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自知拿上武器與之爭鬥,雖然會敗的可能性很大,但不至於現在這樣被動,但他深知了然必定會再無顧忌,狠下殺手,所以他唯有徒手與之周旋,果然了然慈悲之心,便下不了這殺機,玄冥須臾之間便把這老和尚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徹,難怪了然讚歎他有顆七竅玲瓏心了。

    隻是如此打法可見玄冥為達目的,已經開始不擇手段了。

    空曠寺院中,隻見兩人行蹤糾纏飄忽,了然隻是一味閃避,一時也不知該拿玄冥如何是好。除了玄冥掌風帶出的風聲外,更無半點打鬥之聲。

    淅淅瀝瀝的秋雨早把眾人衣服淋了個透濕,但是此時誰也不覺得冷,一眾僧人都屏息焦灼等待他們的師傅鏟除奸惡,事實是,他們現在也才得知自己的師傅竟然有如此大的神通。

    對到百餘招時,了然暗自心驚,隻覺玄冥掌法淩厲綿長,竟似沒有盡頭一樣,而看他才不過十多歲,相鬥百餘招氣息卻絲毫不亂,且心靜更如止水,絲毫沒有久攻不下的焦躁。

    就在相持不下之時,玄冥鼻中突然聞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妖異又凜冽的香味,一直行蹤飄忽不定的了然身形突然沒有預兆地急緩下來,卻見玄冥大驚之下右掌再難收住,重重擊向了然心口正中。

    了然蒼老身體如斷線風箏般直飛出去,重重擊在大殿門前漆紅木柱上,如破布般摔倒在地,圍觀僧人同時驚聲大叫,欲奔過去。

    此時天上輕盈飄下一個白衣人,攔在了一眾僧人前,那人形貌醜陋鬼怪到了極點,不是瑟魅更是何人。那些成天吃素參禪的小僧隻怕連做夢都沒見過這麽詭異的人物,紛紛嚇得頓住腳步。瑟魅用那雙大得怕人的眼睛冷冷望望那群和尚,而後轉頭望向癡癡盯著自己的手,驚呆了的玄冥。

    全場不自然的沉默了片刻,最終那些和尚中有幾個膽大的,遠遠繞開瑟魅,奔去如一灘爛泥般不動的了然身邊。

    玄冥如同做錯事情的無助孩兒般顫抖著身軀緩緩抬眼望著了然處,心像提在了半空中。

    那些和尚從口鼻中哈出的白氣似乎都要結冰凍住一樣。

    突然間,一個小沙彌尖聲大叫道:“師傅!——師傅死啦,他死啦!”深深雨夜中,這幾句尖銳而淒厲的叫聲讓人聽得全身發毛。

    一眾僧人再顧不得其他,趕忙奔到了然身邊,全場再次怪異地靜默下來,唯有淅淅瀝瀝的雨滴聲充斥在周圍。不知過了多久,玄冥就像失了魂般呆呆站在原地惶恐地望著台階上那幾個力量薄弱的僧人,那些僧人緩緩轉頭,紛紛紅著眼冷冷瞪著玄冥,這些僧人大多是自出生就跟著了然長大,也有看破紅塵,被了然點化為出家人的人,從來把這個形容枯槁的老僧視作神明。

    玄冥被那些比尖刀利刃還可怕的眼神盯得不知所措,他慌亂地朝後退了一步,歇斯底裏地吼道:“你們……你們別看著我!——你們幹麽這樣看著我!!”他不敢,更不信……了然,怎麽可能這麽輕易的就死了呢?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殺這老和尚啊。

    “我跟你拚了!!”不知是誰首先叫出這句,隨之一群僧人像瘋了一樣,不要命般朝玄冥衝來,玄冥驚慌失措,比看到一群兇厲獸妖向他衝來都讓他心驚膽寒,腳下淩亂地朝後又退了幾步,卻碰到一物,差點把他絆倒在地,玄冥忙低下頭看那絆他之物,隻見是了然從自己金光法器中祭煉出來被玄冥丟開的那把劍,此時他心中惶惑又害怕,大腦一片空白,更不多想,用力抽出地上正在緩緩消散的長劍,朝那群失去了理智,如索命無常般撲向自己的人沒有章法沒有套路地狂砍一氣。銀黑色的玄火烈焰感受到主人強大的號召,如狼似虎唿嘯而出,透露著他天生嗜血的無情冷光。

    待玄冥再次恢複清明神誌時,全寺三十多人,已然變成了一地屍體,橫七豎八地或歪或倒,有些屍體傷口處還兀自冒著這無根煉獄之火的點點銀黑火光,宛若一盞盞幽冥鬼火。

    他……做了什麽!他到底怎麽了!!

    全寺上下……三十多條人命啊!——全葬送在了他的手中。

    玄冥像虛脫了一樣,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手中梵文長劍像一道蒸汽般無聲消散到廣闊天地之中。他隻覺得自己現在比任何時候都累,累得簡直連腰都直不起來。

    玄冥雙手支在潮濕的地麵上,這片青石板已被鮮血染紅,又被秋雨浸開。

    原來……血,也可以是這般冷的。

    冷得讓人打顫。

    玄冥……簡直都不認識他自己了!

    深深的自我唾棄與萬般無奈的痛苦像萬蟻噬骨般,緩慢而殘酷地狠狠折磨著他……

    昆侖山的天,越來越冷了,玄冥望著自己哈出的白氣,似乎大腦也成了霧化狀態,此時,不遠處卻響起了一串不合時宜的掌聲。

    玄冥狂怒地狠狠仰頭望著瑟魅,那個詭異的天明堂主用她幹枯的雙手緩慢而有節奏地輕輕拍著,她是在為玄冥喝彩。

    她竟然覺得這值得喝彩?她的心,是什麽做的!玄冥一言不發地冷冷望著瑟魅那張扭曲的臉,他從來不知道,人會醜陋如斯,醜陋得讓他作嘔!瑟魅迴望著玄冥充血的狂怒雙色眼眸,突然不自禁地感到害怕,由心底冒出絲絲涼意,隻為這個什麽法術都不懂的年輕皇子那赤裸裸的滿懷憎恨的眼神。瑟魅有些狼狽地收迴了喝彩的雙手。

    玄冥咬咬牙,此時也顧不了瑟魅,站起身朝了然屍首走去,每一步仿佛有千斤重,瑟魅也身形飄忽地飄到了然麵前,不帶感情地冷冷望著了然屍體,仿佛在看著一個物件,而不是一個生靈。玄冥蹲下身,細細看了然前胸衣物,心口一塊已被自己掌上玄火灼開,裸露出發黑幹枯的肌膚,上麵一層冰霜所敷,五官扭曲變形,死前似乎承受了巨大痛苦,嘴角流出一條細細血液,卻是不自然的黑色,許是玄火已滲井他的血液裏了。

    ……了然,死了。

    是他!是玄冥親手殺死的。

    玄冥意識到,他再也不能迴頭了。狂顫著雙手,想把了然扶起來。不想一雙詭怪的手更快於他,瑟魅倏然伸手搶過了然屍體拋入空中,祭起自己月牙型的彎刃法器,眼睛都不眨就刺向了然眉心正中,一道佛家金光倏然朝外而泄,了然屍體的手隨之一鬆,掉下了一件半透明骨玉串成的念珠,原來,這串舍利子就是了然那金光燦燦的法器的原型。

    瑟魅身形似鬼,左手飄然接住這串舍利子,右手召迴自己法器,口中念咒,月牙尖般不知鋒利到何種程度的尖端再次刺向念珠正中的舍利骨玉,但這舍利子雖然失去主人,卻還不願輕易就範,一道渾圓金光從中激射而出,包裹住自身。

    瑟魅蹙起雙眉,雙手猛抽迴握住自己法器中部,用力向念珠刺去,咒語也變得更加急促,那念珠失卻外力支撐,兀自飄在半空頑抗,片刻,隻聽裂帛般的刺啦聲突然響起,那念珠正中的舍利子再也承受不住,豁然碎裂,穿在旁邊的菩提子像下雨一樣,嘩啦啦落了一地,滴溜溜地向四周彈滾出去。

    玄冥望著菩提子漸漸停止滾動,好像它們也死了一樣。良久的靜瑟,突然透露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殺機與陰氣,大地開始危險地顫抖起來。壓製了百年的禁錮即將釋放,陰風怒號,百鬼哭嚎,也許其中更有著了然的亡魂在頓足對天失聲痛哭罷。

    失去保護的普度寺迅速風化,仿佛刹那間經曆了千萬年的歲月,從地底爬出了不計其數的兇厲鬼魅,它們早已被壓製得不耐煩,現在終於得以自由,紛紛對著濃墨般的夜空尖泣長嘯,原本這片祥瑞之地轉瞬間便成了人間地獄,鬼哭狼嚎之聲震耳欲聾。

    那些徘徊在生與死之間的魍魎惡鬼們扭頭看見玄冥和瑟魅這兩個活人,不由分說地就撲上去,但走到一半時,又不敢再靠近,他們下意識地感受到這兩個人並不好惹,於是轉而撲向地上的無數屍體,貪婪地撕扯咬食,讓人看了隻欲作嘔。更多數不清的冤魂從地底飄出,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周圍,頓時強烈的陰氣在山穀內蔓延開來。不出數載,此方圓百裏內,隻怕會寸草不生,凡有人無意闖入這裏,隻怕永世不可能出來了。

    玄冥蒼白著臉冷冷望著眼前此幕——他到底……做了什麽……

    這一切,難道不是他引起的麽!

    玄冥伸手緊緊按住自己額頭,他是那麽地懼怕接受此幕,但不得不接受。突然,他仰頭走向了然屍身,連番的打鬥,他真力消耗得實在太多,手中勉力祭起一團玄火,玄火正正朝那具蒼老幹癟的屍體打去,暗色的火焰立馬不分你我,連帶著在啃食老僧屍體的冤魂都被灼燒得隻剩下一堆灰燼。——這,是他唯一能為了然做的事情了。

    瑟魅意味深長地望著玄冥有些天真的舉動,嗓音依然輕柔地道:“此山穀曆來是土司等位高權重之人祭天所用,是無數地位卑微的奴隸殉葬之地,他們死前都經過非人折磨,死狀慘不忍睹,已不知有多少年月了,裏麵累計的冤魂不計其數,漸漸成了一處兇戾之地,再也無人敢來。百年前了然雲遊來此,在這建了一座簡陋寺廟,用自身元神與那普度舍利子牢牢鎮壓住這片兇煞之地,每日超度奢望能憑借一己之力淨化這裏。”

    瑟魅說道這裏,突然縱身漂浮於半空,從懷中恭敬非常地捧出個半透明的象牙色小瓷瓶,其上像長網一樣滿布著纖細的殷紅細絲,隻如鮮血,還雕刻著數道簡約古樸的花紋,琉璃寶光,且邪氣非常。瑟魅打開瓶蓋,朝千萬條兇戾冤魂威嚴命令道:“無常攝魄,乃有不從!——收!”

    那小瓶待話音剛落,突然亮了起來,方圓百裏之內都被這怪異而冷豔的光芒籠罩,沒有絲毫暖意,玄冥連忙用手遮眼抵禦這過於霸道的光芒,隻覺四麵八方洶湧出幾欲穿透耳膜的尖泣厲嘯,山穀內飛沙走石,好似世間的末日已經來到,這可怕的一刻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卻是如斯驚心動魄,最終在幾聲沉悶的轟鳴過後,天地之間又恢複了平靜。

    玄冥放下手,抬頭看漂浮於半空中的瑟魅手中無常壺,等最後幾隻遊魂尖叫掙紮地不甘被吸入瓶中,瑟魅從容地把那法力無邊的怪瓶又複用小蓋蓋嚴,那半透明的瓶子冷光閃了幾閃,最終靜靜躺在了她的手中。

    這片山穀一時被怕人的死寂緊緊籠住,許久之後,那不大不小的雨粉才紛飛雜亂的自天上落下。寺院已在刹那間成了斷壁殘骸,千年的沉默與了無生機是這裏最好的詮釋,仿佛之前所遭遇一切的一切,全是南柯一夢,又或是現在才真正的身至夢境。

    玄冥仰天長長一歎,任憑寒冷雨點打在自己臉上,可不覺得冷。

    ……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無情利用了,原來他的父親從來沒對他抱丁點柔情希望,去殺了然禪師是假,派瑟魅來收這裏被牢牢鎮守的無數遊魂是真。

    玄冥的父親明知自己的兒子無論如何是打不過法力高深的了然的。

    玄煌……命玄冥來這裏,實事是——要他來送死而已。

    而玄冥為了紅蓮,卻傻傻的抱著滿腔希翼,就這麽沒有疑惑地照做了。原來希望是假,得到救贖也是假,世間一切,都是假。

    玄冥完全不敢讓自己大腦再接著狂亂猜測了,尤其不敢接著猜測這一切的可能性會有多大,這些讓他感到由衷害怕,空前害怕……

    把手舉起,木然望著手掌上沾染的殷紅鮮血。

    隻有這一切,唯有這一切!——才是真的,真實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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