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帳外,忽然有一片紅光照射進來。

    那紅光越來越亮,越來越旺,一股洶湧的熱浪很快就飄了進來。

    巨大的熱流讓帳中歡暢歌舞的歌女和侍奉的小廝感到不安,他們驚叫著,連連退到兩邊去了。

    而此時,離魂卻突然驚醒。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他有預感,他思念的人,就在外麵。

    離魂站起身來,一臉驚詫,還未來得及跑到帳外,忽然!

    赤風乍起,熱浪翻湧。

    皮帳的門簾被大風卷起,有一個獨獨的身影,嵌在帳外!

    “貉貊!”

    離魂失聲叫了出來,卷簾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帳外的身影。

    突然之間,淚如雨下,噴湧而出。

    靜悄悄地,默默不言,她輕輕地走了進來,站在帳中。

    貉貊穿了一身墨紅色的衣裙,幹淨灑脫,如春日暖陽,靈動憐人。

    她明眉善目,皓齒紅唇。

    走近離魂,莞爾一笑,“離魂,我來了。”

    此時,貉貊美麗的影子在離魂的眼中漸漸模糊,隻剩下一個他不敢觸碰的輪廓。

    貉貊心中的酸楚湧上來,她也想哭。

    可是,多年未見,還是把一副明媚的麵孔留給他,才最相宜。

    這一切,被癱倒在帳前的不悔全部看到了。

    如今,她終於明白,自己輸給了何人。

    不悔心中釋然,原來,他們是青梅竹馬,我何苦庸人自擾?

    這位上神雖比我年長,可單單看他們二人的眼神,便知情深幾許。

    這樣的情深義重,自己無論如何都是求不來的。

    此刻,離魂心中悲喜交加,他想問二十多萬年來,貉貊究竟去了哪裏,她是否知道,自己在委舾苦苦地等她,哪怕她早已魂飛魄散,他也願意守著一副畫像,終老一生。

    心中的話堆成了一座山,離魂不知該先說哪一樁。

    這時候,貉貊微微笑著,輕輕開口,“離魂,你一定很想問,這些年我藏身在何處吧?”

    貉貊突然開口,也覺得有些激動。

    未免尷尬,她轉過身來,在離魂的皮帳內踱來踱去,好緩解自己緊張的心情。

    “當年,我迷亂中親手殺了要離,遂逃到了羌溪。在那裏,我度過了二十六萬個日日夜夜,祈禱我兒能在黃泉路上,平安順遂。上天待我不薄,他初到羌溪曆劫時,我便見到了他。我還將他誤認作了你的日子,收為座下弟子。”

    一邊說著,貉貊的額間滲出了細汗,她生硬地笑了。

    本想說個輕鬆的笑話,來打趣一下。不曾想,這奇聞趣事還是被她給說得死氣沉沉的。

    說完這些,貉貊心中仍緊張難安。

    她不停地揉搓著雙手,在帳中轉著,想再說些什麽。

    她想到,要離此刻正躺在羌溪龍城的五趾洞內,心裏才稍稍平靜了一點。

    接著,貉貊又說,“我此番貿然打擾,實屬無禮。我本是去蛥山,找貔鮻和蝽蟬尋仇的。這麽多年了,若不是當年我膽小怕事,也不會造成慘局。”

    慌亂中,貉貊突然想起,離魂與蝽蟬乃是一奶同胞的姐弟,這樣的關係,自己還是要謹慎的。

    於是,她繼續說道,“當然,我留了他們兩個的活口,你大可放心。”

    良久,見離魂遽然情動,熱淚盈眶,一言不發。

    貉貊小心問道,“你可聽見了?”

    離魂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雙手無處安放。

    他的下唇不停地顫抖,許久,他口中才擠出一句,“那我呢?”

    貉貊心虛,她不敢迴答,隻是靜靜地看著離魂。

    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跡,整日沉醉於美酒之中,令離魂蓬頭垢麵。

    “你說啊!我呢?”

    突然,離魂將心中的委屈高聲全部吼了出來。

    他歇斯底裏地吼著,仿佛這一聲就要把喉嚨震斷了,好把心底的怒氣和怨氣全部說出來,“那我呢?你是怎麽想我的?”

    說完這話,離魂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他癱坐在地上,掩麵痛哭,不知該作何言語。

    一旁,不悔靜靜地看著這二人相互折磨,心中有感,也默默地流著大滴大滴的眼淚。

    貉貊心中一直惦記著離魂,可她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我喝了那麽多酒,在無數個夢裏和你共入太虛,難道你都不曾記得嗎?

    我默默地喚著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難道你真的聽不到嗎?

    我早就和你說了,我是不祥之人,此生隻能為兒子贖罪。我讓你擇木而棲,你都沒有聽見嗎?

    貉貊在夢裏、在恍惚之間,曾無數次唿喚離魂。

    可是,如今人在眼前,話卻不在嘴邊。

    她心中默默想著,“當年,我就負了你。如今,還怎好厚顏無恥地再說些渾話?”

    於是,貉貊緩緩開口,“離魂,我此番是來和你道別的。”

    聽到這句話,離魂突然發瘋了。

    他猛地站起來,瞪著貉貊,兇巴巴問,“你又要去哪兒?走多久,又是二十六萬年?還是更久?”

    貉貊不知該如何答他的話,離魂對自己有怨,她是知道的。

    “離魂,以後別再喝酒了。我背叛了你,不值得你傾心相待。”

    “你為什麽不承認,自己是逼不得已!?你明明心裏有我,卻裝作毫不在意!我從未因貔鮻和蝽蟬做下的惡事而怨你,我怨的隻是,你對我的絕情,對我們的情意毫不在乎!”

    貉貊低聲答道,“我沒有不在乎,隻是自知配不上。”

    然而,離魂卻仍是發瘋一般,“什麽配不上!?全都是鬼話!你隻需全心全意相信我,聽我的,無須在意旁人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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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貉貊柔柔答了一聲,她的眼神中全是深情與不舍,靜靜看著離魂。

    這一刻,離魂隻覺得幸福無比。

    她終於答應了我,終於願意留在我身邊!

    離魂一邊說著,“貉貊,我多年如一日,一心一意等你。如今,我們還和從前一樣。”

    另一邊,他慢慢走下帳前,想走近到貉貊的身邊。

    他仿佛覺得,這二十六萬年好似什麽都未發生過一樣,他隻是做了一個痛苦糾纏的夢而已。

    這夢彎彎繞繞,若即若離。

    最後,他還是撥開迷霧,重見日月。

    她來了,以後,他隻想和她不計前嫌,好好廝守在一起。

    然而,貉貊心中卻猶如刀絞,“傻子,我們怎能和從前一樣?迴不去了,二十六萬年前,天降橫禍,我們便已緣散情斷。”

    離魂一步步靠近貉貊,可是,突然!

    “唿”!

    “唿”地一聲,在他的麵前,燃起了一道長長的無邊異火。

    這火來得十分猛烈,將他和貉貊分隔開來,隔到了兩個世界當中。

    離魂想蓄力衝破這道異火,可這是赤龍最烈最豔的一道火,他無能為力。

    大火滾滾燒著,將貉貊的影子映得微微翕動,漸漸模糊。

    離魂的心在劇烈地顫抖,他害怕貉貊再次離開自己。

    如今看來,他的擔心似乎又要印證了。

    他潸然淚下,“你現在,還愛我嗎?”

    貉貊在無邊異火的另一側,淺淺迴答,“物是人非,再說情愛,已是無用”

    離魂卻仍然執念,“不,我問你,你還愛我嗎?”

    此刻,貉貊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心如刀割,萬分不舍,“我愛你,每一日都愛你,我每日把我的情誼,泡在苦澀的酒裏。隻希望在夢境中,看清你的樣子。”

    “我也是,唯有醉影,才能安心。”

    這時,離魂覺得,值了!

    他用一生孤獨來愛一個女人,恰好這個女人也愛自己,還愛得死心塌地,死去活來。

    這就夠了,仙命苦短,還奢求什麽呢?

    大火仍然燒著,貉貊與離魂心照不宣,共同低聲吟誦起來,“封霜不怨悔,白首不相離。酒笑斷腸事,流夢解我憂。”

    一邊說著,貉貊的周遭瞬間燃起了無邊異火。

    大火來勢洶洶,將她整個人全部吞沒在火海之後,頃刻間就沒了蹤影。

    皮帳已被燒得殘缺不全,天地間,迴蕩著貉貊動人的聲音,“離魂,我不敢企求你的原諒。身為人母,自是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我本該一直扮演一個死人的角色,可我卻忍不住,想來看看你。你權且把我當作,在大火中逝去的故人吧!”

    貉貊的聲音漸行漸遠,迴音越來越弱,直到湮滅在火海之中。

    此刻,離魂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滿足的微笑,“你慢慢走,不要急,不要怕。我一直都愛你,一直都愛。”

    烈火前,是離魂孤單落寞的身影。

    在他旁邊,還有不悔渺小的身形。

    貉貊從委舾離開後,飛過七金山,憶起了往事。

    她看到金山上有幾處幹幹淨淨的金屋,卻停在雲間,駐足眺望。

    良久,貉貊鼓起勇氣,飛到金屋的近處,卻仍不願進去。

    此時,湖人恰巧帶著幾位仙童,講道授業,從金屋內緩緩走出來。

    見她一身紅衣飛來,湖人頓時熱淚盈眶。

    他知道,貉貊一直隱匿在羌溪龍城。

    可是,他卻缺乏去尋她的勇氣。

    當年,他與貉貊同為龍族出身,黑龍禦金,赤龍禦火,二人情投意合,比翼齊飛。

    然,因貉貊出身是個婢女,海太後芝蘭並不允他們的婚事。

    湖人已建好了同德宮,滿心歡喜。隻因芝蘭與老海王螭吻阻撓,湖人便心灰意冷,躲到了七金山上。

    自他隱世以來,便再未出山。

    貉貊無依無靠,被芝蘭厭棄,趕出龍宮。這才陰差陽錯,由貔鮻帶到了遙遠的委舾獸族,與離魂一見傾心,發生了許多的事。

    這一切,湖人在七金山默默看著,卻不敢去尋她迴來。

    如今,他隻怪自己,當年太懦弱,才失去了她。

    此刻,他仰麵看著貉貊,盡帶滄桑,嘴角含笑。

    於是,他也對著雲間的貉貊微笑,舉起右手,向她輕輕揮手。

    貉貊見湖人擺手,也輕輕揮手,與他道別。

    二人雖為敘話,卻深解彼此心中之事。

    錯過了,便是千年萬年,是永永遠遠。

    愛或許還在,但故事卻斷了。

    片刻後,貉貊驀然轉身,飛離了七金山。

    湖人留在那裏,淡淡說道,“我還能為你做什麽呢?你此生最想要的,應該就是那孩子的安康。我將他的魂魄聚斂起來,脫胎換骨,送到了金龍寺裏。命運捉弄,你們終會母子相遇。祝盼,安好!”

    這時,跟在湖人身後的幾位仙童,卻聽得稀裏糊塗。

    “師父,您這一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麽?”

    “為師最想要的,是在她心裏的一個位置。”

    “師父,那您得到了嗎?”

    “既然是想要得到的,肯定還未拿在手裏。”

    “師父,那您可要加把勁了。”

    湖人看著小仙童一臉正經的表情,卻苦笑著輕輕搖頭。

    這時,另一位小仙童皺著眉頭問,“師父,他是誰啊?是師父的師父,還是師父的弟子?”

    湖人默默不語,望著天上的層雲流霧,舔舐著心裏的疼。

    第二日,不悔穿了一身粉白清爽的霓紗衣裙,來麵見離魂。

    離魂還是那麽冷冷的,一言不發,隻是低著頭。

    這是不悔早就習慣了的,她並未傷神,隻是輕輕開口,“今日,我也是來和你道別的。其實,早就該道別的。這一生,我愛過你。因為權位而愛一個人,本沒有錯。愛可以有很多理由,我隻是選擇了其中的一種。所以,我不後悔。”

    離魂頭也不抬,淡淡說道,“你走吧。”

    聽到離魂毫不在意的一句,瞬間,不悔又有一絲不甘心。

    他果然不在乎我,連放我走,都攆得這樣心急利落!

    她滿臉淚水,傷心問道,“你為何現在才放我走?一切都來不及了。”

    “欲戴王冠,當承其重。你想要得到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當然也該付出些代價。”

    不悔坦然笑起來,“離魂,你害我害得好苦啊!”

    可是,離魂卻抬頭對她說,“要離那孩子,這一輩子已經夠苦了。如果我早日便憐憫你,你行事衝動小器,隻怕有了你的“付出”,他這一輩子會更苦。”

    此時,不悔方才明白,他之所以禁錮自己多年,竟是為了要離!

    離魂默默守護著要離,也是為了與貉貊的一份情意。

    如今,麵對這個可笑的答案,不悔不奢求離魂愛過自己,隻求他能放過自己。

    “走吧!”

    離魂輕聲一句,令不悔悄悄轉身。

    這一轉身,不悔隻覺得,身上的擔子突然就輕了下來。

    她才走出一步,就聽到一聲,“不悔,本王對不住你。”

    不悔略略怔了一怔,聽到這一句話,她亦心滿意足。

    她迴過頭來,衝離魂幹脆一笑,“還好,昨日的黑薔薇沒有把你毒死!否則,我就聽不到獸族王君說這樣軟慫的話了。”

    接著,不悔大方利落地轉過身去,無拘無束地走了。

    她隻身離去,孤影斜斜,甚是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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