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工作隊進了村,陳勝就像碰上了喜事,心花怒放,神清氣爽。看那架式,李支書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是在劫難逃。他要是被整下去了,我就有希望上來了——將成為西溝的一家之主。也該我風光風光了,我當大隊長也快十五年了,光伺候他李德惠也十多年了。他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想了很多很多。想西溝的學大寨,想西溝的發展方向,想河圈地怎樣治理,想通公路的橋洞怎樣修。還想西溝的老百姓怎麽臣服於他,像愛戴李支書那樣愛戴他;一定是前唿後擁,說啥算啥,到誰家喝酒都得讓我坐在主位上,都得讓我吃第一口。他不隻一次地想到王老四媳婦:這個小娘們,忸忸怩怩地跟我裝正經,我要當了書記她就得撲到懷裏來。到那時我忙起來,還不一定有功夫呢。一天他正喂豬,看著老母豬白白的乳頭,想起了王老四媳婦。嘿嘿……他自己笑出聲。

    他老婆問他:“自己笑啥呢?”

    他迴答說:“咱家老母豬一窩下了十個,我能不笑嘛。”

    他老婆說:“下那麽多也沒用,不能都活,讓我挑蔫巴的扔了兩個。”

    他答:“那可白瞎了。”

    他老婆說:“都留著,奶不夠。”

    嘴上應應付著老婆,心早就飛走了。在路上不管碰到誰,他都主動打招唿。本來幾句話就完的事,他也要多嘮一會。他甚至跑到公社成衣鋪,做了件四個兜的衣服。黑斜紋布,後麵是掐腰的。公社幹部,縣裏來的工作隊,還有哈爾濱來的知青,都穿四個兜的衣服。李支書不是也穿四個兜的衣服嘛,那是有身份的象征。但做迴來後沒有馬上穿,他認為還不到時候。他老婆私下對好姐妹說,李支書要是下去了,隻定是我家老陳坐樁了,沒跑,沒別人了,把握的。他老婆告訴好姐妹說,現在事情還不準成,你們可別瞎說,傳出去好像我家老陳想搶班奪權似的。沒出一天全村都知道了:李支書要下去了,陳勝要當書記了。雖然工作隊又是發動,又是教育,又是啟發,但是,沒有一個揭發李支書的。就是他陳勝心裏再急,也不敢站出來反對李支書。李支書身上好像有瘮人的毛,看見他骨頭就短三截。他心裏最清楚,就是李支書真有問題,那是啥問題?那是怕社員餓肚子。把糧食分給大夥,那是辦好事,沒有不感謝他的,別的大隊也這樣幹。我要當書記,我也得那麽辦。如果不那麽辦,把糧食全交了,群眾餓肚子,誰還擁護咱們呢?我要是聽工作隊長的揭竿而起,那是純粹的大傻瓜。全村的人都得罵我,吐沫星子得把我淹死,就是給我個支書我也幹不了,三天不到就得滾蛋出溝。但十多天過去了,還沒宣布李支書下台,讓他度日如年。他實在不甘心,這次不把他整掉真是太可惜了。他心想,工作隊的那幫人看上去挺嚇人的,好象是有一套,實際上都是笨蛋,這麽多天了還沒整明白,黑土地的喇蛄到黃土地拱不動了。他琢磨著,明著不敢咋的,在暗地裏幫他們一把,神不知,鬼不覺地再燒上一把火。吃完晚飯他溜溜達達來到狗子家,說是來看看狗子媽的病好點沒有。他認為狗子是三隊的人,還是貧困戶,分糧肯定有他一份。最起碼領過糧,到過現場,知道一些情況。他心眼直性,不迴拐彎,幾句話就能套出實情來。

    他嚴肅地對狗子說:“工作隊正在調查,下了功夫要整李支書,你的嘴可要嚴點。”

    狗子張口就說:“剛才劉臣來過了,讓俺啥也不能說,啥也沒看見。”

    狗子傻乎乎地把劉臣來的事說出來了。陳勝心想,李支書就是厲害,知道狗子這嘴不把握,先一步派劉臣來封口了。但狗子那心眼,光知道防工作隊,哪能想到防著我。

    陳勝說:“李支書可是到處為我大夥著想,咱可不能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狗子說:“一個字都不能露。劉臣說別人都沒事,就怕我上當受騙說出去。”

    陳勝說:“你是一個普通社員,你知道個啥?”

    狗子說:“我在那了,開始我是去領糧,後來在那幫著泡稱來,張鐵軍幫著記帳來。”

    果然沒說出三句話,狗子就把底全交待出來了。迴到家後,陳勝又寫了封檢舉信,告訴工作隊在張鐵軍身上打開突破點。

    工作隊長找張鐵軍談話:“你趕快說實話吧,我們已經掌握情況了。”

    看著工作隊長嚴肅的表情,張鐵軍的心裏很緊張。張鐵軍還和上次對那個年輕隊員說的那樣,說青年點不參加生產隊的分配,想以此蒙混過關。

    憋了十多分鍾工作隊長說:“你不說,有人說,陳勝早說了。誰先說,誰主動。誰後說,誰被動”。這完全是工作隊長即興玩弄的小計謀。

    他也不知陳勝在不在分糧現場,估計他可能也參加分糧了吧,他是大隊長啊。張鐵軍從中聽出了破綻,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陳勝不在場,這說明他們根本不掌握情況。張鐵軍心裏有了底,堅持說自己真的不了解情況。

    下午工作隊長又找張鐵軍談話。屋子裏坐了三個人,另兩個生人將近五十,比工作隊長年齡大一點,看作派就像似領導。工作隊長介紹說,他們是縣委來檢查工作隊工作的的,是工作隊長的領導。半天沒人說話,屋子裏的空氣幾乎凝固了,六隻眼睛都對著張鐵軍的兩隻眼睛。那目光是嚴肅的,同時又加雜著期望和關懷。張鐵軍不知道下麵要發生什麽事情,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使他有寫透不過氣來。

    隻聽工作隊長極其嚴肅地說:“我現在是代表黨組織和你談話,希望你要履行共產黨員的職責,要和黨說實話,要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一點不能隱瞞。否則,你就是對黨不忠誠,是要犯錯誤的。”

    工作隊長的話說得很誠懇,聽得張鐵軍心裏一陣一陣地發慌。

    他不停地問自己:我沒和黨說實話?沒和他們說實話就是沒和黨說實話?我對黨不忠誠嗎?我是要犯錯誤嗎?

    張鐵軍說:“我一定按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對黨說實話。”

    縣裏來的領導對西溝的情已經有所了解,語重心長開了腔:“你很年輕,又是知識青年,對農村的很多問題還不明白,對瞞產私分問題的嚴重性還不了解。總覺得李支書是老黨員,為黨做過很多有益的工作,跟他保持一致就沒有錯,但是,以往的成績隻能說明他的過去,不能說明他的現在。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犯了不少錯誤的人,任其發展下去也可能變成我們的敵人了。至少他是在欺騙組織,欺騙領導,這是非常危險的。解放戰爭時期,我們的老百姓用小車推著糧食冒著生命危險,跟著部隊前進;抗美援朝的時候,我們做的炒麵堆滿了縣政府,源源不斷地送往前線;現在國家建設需要糧食,我們要把最好的糧食賣給國家。這不是一般的賣點糧的問題,這是貧下中農獻出來的一片丹心。這是對我們基層黨組織的考驗,也是對每一個共產黨員的考驗。而我們的個別人卻瞞產私分,直接影響了征購糧任務的完成。我們不要忘了,和平時期的階級鬥爭仍然是激烈的,殘酷的。小同誌啊!在大事大非麵前我們可不能糊塗啊!”

    他見張鐵軍半天沒說一句話,就停下話頭觀察張鐵軍的表情。此時的張鐵軍感到口幹舌燥,滿頭冒冷汗。縣領導的話像重錘一樣敲在他的心上,讓他感到周身都在震撼。他從來沒想到偷著分點糧食,會是這樣嚴重的問題。他認為縣領導說的句句都在理,開始認識到自己正在滑向錯誤的深淵。要不是縣領導的教誨,自己根本沒認識到問題的危害性。但他還很矛盾,他覺得李支書為貧下中農著想,也是為人民服務。

    張鐵軍問道:“李支書都是為了西溝的百姓,這不也是黨的宗旨嗎?”

    縣裏來的領導說:“國家是大家,西溝是小家,我們不能為了小家而欺騙大家。如果基層幹部都像你們的李支書一樣,暗地裏和上級對著幹,我們黨的事業不就亂了套。再說了,貧困生產隊可以吃反銷糧嗎。”

    張鐵軍說:“明明欠收也說豐收,公社不讓上報太多的貧困隊,怕損害全公社的聲譽,影響評先進。”

    縣裏來的領導無奈地對工作隊長說:“你看到沒有,弄虛做假的事哪都有。”

    張鐵軍說:“這兩年我們領過反銷糧,但質量太次,都是以前的存糧,有的都變味了,有的淨是耗子屎,迴來都沒法吃,所以才私下裏分的糧。”

    縣裏領導拍張鐵軍的肩膀說:“年輕人,到農村沒白來,最起碼知道了農民的疾苦。你們是黨和國家的未來,你們要多在農村經風雨,見世麵。我們的國家還很貧窮,需我們去奮鬥,但絕不能隻管低頭拉車,不管抬頭看路。反銷糧質量太次,那是他們糧食部門的問題,絕不能因為他們有問題,我們就犯錯誤。不能為了打擊敵人就踩壞群眾的莊稼,同樣,也不能因為怕踩壞莊稼而不打擊敵人。這就是毛主席說的辨政統一,是問題的兩個方麵,缺一不可。”

    屋子裏的氣氛緩和了許多,張鐵軍知道了那個說話的縣領導,是縣委政治部組織組的組長,姓曾。

    工作隊長說:“你還是把瞞產私分的事說說吧。”

    張鐵軍低著頭,半天沒有迴答。他的心裏有理不清的頭緒纏著他,使他萬分迷惑和矛盾。

    工作隊長說:“你不要有什麽包袱,不要覺得對不起李支書,不要怕別人議論什麽。你現在隻有兩種選擇,一是繼續包庇李德惠,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二是和組織講實話,勇敢地揭發他的問題。”

    張鐵軍搖了搖頭,仍就沒有說話。曾組長和工作隊長以為張鐵軍不想談。其實張鐵軍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搖頭,沒有不想談的意思,更不想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

    曾組長說:“那你迴去,好好考慮考慮再來找我們。”

    張鐵軍狠了狠心說:“我現在就談,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談完李支書那天晚上瞞產私分的問題,張鐵軍仿佛卸下了千鈞重負。雖然有些沉甸甸的負疚感,但感到還是輕鬆了許多。

    曾組長鼓勵他:“不要背包袱,背上包袱就無法開動機器。組織上不會追究你什麽,即使你有什麽過錯,那也是受了李德惠的影響。你的本質是好的,組織上是會原諒你的。你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來的,是我們重點培養的對象。特別是最近周總理主持國務院會議,專門研究知識青年問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中國青年的主流,是偉大的紅衛兵運動的發展。你加入過紅衛兵吧?”

    張鐵軍答:“加入過。”

    曾組長說:“知識青年中有大批人才,組織上要在知識青年當中培養和選拔一批幹部,我相信你在西溝會大有作為。”

    從張鐵軍身上打開了突破口,李書記的問題全查清了。和東嶺的劉書記一樣,他被黨內嚴重警告,撤銷了支部書記的職務。工作隊對陳勝的認象不錯,向公社黨委推薦他當支部書記。陳勝如願以償,激動的和工作隊。王書記表示一定不辜負黨組織的信任和期望,堅決把工作幹好。有意思的是工作隊對曲大爺很不滿意,因為他把帳本弄丟了,很多問題現在也核實不了。不管工作隊怎麽熊他,他就是找不到了。陳勝說肯定不對勁,老曲頭當了那麽多年保管員,從來沒丟過什麽東西。沒辦法,工作隊隻好逐戶進行核實。很多戶東躲西藏,不配合工作隊的工作。最後李書記說話了,讓大家不用掖著藏著如實說,不然工作隊就不能離開西溝,遭罪的還是咱西溝的人。

    工作隊在西溝大有收獲,王書記甚喜,特意在公社設宴招待工作隊,讓陳勝坐陪。王書記對工作隊大加讚賞,誇他們經驗豐富,敢於鬥爭,善於鬥爭。陳勝在旁邊心想,我要不給他們發兩封檢舉信,他們上哪找井去。但他不敢說出來,怕日後叫村裏人知道了罵死他。酒很烈,情很濃,每個人都麵紅耳赤。

    王書記說:“把李德惠拉下馬不是容易事,我單敬隊長一杯。”

    陳勝附和著說:“沒有這彎彎肚子,吃不了這鐮刀頭。”

    王書記和隊長都感到陳勝這話說的不太入耳。

    王書記接著勸酒:“老陳喝多了,看不出眉眼高低。來。來。來,幹了這一杯。”

    隊長也沒太介意,欣然接受王書記的酒,一飲而進。陳勝覺得有些不甘心——我幫了他們這麽大的忙,他們都不知道,這無名英雄當的是不是太虧了。

    他借著酒勁說:“你們工作隊是不是接到兩封檢舉信?”

    工作隊長說:“是啊,沒這兩封信就揭不開西溝的蓋子。”

    陳勝問道:“你知道那兩封檢舉信是誰寫的嗎?”

    工作隊長問:“誰寫的?”

    陳勝笑嘻嘻地說:“我寫的。”

    工作隊長問:“你寫的?”他表示懷疑。

    陳勝說:“那還有錯。第一封信我扔到了大隊門口,第二封信是在門縫塞進去的,對不對?”

    王書記很高興,端起酒杯說:“陳勝行,有頭腦,懂得鬥爭策略。”

    沒想到工作隊長一臉的不高興。他覺得陳勝這人太滑,是在王書記麵前表功,是在和工作隊搶成績。

    工作隊長說:“你是一個不合格的黨員,明知李德惠有問題,不敢站出來和他做鬥爭,躲在背後寫檢舉信,整得我們轉來轉去的,繞了不少彎子。你讓我們在張鐵軍身上下功夫,把我整地很緊張。在知識青年的問題上,全國出了很多問題,很多地方都挨了批評,特別是毛主席給福建蒲田小學教師李慶霖的一封信發表以後,各地都在糾正在知青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國務院剛召開完會議,製定了一係列的政策。要重視培養知識青年,要在他們當中選拔人才。要關心他們的政治成長和生產生活,不能出現任何問題。檢舉信上說涉及到張鐵軍,我就感到很麻煩,政策性很強,搞不好要犯錯誤,馬上和縣委進行了匯報。縣裏才派了兩位領導來指導我們的工作,我的心裏才有了底,你嚇了我一身冷汗。”

    工作隊長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仍然感到很生氣。王書記出來打圓場,讓工作隊長原諒陳勝。

    王書記說:“你是縣裏幹部,他一個大隊幹部,你哪能和他一般見識。”

    工作隊長說:“你說說,你是怎麽想的。”

    陳勝說:“你們剛進村那陣,咱不知道你們有多大決心,不知道你們下什麽笊籬。假使我們站出來了,你們笊籬眼大,把他漏出去了,那還有我們的好日子過嗎?”

    王書記說:“陳勝說的也再理。咱今天喝酒,不說這個了。”

    工作隊長見王書記一再打圓場,就沒在說什麽。但心裏對陳勝認象很壞。他覺得這小子在背後給李德惠捅刀子,心術不正。

    工作隊撤點的時候,隊長和張鐵軍說:“你不要背包袱,一切事情我們都會給你保密。李德惠雖然下台了,但他在西溝那麽些年,還有一定的市場,你一定要立場堅定。特別要和他劃清界線,不要混淆階級陣線。”

    聽工作隊長的話,張鐵軍心裏很複雜,很難過。這兩天發生的事就像在夢中,他感覺自己對不起李支書,對不起西溝的貧下中農。他甚至覺得自己做了叛徒,幹了一件極其肮髒的事情。但他又很糊塗,不清楚自己到底肮髒在什麽地方。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叛變了誰?我出賣了誰?他又一遍一遍迴答:我誰也沒有被叛!我誰也沒有出賣!我不需要保密,我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做人!

    戰麗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問他:“你這兩天咋的了?”

    張鐵軍說:“李支書被撤職,被處分,我心裏很難過。”其實不隻這些,藏在內心的東西他不能對任何人說。

    戰麗說:“大家都很難過,但組織決定了,咱也沒辦法,我希望你能振作起精神”。

    張鐵軍苦笑了一下說:“李支書這錯誤犯得不值,犯得窩囊,炒豆大夥吃,砸鍋他一個人的事。”

    戰麗說:“咱去看看他吧。”

    張鐵軍說:“工作隊讓我們和他劃清界線,這節股眼上還能去嗎?”

    戰麗歎了口氣說:“真沒想到,事情會成這樣。”

    張鐵軍這兩天是在煎熬中度過的,腦袋混漿漿的,不是丟三就是落四。剛吃了早飯,曲大爺來找張鐵軍,說是那邊來信了,讓他去接曲大娘和劉琴。張鐵軍馬上想到去和李書記說一聲,但走了幾步就被曲大爺叫住。

    曲大爺說:“你還不抓緊走,趁天亮早點到地方,還幹啥去?”

    張鐵軍說:“我去請示一下李支書。”

    曲大爺說:“你是不是有毛病,李支書都讓人撤了,你還請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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