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葉宜頗為詫異,“那九小姐是四房嫡出的小姐?”

    葉大奶奶神色不是太好,點頭道:“是啊。”

    葉宜瞧著迷惑,問道:“娘這是怎麽了?仿佛不大高興似的。”

    “沒有。”葉大奶奶敷衍笑了笑,隨口編了一個謊,“原本瞧著九小姐不錯,還想讓她做你的二嫂呢。”

    ----官與商,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葉宜明白這個道理,不好隨便安慰母親,隻能道:“二叔那樣的人才,咱們家又這般的富貴,娶不著這個,將來自然還有更好的姑娘。”

    葉大奶奶心不在焉,“想來是的。”

    葉宜看在眼裏,覺得母親這幾天都有些怪怪的,不知道藏了什麽心事,總是顯得悶悶不樂,似乎……都是在遇著那個顧家小姐以後。

    不由輕輕搖頭,好沒道理。

    “大奶奶、大奶奶……”一個丫頭帶著哭腔跑了進來,跪在地上抽泣,“外頭有人來送信,說是大爺……”

    葉大奶奶一陣心驚肉跳,“大爺怎麽了?”

    那丫頭顫聲道:“大、大爺在去河南的路上,驚了馬,掉進山溝……”

    “什麽?”葉大奶奶頓時頭暈目眩,不肯死心,抱著一線僥幸的心理問道:“是摔斷腿了?還是……摔著別的地方了?”

    “大奶奶……”丫頭失聲痛哭,“大爺他----,沒了。”

    “娘!娘……!”葉宜慌忙上前扶住母親,到底年幼,饒是平時再鎮定,突然聽聞喪父噩耗也亂了神,半晌才想起喊人,“快去找我二叔迴來!”

    ******

    葉東海在外麵,早就比內宅先得了消息。

    “怎麽會出這樣的禍事?!”葉二老爺心急如焚,在屋子裏來迴踱步,“咱們家的生意剛剛有了起色,就……”捶胸頓足,“你大伯隻有這一個兒子,大侄兒媳婦又沒有生下哥兒,這、這這……這不是要斷了長房的香火嗎?!”

    “爹,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葉東海眉頭緊鎖,“大伯父白發人送黑發人,隻怕受不住,更加經不起車馬勞頓的辛苦。”握了拳,在桌上重重一拍,“說不得,隻好我去河南一趟!”

    “東海……”葉二老爺止住悲傷,擔心道:“聽說河南那邊有些亂,你……你才多大?還是別去了。”

    葉東海卻道:“大哥的屍首總得有人送迴來

    。”

    “那叫家裏人去便是。”

    “爹,你聽我說。”葉東海仍舊堅持,一條條解釋,“第一,做兄弟的去找哥哥的屍首,乃是理所應當,若是叫下人去,豈不是讓大伯父、大伯母和大嫂寒心?第二,咱們家在中原的生意和人脈不能斷了。”

    葉二老爺猶豫起來,“可是……”

    “還有。”葉東海微眯雙眼,冷聲道:“到底大哥是怎麽死的,咱們隻是聽說,誰知道是不是那些刁奴謊報?萬一是有人起了歹心,設了毒計,我得替大哥報仇!”

    “東海!”葉二老爺更加擔心了,“你可別亂來!”滿心不安,“你大伯隻得你大哥一個兒子,我也隻有你這一個。”又補了一句,“別讓你死去的娘不放心。”

    這個兒子一向獨立有主見,很多時候,說道理自己說不過他,隻能把死去的發妻搬出來壓一壓,兒子多少能聽話一些。

    “我知道了。”葉東海忽地笑了笑,扶著父親坐迴椅子,“一路上有家裏人跟著,我又不是那種莽撞的性子,很快就迴來了。”為了讓父親放鬆一點,還開了玩笑,“聽說河南那邊好娶媳婦兒,等我迴來時,說不定連媳婦兒都有了。”

    葉二老爺氣笑道:“你少說渾話!”

    “真的。”葉東海一本正經的樣子,“爹你不是等著喝兒媳婦茶麽?”

    “我缺茶喝呢?”葉二老爺又好氣又好笑,“我那是想抱大胖孫子!”說到這個,想起一堆要交待的來,“可千萬別娶你大嫂那樣的,中看不中用,三天兩頭病歪歪的,有了胎還總保不住。”

    “知道了,知道了。”葉東海連連點頭,“不論美醜,滿臉麻子都行,隻要好生養就娶迴來。”不等父親訓斥自己,大步出門,“我去大伯那邊瞧一瞧。”

    ******

    葉家翻天覆地,顧家的長房和四房亦是暗流湧動。

    不過暫時並沒有發生什麽大事。

    四老爺照舊每天早出晚歸,四夫人雖然氣得半死,卻也奈何不得,----好在上頭沒有婆婆,不必每天晨昏定省,不想看見大夫人和柳氏,便整天呆在四房不出院門。

    顧蓮早晚去見一次母親,都坐不久,又不能像杏娘那麽隨便撒嬌,每次都是象征性說幾句,然後便等著時間迴房。

    迴了屋子,就等於進入了自己的勢力範圍。

    丫頭婆子們都敬她是嫡出的小姐,誰敢不恭

    恭敬敬?她們大部分都是茶水房、針線房、暖房的人,好不容挑到了小姐的屋子裏,這麽好的一個差事,當然是要先讓領導賞識才行。

    ----居然創造出來這麽多優等職位,顧蓮太有成就感了。

    沒過幾天,六小姐丹娘從外祖母家歸來。

    這些天,杏娘可沒少對丹娘各種“評價”,相貌平平、嘴刁、嬌生慣養,偏偏眼界不是一般的高,總之就是一朵奇葩。

    顧蓮暗歎,----說到“嬌生慣養”,姐姐居然不覺得自己是個現成例子。

    “早就聽說九妹妹要迴來。”丹娘長得像母親,在容貌上麵的確不出挑,馬馬虎虎算是清秀,但是勝在氣質大方,笑道:“我陪著母親去給舅母慶生,耽擱了幾天,今日才得看見九妹妹。”

    顧蓮微笑道:“六姐姐去給長輩慶生是應該的,咱們自家姐妹,往後長住著,不拘哪天見麵都行。”

    “真是個招人疼的丫頭。”二夫人麵目柔和、笑得親切,與丹娘笑道:“這下好了,你以後又多一個姐妹說話。”讓人拿了見麵禮,“一點小玩意兒。”

    是一支足金的靈芝頭金簪,上麵鑲嵌三粒不同顏色的小寶石,端頭穿孔,墜了三條細細的金鏈,尾椎水滴狀的金珠。

    在明媚的春日陽光照映之下,爍爍生輝。

    “真漂亮!”杏娘搶先誇了一句,那在手裏細看,“二伯母到底是久居京城,見慣了世麵,手裏頭都是好東西。”撒嬌抱怨,“比從前給我的那支還要漂亮……”

    顧蓮怕姐姐再說下去,鬧得二夫人不得不補一份東西,趕忙笑道:“姐姐若是喜歡這支,迴頭跟我換著戴便是了。”

    杏娘將金簪放迴托盤,撇嘴道:“我說說而已。”

    丹娘看在眼裏,微不可見翹了翹嘴角,然後讓丫頭拿來一幅畫,“我畫了好幾個月的仕女圖,就這一副還算看得過去。”

    顧蓮趕忙接了,緩緩展開。

    ----顏色淡雅、線條流暢,人物和花草樹木、亭台樓閣搭配得宜,有疏有密,更難得是侍女們都各自有表情,顯然是一副得意之作。

    顧蓮慢慢卷起來,猶豫道:“這怎麽好……姐姐的心愛之物。”

    丹娘笑得十分大方,“隻要妹妹喜歡就好。”

    杏娘撇了撇嘴,捅了捅自家妹妹,悄聲附耳,“臭顯擺!巴不得別人掛起來,然後人人都看見才好。”

    “姐姐還想再看一看?”顧蓮真是一頭黑線,哪有當著人咬耳朵的?隻好牛頭不對馬嘴瞎扯,“還是先收起來吧,迴去再看。”

    杏娘咬了嘴唇,側目瞪了她一眼。

    丹娘目光微閃,笑吟吟道:“沒想到五姐姐這麽喜歡我的畫兒,改明兒也給姐姐畫一幅好了。”

    二奶奶見她兩個又要拌嘴,趕忙拿了一支玉簪出來,“九妹妹生得白淨,正適合戴這樣簡單素雅的東西。”

    “多謝二嫂。”

    二奶奶笑容可掬,拉住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這是平哥兒。”看了看乳娘懷裏的小女孩,“那是安姐兒。”

    顧蓮誇道:“小孩子們就是惹人喜歡。”

    二奶奶抿嘴一笑,“整天隻知道淘氣,九妹妹迴頭可別嫌他們煩人。”

    平哥兒不服氣道:“我不淘氣,明年我就要上學堂了。”

    丹娘笑道:“哎喲,你還長大了呢。”

    平哥兒有些發窘,忽地眼珠子轉了轉,狡黠一笑,“我當然長大了,迴頭還要給姑姑送親……”

    “平哥兒!”丹娘忽地臊紅了臉,斥道:“你胡說什麽?!”

    二奶奶見小姑子臊了,趕忙去拉兒子,“小孩子家家的,別瞎說,還不快點出去玩兒?”招手叫來丫頭,“帶平哥兒去院子裏頭玩兒。”

    “我沒胡說!”平哥兒的父親雖是庶出,但二房隻得他這麽一個男孫,二夫人是極疼愛的,因而有些擰勁兒,嚷嚷道:“我都聽說了,要把六姑姑嫁給小表舅呢!”

    丹娘原本紅著的臉,頓時急成了紫色,委屈道:“娘,你看平哥兒胡說八道!”不顧嫂嫂勸阻,甩手奪門而去。

    杏娘小聲道:“你看,我都說她脾氣大吧。”

    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哪能當著人說沒有定下來的親事?也難怪丹娘羞惱。

    顧蓮隻是覺得氣氛尷尬,小聲道:“二伯母、二嫂,我和姐姐先迴去了。”

    二夫人正要去勸女兒,連連點頭,“好孩子,去吧。”

    那邊二奶奶氣得把兒子抓起來,朝著屁股上拍了幾巴掌,“等會再來收拾你!”讓丫頭看住了兒子,急急忙忙趕去找小姑子。

    平哥兒淚汪汪的,委屈道:“我又沒撒謊……”

    顧蓮瞧著好笑,眼見二夫人和二奶奶急著走了,於是蹲下身哄道:“好哥兒,你姑姑臉皮薄害羞,

    這種事怎麽能隨便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往後別再說了。”

    平哥兒抽抽搭搭,“我沒說姑姑的壞話……”

    杏娘蹙眉道:“他一個小孩子,哪裏懂得這些曲曲折折?讓他哭會兒就好了。”

    聽她這麽一說,平哥兒立即鼓著腮幫子不哭了。

    “你看,人家平哥兒懂事的。”顧蓮努力忍住笑意,俯身在他耳邊,細細的說了幾句,“平哥兒最乖,可記住了九姑姑說的話?”

    平哥兒眼裏有些懷疑,“我這麽做,六姑姑就不再生我的氣?”

    “當然啦。”顧蓮眨了眨眼,伸出小手指,“來……咱們拉鉤。”

    杏娘等得不耐煩,催道:“人家主人都不在這兒,你還管什麽閑事?走吧!”

    ******

    丹娘在屋裏緊緊繃著個臉,一聲兒不吭。

    二奶奶陪笑道:“平哥兒小孩子不懂事,妹妹別往心裏去。”

    丹娘冷聲,“二嫂放心,我不會跟平哥兒計較的。”

    “你這丫頭!”二夫人嗔了一句,“怎麽跟你二嫂說話呢?”轉頭看向兒媳,“她就是這種脾氣,過會兒就好了。”

    二奶奶歉意道:“是我沒管好平哥兒。”

    丹娘把臉扭向了一旁。

    二夫人勸道:“好了,好了。”輕輕蹙眉,“不過是小孩子的一句無心話,誰又會當真呢?你看你,迴頭叫姐妹們笑話。”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丹娘更加上火,“今兒九妹妹第一次見麵,就讓我這樣丟臉,往後還怎麽見麵?杏娘平日最喜歡看我的熱鬧,迴去不知道怎麽傳呢。”

    二奶奶小聲道:“妹妹別擔心,我這就去囑咐五妹妹幾句。”

    “嫂嫂!”丹娘急了,“你若去了,豈不是越描越黑?更顯得我心虛,杏娘隻怕越發要當真,越發要亂說了。”

    ----舅舅家的小表哥,懦懦弱弱的,自己才不要嫁給他!

    心裏不免有幾分埋怨母親,若非當初太挑,早就在京城裏把親事定下來了。

    如今父親去了,兄長不跟自己一母同胞還罷了,偏偏人又平庸,----二房的人跟仕途徹底絕了緣。

    自己沒有父兄可以做為依仗,又在安陽這種小地方,能有什麽好親事?誰知道母親反倒不挑了,居然連小表哥那樣的親事都想答應!

    丹娘

    心中本就委屈,再加上侄兒當著兩位妹妹說出來,又羞又臊,又急又恨,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扭頭看見束手無策的嫂嫂,心下不由冷笑,……真真和兄長是一對兒良配,一樣的無用,隻剩下在母親麵前聽話孝順了。

    “姑姑……”

    二奶奶迴頭看見兒子,低聲斥道:“你來做什麽?出去!”

    “我給姑姑賠不是。”平哥兒耷拉著腦袋,小小聲道:“姑姑,方才是我不懂事說錯話,我給你作揖賠罪。”說著,認認真真做了一個揖。

    二夫人看得笑了起來,“看我們平哥兒多懂事。”

    “姑姑?”平哥兒小心翼翼打量,走進了兩步,靠在母親身邊說道:“剛才九姑姑跟我拉過勾的,她答應了,保證和五姑姑都不亂說。”

    丹娘微怔,片刻後冷笑道:“她倒是乖覺!”

    二奶奶忙道:“這下可好了。”

    平哥兒聽母親這麽說,頓時歡喜道:“那姑姑不生我的氣了?”

    丹娘雖然還是煩躁,不過好歹稍微放下些心來,再說不便真和一個小輩慪氣,揮了揮手,“不生氣了,你出去玩兒吧。”

    “謝謝姑姑。”平哥兒高興的跳了起來,又道:“我還得去謝謝九姑姑,嗯……我把龍須糖送給她吃。”

    二奶奶順勢領著兒子出去,笑斥道:“難道誰都和你一樣嘴饞?以後老實點!”

    二夫人看了看女兒,勸道:“我看九丫頭是個有分寸的,她既然這麽說,自然不會讓五丫頭亂傳,你就別瞎想了。”

    “娘還是先看著吧。”丹娘自己消了消情緒,輕聲譏笑,“我還不信,一個娘胎還能養出兩樣人了。”

    ******

    顧蓮收了平哥兒的龍須糖,還多得了二奶奶的一副赤金耳墜。

    春曉把耳墜裝進首飾盒子裏,正巧小丫頭可人端茶進來,瞧了一眼,咂舌道:“嘖嘖,就這隨便給的,都比五奶奶給的見麵禮強。”

    五奶奶的見麵禮,是一對又細又薄的金片耳環。

    顧蓮蹙眉看向她,“都是各人的心意,以後別再說這樣挑三揀四的話。”

    可人忙道:“小姐,我再不敢了。”

    顧蓮需要和丫頭們培養下感情,不想她們太過疏遠,因而笑道:“在咱們屋裏隨便說什麽都不打緊,在外頭可不許這樣。”推了桌上的龍須糖,“

    這個粘牙,你拿出去和蟬丫她們分了吧。”

    可人見她沒有打算責罰自己,還賞了糖,歡喜道:“小姐放心,我從來不在外頭亂說話的。”

    顧蓮微笑道:“去吃吧。”

    可人和蟬丫住一個屋子,先去了另一屋,分了一半給小雁和穗兒,然後才折迴自己的屋子,遞給蟬丫,“小姐賞的龍須糖。”

    蟬丫原想不吃,到底沒有經受住誘惑拿了一塊。

    可人見她一副死了老子的樣子,不由勸道:“你和小姐打小住一塊兒,又是吃同一個人的奶水長大,別人求還求不來,你怎麽還……”怕說多了得罪她,猶豫了下,“我去找春曉姐姐說話,那龍須糖你多吃點兒,不用給我留了。”

    ----這蟬丫不像是能開竅的,與其和她套近乎,還不如多在小姐跟前勤快點呢。

    蟬丫吃了一塊龍須糖,覺得好吃,又連著吃了兩塊,吃到第四塊上頭,忽地覺得甜得發膩,委實再吃不下了。

    心中不免傷心,----以前都是她讓給自己吃,現今是賞了。

    自己的命怎麽就這麽不好?因為娘是顧家的奴才,所以奴才的子女也是奴才,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是奴才!就連將來自己長大了,婚事都不由父母做主,而是主子隨便一指,找個阿貓阿狗配了就完事。

    從前在仙桃鎮雖然日子清苦,到底有父母兄長庇佑,鎮上的孩子們從來不敢欺負自己,----可現在,這裏的人沒一個看得起自己。

    連父親和哥哥都輕易見不著了。

    蟬丫不由悲從心來,用被子蒙住頭,嗚嗚咽咽好生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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