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滿帝都城就兩件新鮮事兒。

    出個刁鑽題目,叫人拿梳子賣和尚算一個。更新鮮的是,還真有人賣出去了。

    宋嘉言原以為要等三五個月,才能等到呢。實不料帝都城裏人才輩出,藏龍臥虎,英才多矣。隻是,麵前這人……宋嘉言當真覺著額角三條黑線掛下來。

    “李大哥,怎麽是你,”宋嘉言實打實的驚愕難言。她閨蜜,李思的兄長——李睿。李清李翰林家的長公子。

    李睿悠悠一笑,道,“怎麽不能是我,我倒是沒料到是言妹妹在招人。”李睿一想就通,“看來,那道題目也是言妹妹出的了。”

    宋嘉言擺擺手,“不成不成,我是招大掌櫃,難道你想做生意?就是你想做生意,你也能自己幹,何必到我這兒來,給我找麻煩。”

    李睿拉張椅子,在宋嘉言下首坐了,坦誠而認真,“我若不想做生意,何苦去給你賣梳子。言妹妹,你實在太高看我家了。你也知道,我父親早就分家出來單過的,一直以來,除了父親做個翰林小官兒,也沒什麽別的營生,不過靠吃老本兒罷了。帝都樣樣講究排場,人情往來,走禮交際,家裏除了美酒,已經沒什麽值錢的物什了。”李睿與宋嘉讓同齡,今年十三,說起家中苦處,竟無半絲尷尬窘迫之處,反是言語自若,從容灑脫,風度十足。

    看到這樣的李睿,宋嘉言歎道,“如今李大人高升尚書之位,憑李大哥的才學,再過幾年金榜題名,並非難事。商賈之事,我不以為賤業,天下人卻以之為賤業。李大哥做這樣的事,太委屈了。”李大人,原禮部侍郎李修竹李大人,在秦老尚書退位之後,昭文帝提拔資質更老的李修竹大人為禮部尚書。這位李尚書,並非他人,正是李睿的祖父,李清李翰林的親爹。李睿形容舉止這般出眾,哪怕她不大會看人,也能看出李清非池中之物。這家夥,哪裏是來應聘大掌櫃,分明是跟自己搗亂麽?

    李睿淡淡一笑,“若家父肯向祖父求援,我家不至於此。何況,妹妹或許有所不知,家父一直於翰林院這些年,仕途已十分有限。家父之名,因避帝王諱,能在翰林已是陛下胸襟寬闊似海了。家父如此,我念書再她也不會有什麽前程。”

    這事,宋嘉言倒是頭一遭聽說。不過,宋嘉言問,“你這樣出來,伯父、伯母知道嗎?”還有李尚書,若是知曉親孫子在給她打工,還不得生吃了她啊!

    李睿眉眼含笑,“若是妹妹肯用我,我家裏的事,自然不必妹

    妹操心。”

    話趕話到這種地步,宋嘉言也不能慫了啊,沒啥底氣地扯扯袖子,宋嘉言道,“你家裏要同意,我,我當然是敢用的。”又不是叫李睿去死,就宋嘉言自己,若李睿不是這種出身,早使盡法子叫人把賣身契簽了啥的……人才,得死死的留住才行啊。

    李睿展眼一笑,提點宋嘉言一句,“不如妹妹跟叔父商議商議,若是叔父有空,我想拜見叔父,定不叫妹妹為難。”

    “我家雖有難處,如今我也隻想靠自己雙手吃飯,若是想接濟我什麽的,就算了。”

    宋嘉言撅撅嘴道,“你以為我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還接濟你?美不死你?”

    李睿哈哈大笑,“妹妹什麽時候有了準信兒,著人往我家說一聲。”

    “知道啦。”

    “外頭這招人的攤子,也可以收了。”

    宋嘉言翻個白眼,“知道啦。”

    宋嘉言跟宋榮商量主意,“真是了不得,李大哥才十三,跟大哥一個年紀,真是聰明,梳子全都賣出去了,一把沒剩。”又把李睿跟她說的話跟宋榮學了一遍,宋嘉言發愁地,“爹爹,你說,我是用不用李大哥啊?”

    宋榮道,“他不是想拜見我嗎?叫他明天傍晚過來,我來跟他談一談。”

    宋嘉言鬆口氣,“那就拜托爹爹了。”

    宋榮笑,彈宋嘉言額角一記,“不必跟爹爹客氣。”倒是不留神,李清這家夥生了個很不錯的兒子麽。

    李睿不過十三歲,已是修眉鳳目,直鼻薄唇,俊美過人。

    宋榮指了指椅子,待李睿坐下,方道,“這幾年,你爹不登我的門,我也懶得理他。倒是你妹妹與言姐兒關係不錯,她們小姐妹常來常往。仔細想一想,我竟是頭一迴見你。”

    李睿道,“父親常說自己心胸不夠寬闊,有些朋友,即使永不相見,依舊是朋友。”

    的確是李清會說的話,宋榮歎口氣,問,“家裏已艱難至此麽?”

    李睿道,“其實,也不隻是家境的原因。叔父也知道,因帝王尊諱忌,父親能保留翰林的位子,已是難得。我雖一直在念書,卻早就知曉,我將來的前程恐怕不在官場。仕農工商,仕途走不得,不論是農,還是工,我都沒這方麵的本事。唯一能走的,就是經商一途了。”

    “父親是才子脾氣,如今釀一釀酒,也能自得其樂。我前程的事,父親早與我說起過,隻是

    ,我若經商,恐怕本家不大樂意。”李睿溫聲道,“當年,父親因姑姑早逝之事執意分家,祖父也並沒有什麽家業相贈,家中一直靠母親的嫁妝支撐。近些年來,我跟著母親打理家業,多是田畝土地,家中花銷盡夠,再多也不能了。不瞞叔父,去年我也曾開過個鋪子,不曉得誰告知了祖父,不過數日就關門大吉。眼瞅著再過幾年,妹妹就要談婚論嫁,我身為家中長子,自然應該承擔起家業來。如果不是看到妹妹這道題,我本打算北上瞧瞧,我原以為是叔父出的題呢。”說句老實話,李睿就是衝著宋家來的。別人家,他肯拉下臉去,人家也不一定敢收。

    宋榮看向李睿淡定的臉龐,道,“若當年不中進士,恐怕我也會選擇經商。”在肚子麵前,臉麵什麽都是狗屁。

    李睿笑,“言妹妹這樣不遜須眉的膽識,說不定就是繼承叔父而來。”

    宋榮笑斥,“什麽叫說不定,她是我閨女,自然是繼承我的才智。”兒女出息,是再得意不過的事了,哪怕宋榮也未能免俗啊。

    室內氣氛一時輕鬆起來,宋榮問,“你為什麽要選擇經商,因為無路可走,因為經商能賺大錢?”

    “不怕叔父笑話,先時自然是為了賺銀子。我打理家裏的莊子時,收成比別人家的莊子收成更高,那種快樂,也不完全是金錢帶來的快樂。用一兩銀子賺出五錢銀子,和用一百兩銀子賺得五十兩,這其中的快樂其實是一樣的。要說我為何選擇經商,大概我喜歡這種跌蕩起伏的生活方式吧。賺得,也賠得。”

    宋榮暗暗感歎,若不是李修竹給李清取了這個倒黴名兒,李睿當真是官場的好苗子。宋榮道,“不管是你跟著言姐兒做些生意買賣,還是日後你自己做生意。李尚書那裏不必擔心,有我呢。”他與李清多年不來往,朋友依舊是朋友。就像李清不禁家中女兒與宋嘉言交往,他依舊視李清為知交。李睿求到他門上,何況,就李睿本身而言,值得他伸手一幫。

    李睿道,“人都說,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我向來覺著,貨於帝王家的人太多了。我此生,隻貨於賞識於我的人。”說罷,起身一揖,道,“多謝叔父賞識。”

    宋榮雙手扶起他,拍拍李睿已經開始變的有些力道的肩頭,道,“好小子,沒有辱沒你父親。”

    宋榮親自帶著李睿到老太太院裏拜見了老太太,老太太一見李睿,驚歎,“這孩子生的真是俊俏啊。”對宋榮道,“跟你們兄弟少時似的。這是誰家小子啊?”

    宋榮笑道,“這孩子母親沒見過,他妹妹母親定知道的,就是常來找言姐兒玩兒的,送言姐兒酒喝的那丫頭。”

    這樣一說,老太太想起來了,很實話實說的說了一句,“小子生的比丫頭還俊俏呢。你妹妹跟我們言姐兒很好,我也稀罕她。你以後也常來啊,我家小子多,你們一塊兒玩兒。”

    李睿笑,“是,以後定常來給您請安。”

    “來我就高興。”這把年紀,就喜歡俊俏孩子,尤其李睿容貌出眾,老太太瞧著就高興。

    宋榮笑道,“我跟睿哥兒的父親也是極要好的朋友。”

    老太太道,“晚上留下吃飯啊,別嫌棄,都是粗茶淡飯。”

    宋榮笑,“母親,先叫睿哥兒去見過太太,見過老二和二太太,再過來陪母親說話吧。”

    “是哦。”老太太笑,“說起話來,一時就忘了。”

    宋榮看女兒一眼,道,“嘉言,你帶著睿哥兒去吧。”就是宋榮也沒料到宋嘉言真就吊了條大魚上鉤,李睿年紀雖小,心性氣度都出來了,加以磨煉,定成大器。這是宋嘉言的運,宋榮自然要幫襯女兒一把。

    宋嘉言帶著李睿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輕聲取笑他,“你可真有本事。”把他老爹都搞定了。

    李睿笑,“過獎過獎。是叔父和妹妹慧眼識珠玉啊。”

    讚別人慧眼,也不忘誇自己珠玉。宋嘉言翻個白眼,低聲提醒他,“太太可能有些冷淡,你不要見怪啊。”

    李睿笑笑,“我知道了。”完全不介懷的模樣。

    小紀氏看到宋嘉言倒挺熱情,笑道,“這會兒都快吃飯了,你怎麽來了?”瞅著李睿問,“這位公子是?”

    宋嘉言溫聲道,“這是父親的好友李翰林家的長公子,爹爹吩咐我帶李公子過來給太太見見。”

    李睿自若的行一禮,小紀氏笑,“不必如此,坐吧。”

    小紀氏又問,“在哪兒念書呢?”

    李睿道,“在家跟著父親念了幾年書,如今已是不念了,於家中幫著打理家業而已。”

    宋嘉言道,“太太,新任的禮部尚書李大人就是李公子的祖父。”

    小紀氏臉上的笑意更加燦爛了三分,“原來是李尚書府的公子啊。”

    李睿恭恭敬敬道,“家父隻是祖父的庶子,早早分家出來,故此,小子未居尚書府。”

    小

    紀氏有些暈頭轉向,老爺子還活著呢,怎麽這兒子倒分了家呢。不過,此乃人家家事,哪裏好問。小紀氏笑著說了兩句,“不管怎麽樣,我們老爺與你父親是好友,有空常來,我們家也有兩個小子,你們一道玩兒倒好。”接著又給了表禮。

    李睿謝過表禮,小紀氏道,“你們先來我這裏,定要去二老爺二太太那兒的,我就不留你了。”

    李睿摸了摸荷包,是兩個小錁子,心道,大太太還好麽。

    宋嘉言似是看出李睿的心思,道,“你見了我二叔就知道了。”一般男孩子來,又是這個年紀,怎麽也要給份筆墨才好。

    李睿將荷包塞袖子裏,打趣宋嘉言,“就不見麵分一半了。”

    宋嘉言自幼習武,個子高挑,與李睿就差半頭,捏捏拳頭說,“你再逗我,我可敲你頭了。”

    宋嘉言說紀氏態度冷淡,是相對於宋耀來說的。

    宋耀聽說這是李清的兒子,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瞪著李睿好半晌,拉他到椅子上坐下,說,“你爹還好?”

    “是。”李睿笑道,“看到二叔身體安康,我迴去與父親說,他定也高興的。”

    宋耀嘀咕道,“管他高不高興呢。”

    宋嘉言笑,“二叔,就是李大哥幫我把梳子賣出去了呢。”

    宋耀先是驚,後是笑,道,“好小子,我侄女這麽刁鑽的題目你都解出來了。說說看,怎麽賣的?和尚買你這梳子做什麽啊?”

    方氏也想聽一聽呢。

    李睿溫言道,“天下事,無非一個‘利’字。言妹妹要人將梳子賣給和尚,實際上,如二叔說的,和尚沒頭發,用不到梳子。不過,廟裏除了和尚,就是香客了。和尚不要,不見得香客不要。”

    “將香客所求心願刻於梳子上,跟他們說這是受佛法熏陶過的梳子,他們自然會買。賣梳子的利潤,我拿出一部分來捐給廟裏做香火錢。有利可圖,和尚也是願意我在廟裏做生意的。”

    方氏問,“香客所求心願?”

    李睿一笑,“無非是求財、求子、求平安、求姻緣、積德行善而已。可惜春闈未至,不然弄些狀元梳,說不定也很好賣。”

    宋耀哈哈大笑,問,“那你要跟著言姐兒做生意麽?”

    李睿點頭,“天下之大,不想欣賞我的竟是個丫頭呢。”

    宋嘉言忍不住敲他的頭,佯怒,“再說一遍試試。”

    “不敢不敢。”李睿立刻投降。

    宋耀就說了兩個字,“也好。”

    宋耀送了李睿一堆的筆墨紙硯,說,“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李睿明白,“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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