    “憤怒!”阿裏斯提波再次說出這個單詞,不過,這次他作用的對象並不是阿啟泰,而是阿勒特!原本沉浸在進攻中的阿勒特精神陡然一震,本就飽含憤怒的情緒一下子被激發到了最大!


    “死亡!”阿勒特義無反顧的刺出了自己的劍,同時也灌注了來自阿裏斯提波的努斯的力量,這一劍仿佛刺破了包裹在阿啟泰身上的光輝,眼看就要刺中他的身體。


    “嘭!”阿啟泰右手的三叉戟並沒有動作,但左手的鍛造之錘轟然砸出,那鍛錘將刺來的長劍砸的粉碎,連帶著將阿勒特和阿裏斯提波都震飛出去。阿啟泰的身體變得更加高大,他似乎不再注意那些麵前的人類,而是真正的成為了一個“神”。


    “太可怕了。”亞裏士多德的心頭湧現出了一陣絕望,這種力量是在場所有人集合在一起也無法抗衡的。塔蘭頓上空的白光越來越亮,就在這片片耀眼的光芒中,亞裏士多德的鼻端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那是一種紫羅蘭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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