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發生在西溝的不都是臭事,窩囊事,丟人的事,還有讓全村拍手高興的事。全公社一百多青年到縣裏驗兵,最後選上八個,西溝就有兩個,一個是劉誌堅,另一個是範小虎。他倆從縣裏迴村的時候,就像英雄凱旋歸來。村裏的小青年加上知青們,把他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羨慕的,看望的,盤三問四的,吵吵嚷嚷的,其樂無窮。李支書說,咱西溝就是風水好,要不怎能驗上倆。當兵光榮,我知道那滋味,一般人體會不到。除了上了年紀的人,已經沒人知道當年工作隊把他們在炕上烙的事了。上了年紀的人都很知趣,都說李支書當年參軍相當積極。那已成了西溝最光彩奪目的曆史,誰也篡改不了。一年一年的傳承,李支書就一年一年的光榮,光榮了大半輩子了。看著劉誌堅和範小虎,李支書就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李支書挺佩服他們,有膽量,有血氣。這兩年有人不願意當兵,原因就是前年珍寶島那麵打仗了,出了不少英雄,也犧牲了不少人。別看嘴上都說不怕犧牲,但真怕死的還不在少數。這倆小子行,真上了戰場也差不了。張鐵軍提議,咱們照張全家福,得到了大家的積極響應。男生馬上到屋外,擺上凳子站好。女生遲遲湊不齊,不少的人都去換衣服,梳妝打扮去了。照像當然是舍陳小明其誰也,他聽到張鐵軍叫他,端著照像機就來了。雖然自己出了事,但全點沒一個瞧不起他,都勸他在哪摔倒在哪爬起來。當然這些都是張鐵軍精心安排的,生怕他出什麽意外。但張鐵軍還沒找他談,一來工作忙,二來心裏有氣。陳小明照得很認真,左一張,右一張,照完大合影照小合影,忙得滿頭大汗。李小豔是後趕迴來的,是請了假專程來向劉誌堅和範小虎祝賀的。她說我要和他倆單獨照,說著站到他們中間。照完了他把範小虎推開,說要和劉誌堅單獨照。劉誌堅一點思想準備沒有,他從來沒和女生單獨照過相。當著大夥的麵,和一個女生照像,太不可思意了,太讓人難為情了,而且是李小豔。劉誌堅臊得臉通紅,局促著不知如何是好。李支書說劉誌堅嘴上啥都敢說,到真事時就完蛋。李小豔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右邊,頭向左邊的劉誌堅略歪著。劉誌堅的頭也向左邊使勁,似要掙脫——不應是掙脫;是躲開——也不準確;反正他倆很滑稽,都笑眯眯的。李小豔見陳小明傻愣著,就催促他快點照。陳小明從取景窗看著他倆,心裏酸酸的。他曾多少次對李小豔說,咱倆照張像吧,留個紀念,我會自拍,不用別人就能照上咱倆,但李小豔就是不肯照。李小豔說,有啥紀念的,一天累得腰酸腿疼的。他是多麽希望李小豔的旁邊是他呀,但那咧著大嘴傻笑的是劉誌堅。

    大夥正為他們當兵的事高興著,公社來了消息,說西溝隻能去一個,另一個指標要勻給別的村。劉誌堅和範小虎聽到這個消息都傻了,都不知道和對方說什麽。兩個好哥們頭一迴覺得,我們之間多了一個。劉誌堅要去,範小虎就要留下;反過來,劉誌堅就要留下。這是決定人生命運的一個機會,可能一輩子就這麽一次。沒想到的是競爭者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哥們。他們倆都把這次機會看得極其重要,都不願輕言放棄,但又無法麵對眼前的對手。仿佛有一隻魔杖,在他們麵前上下翻滾,攪動得一切都亂七八糟。全青年點的人,全村的貧下中農都看著他倆——看他們怎麽辦,看大隊頭頭怎麽辦。他倆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支書,請他拿辦法。李支書很為難,無法給他倆一個滿意的迴答。李支書揮了揮手,讓他們迴去聽信。一天過去了這件事情一點頭緒也沒有,倆人的日子過得難受極了。

    李支書撓著頭皮說:“真他媽邪了門了,怎麽趕上這麽個點子?我去找公社,公社也不能拉屎往迴坐。”李支書工作在中國的最基層,遇到的問題多了去了,但這樣的問題還是第一次。

    李支書帶著他倆來到公社武裝部,見到了部長。還沒等李支書開口,張廣亮部長先說話了:“我這兩天是焦頭爛額,你們可饒了我吧!你們驗上倆,那是縣上定的。後來發現是一個村的,通知已經發下去了。沒驗上的村有意見,輪著班告到縣武裝部,帶頭的都是知青。他們寫血書,送到縣委,非要當兵不可。縣武裝部長把我劈頭蓋腦好頓熊,說我工作不細,非調過來不可。你們迴去吧,誰來都沒辦法。你們別飽漢子不知餓漢饑,有的村三年沒攤上一個,找誰說理去?”

    一聽武裝部長這麽說,李支書長長地歎了口氣,招唿他倆往迴走。坐在迴來的馬車上,誰也不吱聲。李小豔也搭車迴西溝,給狗子他媽送藥。看著他倆難受的樣子,想勸勸他們,但琢磨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話。李小豔很少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愚蠢至極,搜腸刮肚也不知道該對他倆說些什麽。因為是初冬,雪還沒有把大地蓋嚴,露出來的土地沒有一點生機。樹枝禿禿的,山的顏色很單調,視野裏盡是蕭瑟和荒涼。這個時候是山裏最不招人看的時候,再過幾天才能夠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雖然寒冷,但會讓人感到清新。按理說有李小豔在車上,氣氛一定會很熱鬧,可車上的兩人卻愁腸百轉,悶悶不樂。悶著,四個人都悶著,隻有車輪軋在雪地上格吱格吱的聲音。

    快到村口的時候劉誌堅突然說:“小虎,你去吧!你去了就等於我去了。”

    範小虎很激動,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當他確認劉誌堅是說“你去吧”的時候,忽然覺得很對不起劉誌堅,眼圈紅紅地說:“我對不起你,還是你去吧,我不和你爭。我知道你做夢都想當兵,你去了比我進步還能快,我去了還把指標白瞎了。”

    劉誌堅更激動,說話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讓你去,你就去,廢話不要說了。我是你哥,能和你爭?”

    李小豔在旁邊也激動的不得了,在背後用拳頭在劉誌堅的肩膀上砸了一下說:“劉誌堅,我佩服你,是男子漢,夠哥們意思。”

    劉誌堅下意識地調過頭,看到的是李小豔火辣辣的目光。

    李小豔說:“你幹嘛老盯著我?”

    劉誌堅說:“是你先盯著我的。”

    他倆目不轉睛地互相盯著,好像是用目光在決鬥,都不願敗在對方手裏。實際上是在交流,是心靈上的急促媾和。劉誌堅的目光很大膽,透出一股英姿勃發的陽剛之氣。李小豔的臉上從來不缺少快樂,再加上那山泉般清澈的目光。這種媾和隻持續了幾十秒鍾,倆個人都已經心潮澎湃。

    李支書如釋重負,語重心長地說:“啥時候能考驗人,必須是關鍵時刻。平時哥們長,哥們短,喝點酒就豪言壯語,那不是哥們,都靠不住。小虎啊!誌堅是你的好哥哥,要一輩子不能忘。”

    範小虎說:“你放心吧,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誌堅大哥。”

    第二天新軍裝就發下來了,範小虎穿上後樂得合不上嘴。大夥圍成一圈,評頭品足,感慨萬分,其中女生尤為興奮。她們以前從沒這麽關注過範小虎,真的沒想到他今天成了羊群裏的駱駝。有人提議讓範小虎在屋裏走一圈,他竟半天不知邁哪隻腳。範小虎極力滿足大家的要求,在屋地上走了好幾圈,贏得一片鼓掌聲。大家都說軍裝挺合身,挺精神。

    牛新城口氣嫉妒地說:“別說他穿上精神,誰穿上都精神。”

    馬成彬說:“咱沒那個命,體格不行,報國無門哪。”

    牛新城說:“我身體還行,但政治上不合格,沒人要咱。”

    範小虎瞅了一眼劉誌堅,那目光裏充滿了感激。劉誌堅在人群裏也深情地看著他。這身軍裝原本可能是劉誌堅的,範小虎知道,在縣裏的名單上劉誌堅是排在範小虎前麵的,如果劉誌堅不主動讓出來,範小虎肯定去不了。

    劉誌堅緊緊地摟著他的肩膀說:“咱都二十多歲了,到了部隊好好幹,首先要守紀律,絕不能再犯咱倆以前的老毛病。你要要求入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搶髒活累活幹,最好是去養豬,聽說部隊考驗人就讓你到豬圈去,幹好了入黨就快。”

    範小虎麵露難色——他不是害怕去養豬,他不怕任何艱苦繁重的勞動。對於在青年點幹過的人來說,那點活不算累,不算苦,更不能算髒。他是覺得自己不是黨員的材料,距離太大,怕黨不要自己,更怕別人笑話。

    範小虎怯生生地問:“我還能入黨?”

    劉誌堅說:“那有啥不能的,解放軍是個大學校,不管是誰,到了那進步就快。”

    範小虎說:“我聽你的,一定好好幹。”

    劉誌堅說:“咱倆比賽,看誰先入黨。別看我當不了兵,我也一定要幹出了樣來。”

    武裝部和接兵部隊的領導來青年點來走訪。走訪就是到新兵家裏看看,進一步了解情況,和新兵家長做詳細的交流,看有沒有什麽困難。因為知青的家都在哈爾濱,不可能去那見他們的父母,就到青年點來了。接兵的解放軍領導很欣賞劉誌堅,對他沒去上很遺憾,也對他把當兵的機會讓給範小虎很讚賞。張廣亮說了,明年一定把劉誌堅排在第一號。張廣亮囑咐範小虎,這幾天要站好最後一班崗,不能脫產,積極參家隊裏的勞動,為西溝做最後的貢獻。正趕上積造糞肥,小虎把軍裝脫了,板板整整地放好,和大夥一起刨糞,一連幹了三天。

    戰麗和張鐵軍說:“人要出息快,就幾天的功夫,範小虎像似換了個人。突然就長大了,穩重多了,懂了很多事情,不是以前的淘小子了。”

    張鐵軍說:“你還不知道,昨天劉誌堅和他研究了半宿,寫了份入黨申請交給李支書了。李支書讓咱們給他寫個鑒定,和入黨申請書一起裝檔案裏,帶到部隊去。”

    晚上劉誌堅陪著範小虎來到生產隊,說好了他們要和劉富一起給牲口鍘草。幹了半個點劉富說,行了,比劃比劃就得了,還有兩天就要走了,快迴去歇歇吧。範小虎不肯,一定要把裝草的棚子裝滿,不然就沒機會了。誰也沒想到,就在鍘草的時候出事了。開始是範小虎掌鍘刀把,劉富續草,劉誌堅在旁邊把鍘下來的草往草了棚子裏麵倒。劉富看範小虎累出汗了,就和他換了過來。沒鍘幾下,範小虎一聲慘叫,右手食指被鍘掉一節。原來他不小心,續草時太往裏了,沒及時收迴來。這下禍可闖大了,驚動了縣武裝部和接兵部隊,公社武裝部張部長連夜就來了。

    劉富一臉的慌恐和自責,嘴裏不停地叨咕:“這可咋整,這可咋整……。”

    範小虎忍著疼痛說:“不怨你,和你沒關係。不怨你,和你沒管係。”

    劉富帶著哭腔說:“我一輩子沒幹過對不起人的事,這事怎麽讓我攤上了,這不耽誤小虎一輩子嘛。我對不起小虎兄弟啊!他是幫我鍘草啊,讓我替他掉一個指頭吧。”

    李支書說:“算了,算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把解放軍的手指頭給鍘掉了,要是頭兩年給你上綱上線你就完了。”

    李支書告訴張鐵軍馬上開拖拉機拉著範小虎去縣裏接手指頭。李支書說快點開,晚了就接不上了。李支書還說,當兵沒哪個手指都行,就不能沒右食指,那是扣扳機的。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第二天接兵部隊就決定將範小虎退迴,讓劉誌堅補上。

    來不及再發新軍裝,劉誌堅穿的軍裝就是範小虎的那套軍裝,顯然小了兩號。首長說先穿著,到了部隊在調換。軍裝穿在身上,劉誌堅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實在不願穿這套已經是範小虎的軍裝,總覺得很別扭,對不起範小虎。新兵們都高興地不得了,可劉誌堅臉上卻掛著幾絲憂傷。

    李小豔說:“我知道你為啥憂傷,是為範小虎。你放心走吧,我們會安慰他。他也不是窩囊人,能挺得住。”

    劉誌堅說:“昨天在醫院他啥也不說,就是掉眼淚。我從沒看他這樣痛苦過,勸了半天也沒作用”

    李小豔說:“遇上那樣的事他能不傷心嗎?放誰身上都得上火。我昨天去縣醫院辦事,順便去看他。他這兩天好多了,馬成彬在那護理他,有說有笑”

    劉誌堅說:“我就擔心他經受不了打擊,爬不起來,破罐子破摔。”

    李小豔說:“他都那麽大的人了,過了這陣子能緩過來。”

    劉誌堅說:“我真想不走了,在家陪著他,等他出院了再走。”

    李小豔說:“淨說傻話,你當咱老百姓呢,想晚走就晚走。這是當兵,李支書不是多次說過,軍令如山倒嘛。”

    劉誌堅要走了,戴著大紅花,精神煥發,英姿颯爽。青年點的五六十人唿唿啦啦送到縣城,還有那麽多知青和貧下中農都想來,但讓李支書苦口婆心地攔迴去了。原因是路途較遠,沒交通工具。這五六十個人分兩夥走,一夥是女生,坐長途汽車,男生都陪劉誌堅坐拖拉機。天雖然很冷,但大夥穿著大棉襖二棉褲,沒覺得太冷,更主要的是心是熱的。沒來的人在村口,久久地,輪番地拉著劉誌堅的手,重複地說著送別的話。他們知道劉誌堅這一走,就不可能再迴來了,想再見麵可能不容易了。劉誌堅為人大大咧咧,脾氣直性,仗義執言,不管男生女生,不管男社員女社員,都念他的好,都舍不得他走。許多人眼淚汪汪的,哭得最厲害的是劉富,大鼻涕淌出老長。別人的心裏都是舍不得劉誌堅走,又為他高興。他的心裏多一樣,那就是窩囊,越想越窩囊,眼淚就嘩嘩的。

    李支書對劉誌堅說:“人到部隊進步快,我要是不參軍,能入黨嗎?能當大隊幹部嗎?都是解放軍鍛煉的。到了部隊好好幹,早把立功的喜報寄迴來。”

    劉誌堅說:“請李支書和全體貧下中農放心,請全體知青戰友放心,我不會給你們丟臉的。”

    張鐵軍他們來到縣城,先要到醫院去看範小虎,晚上再送劉誌堅上火車。正像李小豔說的那樣,範小虎果然豁達,一臉笑嗬嗬的,不像發生了什麽變故,與前天的他判若兩人。

    範小虎晃動著包著紗布的手說:“手指頭接不上了,縣醫院技術不行,在哈爾濱還可以,但不趕趟了。接不上就接不上吧,不就一節手指頭嘛,有它沒它都一樣,啥都不耽誤。”

    看到範小虎這樣的精神狀態,劉誌堅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戰麗說:“讓馬成彬在這陪著你,我們隔幾天就來看你,好好養傷,千萬別著急。

    張鐵軍說:“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堅強,這麽樂觀。”

    範小虎說:“我還不是讓劉誌堅把我教育的。如果我手不出問題,今天晚上走的應該是我。我穿著新軍裝的時候,他心裏肯定不好受,但他硬是能挺住。”

    劉誌堅說:“快別說了。”劉誌堅想攔住他的話。

    範小虎說:“我知道,他是多麽想參軍啊!但把當兵的機會讓給我。通過這件事,讓我真正看清了劉誌堅這個人,太讓人佩服了。”

    劉誌堅說:“我們是朋友,理應這樣做。”

    範小虎說:“我現在遇到了挫折,心裏確實挺上火,但一想到劉誌堅,我心裏就寬敞多了。我畢竟穿過軍裝了,還有那麽多連軍裝都沒摸過的,我夠幸運的了,滿足了。等我好了,我要加倍努力,和劉誌堅比賽……。”他想說“看誰先入黨”,但當著這麽多的人,琢磨了半天沒好意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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