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紗如佇立千百年的灰白石像般,靜靜站著……站著……

    忘了自己原來是有生命的,忘了自己是能唿吸的,甚至忘了自己是有心的。

    良久良久……

    “天明堂主,你要站到何時?本大爺瞌睡都要看出來了。”突然一個張狂無禮的聲音打破了微妙的寂然,隻見玄瞳不知何時站在外院丈高的牆頭之上,一身奢華鋪張的緊身黑衣緊緊包裹著他完美的身材,周身氣息被其渲染得極為危險,背上背著一把近乎有他一半高的暗紅色大刀,火光繚繞。

    灼熱的刀,灼熱的人。

    素紗聽到聲音,緩緩仰頭望向居高臨下不可一世的二皇子,帶著輕輕哽咽,以平靜的語氣道:“瑟魅見過二皇子。”

    “哈!”玄瞳側頭譏笑道:“堂主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說出的話媽的能把人瘮死!老子還擔心你會不會惡心吧啦的管我叫二郎呢!”

    素紗樣貌的瑟魅聽到這句萬分殘酷的譏嘲,隻是低下頭,輕道:“二皇子找瑟魅,可有何吩咐?”

    “吩咐?——有啊。”玄瞳蹲下,低頭望向瑟魅,血紅的唇瓣勾勒出一個危險邪氣的笑容,“我要你可愛三郎那雙貓一樣的招子!去,給我挖來!”

    “二皇子!”瑟魅驚得猛然仰頭望向玄瞳。

    玄瞳看到瑟魅的反應後,臉上笑容變得更大了:“瑟魅,你在普度寺不惜抗命殺死了然老禿驢,可是因為舍不得玄冥那小雜種死?——父皇派你來監視玄冥,你卻真會為自己打算,都開始找老公了。——你猜猜,如果父皇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高興得跳起來?那個老怪物,可會更加疼愛他總是教不乖的三兒子?”

    瑟魅冷冷凝視著高高在上的玄瞳,良久不發一言,可全身卻在不受控地輕輕顫抖,腦中一片混亂。

    玄瞳亦冷冷迴望著瑟魅,邪笑道:“放心,老子不是愛搬弄是非之人,你這個醜八怪愛誰是你的自由。我——要的就你一句話!”

    一句話……身為玄火門中數一數二的高強戰將,瑟魅當然明白她所說的那句話會是什麽,更明白那句允諾代表著什麽。

    在這冰冷的玄火門內,暗與罪都是光輝的功勳,愛與善都是不能容忍,備受打壓與製裁的……幾曾何時,一直這樣認為的瑟魅,開始有了慈悲與善良?幾曾何時,比死人還麻木的冷酷天明堂主,開始千迴百轉地開始為一個人去設想?

    ……玄冥,你不該這麽對我。

    ……玄冥……即便如此,為了你,我什麽都願做……

    ……玄冥……

    瑟魅深吸一口氣,豁然朝玄瞳單膝下跪,朗聲道:“少主!瑟魅定效犬馬之勞,玄火王之無上桂冠,瑟魅會親手把它帶到您頭上。”

    玄瞳俯視著瑟魅跪倒在他麵前,俯視著這冰霜似的孤高人物終於屈從與折服,心中洋溢而出的快慰簡直難以形容,“玄晷!離你跪倒在老子腳邊,幫老子舔靴子的日子——不遠了!”

    瑟魅咬牙,祭起自己的武器朝露刃,對著自己的左手腕部深深刺入,鮮血頓時洶湧而出。她望著潺潺留下的鮮血,口中幽幽念起訣咒,那聲音充斥在這冰冷的空間,顯得是如此淒迷。溫熱的血液突然漂浮於半空,應著訣咒旋轉變化,最終變成一張半透明的血紅色細薄卷軸。瑟魅雙手接過這卷奇異的卷軸,絕望地低下頭,沉默而謙卑地把卷軸獻於玄瞳。

    玄瞳伸出右手,望著那卷血紅色卷軸緩緩飄向自己,臉上流露出一絲張狂與得意的邪惡笑容。

    歃血咒——這,是臣仆永遠不能背叛主人的枷鎖,是瑟魅此生永遠的烙印與禁錮。倘若她背叛了玄瞳,得到的將會比死還可怕的結局。

    玄冥……也許你永遠不會,也不願了解瑟魅對你的一片深情。她為了愛,所付出的代價是多麽巨大……

    瑟魅……卻無悔。

    ★

    深山內,已被大雪覆蓋得銀裝素裹,在這空曠而寂靜的世界,烏鴉時不時的鳴叫,是冬天的歎息與悲鳴,虯龍洞四周,更無法避免冬日的侵襲,因為它本身就是寒冷。

    可是這日,原本一片死地的虯龍洞卻迎來了一位熟悉且陌生的少年,他踏著積雪緩緩來到虯龍洞口,纖長瘦弱的身影顯得有些疲憊。伸手取下頭上兜帽,撣開披風上的雪粒,緩緩仰起讓人為之歎息的精美容顏,一雙黑藍雙色眸帶著萬分複雜的神情,望向了無生趣的虯龍洞。

    三年了……

    玄冥望著這些陪伴了他十五年的一草一木,洞內一應器具依然和他走時一樣,包括殘破屏風後,他與紅蓮夜夜相擁而睡的草榻。一切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灰塵,風霜與破敗正點滴地侵蝕著這裏,深深紮進玄冥的心靈。

    本該讓人熟悉的一切,怎會變得如此陌生?

    或……這裏從來都沒變過,變的,隻是玄冥本身。

    玄冥鼓起了空前的勇氣與眷戀,走進虯龍洞,仰頭望著石壁上依然深深烙印的虯龍陣。——玄者冥也,默然無有也。這是他此生最為沉痛的包袱,卻有一個人,肯無悔為他分擔,那個人,現在何處?那個人,可還記得這裏?那個人……可會忘了在這裏,與自己允諾下一遍又一遍的誓言?

    伸手緩緩撫摸石壁上用血書寫出的殘存虯龍陣,玄冥心中思潮洶湧,多麽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多麽希望他依然被緊緊捆綁在虯龍陣,成日與紅蓮傻傻幻想著外麵的世界有多麽美好……隻要有她在,哪都是天堂!

    可是……當玄冥意識到這一切全是錯誤時,已然為時已晚。

    倘若——倘若能夠再次迴歸到從前,能夠再次用從未沾染鮮血的潔淨身體,緊擁紅蓮那溫暖的身軀,他會不惜一切!!

    “蓮兒……”玄冥輕輕唿喚,把承載了太多苦痛的額頭抵在冰冷牆壁上,“我迴來了……你可以——再親親我的臉麽?……蓮兒,冥哥哥……太累了。蓮兒……”

    你會嫌棄我麽?……我殺了好多人啊……我不想殺他們的,真的!你會信我罷?蓮兒……在妖蠱深淵,我當真好怕,怕妖蠱,怕被遺忘,怕就這麽死去……怕父親逼我,千方百計要殺我……更怕的,是無法再照顧你……深淵裏,我生不如死,一直躲著,靜靜躲著,等待著殺死妖蠱的時機,每一刻過得都如此漫長與煎熬,幾乎忘了光明與溫暖是什麽……當妖蠱陷入沉睡時,我便偷偷出去覓食,在堆積如山的屍骨中像瘋子一樣啃食著不曾腐爛的妖獸的生肉,暗自算計那個醜陋的龐然大物幾天未曾進食,巨大的身軀還能再支撐多久……當妖蠱終於虛弱不堪時,我偷偷接近它,想殺了它……結果那場惡戰,險些要了我的命。最終它倒下時,我也隻剩下一口氣,覺得自己快死了,好冷……好冷……於是——我開始不顧一切張口舔食吮吸著那妖蠱身上流出的血液,感覺好比無上甘泉……好像……好像真瘋了一樣,許這世間早已瘋狂,許冰冷和麻木自己的心靈才是正確……突然!那深淵處洋溢起比惡鬼還陰冷可怕的笑聲,我嚇了一跳……不多時……才發現,那……原來是我的笑聲——因為我還活著!——我活了下來!!……活了下來……”

    玄冥那狂亂的聲調漸漸變得模糊而哽咽,緊緊趴在石壁之上,那無雙的臉不知此時是何等神情,隻是那纖弱的身軀,顫抖得讓人心碎。

    ……媽媽,若你在天有靈,若你真疼冥兒,就——把蓮兒重新帶迴到我的身邊罷!

    虯龍洞,曾是無情禁錮住玄冥的牢籠,亦是帶給他人世間最溫情的家園,他在這裏不止一次仰頭祈求上蒼,給與他一個答複,讓他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而付出了最寶貴的一切,得到的自由與答案,竟是如此讓人膽寒,那是扭曲與罪惡所編織出來的最為恐怖的夢魘!

    玄冥再也無法掩飾,他已然遍體鱗傷……絕望與無助緊緊包圍著他。隻有在這裏,這裏是他唯一能夠迴憶起最為美好與最為心酸往事的地方……在這裏,玄冥將會最後一次迴歸自我。

    因為……他總覺得紅蓮能在這裏,看到他。

    許久許久——玄冥終從虯龍洞走出,他仰頭望望陰沉晦暗的天空,唇角勾勒出一絲驚心動魄的淡然笑容,但再如何掩飾,也無法忽視他精美的黑藍雙色眸微微泛起的紅腫。

    玄冥伸手又複緩緩帶上鬥篷上的兜帽,飄然而去,在此永久遺留下了,滿腔的柔情與稚嫩。

    父子之間的戰爭——由此拉開了序幕……

    ★

    玄冥循著記憶,走到虯龍洞不遠處的一片空地,點點思緒湧入心間,柴燼的墳墓,依然安詳地沉睡在其中。此時空地中多了一個人,傲然佇立於被雪覆蓋的墳前,那人周身流露出屹立不倒的強大與煞氣,好似昆侖雪山般震懾心魂,更如猛虎蓄勢待發。

    玄冥有些訝異地緩緩走到那人身後,那人聽到腳步聲響,亦不迴頭,道:“我知道你會來此,我知道你定會來找我——玄冥,我的王。”

    “申屠十翼,”玄冥淡淡問道:“你怎會來此?何以見得——我會來找你?”

    申屠十翼緩緩轉身望向玄冥,道:“不遠處,那個洞穴石壁上曾有高人施法設了虯龍大陣,這亦是十翼十九年來未曾找到你的原因,那虯龍陣唯有用雙腳一步一步走,方能踏入,且一應法術都奈何它不得。現陣法破解,我才得以發覺這片充斥著你的氣息的洞穴。”

    十翼望了望四周,不由得皺起眉。這片看似寂靜的森林為何彌漫著一種怪異的陰氣與邪氣?——熟悉的妖邪之氣,讓十翼想起一種本不該存在於世間,且罪大惡極的禁忌之術。仔細想想,此禁忌之術怎麽可能存在這荒山野嶺,十翼暗笑自己多心,而後轉頭凝神朝玄冥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冥兒!你周身怎會妖氣繚繞?——你、你何時修得此等高深酷烈的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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