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事先一點也不知道,腦袋一陣一陣的發蒙。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嚇得他差點尿到褲子裏。批判會開完了他才知道,打倒他是因為他爺爺。過去七八年後他才敢對同學說,真是很榮幸,曾經跟那麽多大人物一起被打倒過。從那時開始,他就被冷遇,被欺辱,被歧視,被遺棄在社會的一個很寒冷的角落裏。中學的時候有一首歌他最不願意聽——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的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就滾他媽的蛋!他經常被“滾他媽的蛋”,他想掙紮,想抗爭,但都無濟於事。在氣勢磅礴,大浪濤天的革命洪流中,他常常被打昏,被淹沒,被嗆得上不來氣。他告訴別人,之所以膽小,就是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嚇的。那是一個體無完膚,抱頭鼠竄,任人蹂躪,沒有尊嚴的日子。他感覺,這種日子在林彪摔死之後好多了,學校上文化課了,紅衛兵組織不那麽重要了。特別是上山下鄉之後,當上了光榮的知識青年,談不上揚眉吐氣,但沒人在那麽欺負你了。遇上王書記就是遇上了貴人,他是這裏的皇上,看來時來運轉了。知恩不報非君子,他要永遠跟著王書記,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他和李小豔說:“我的運氣來了。”

    李小豔不冷不熱地說:“別太得意了,得意使人忘形。”

    陳小明說:“看你說的?過去你老說我沒大出息,現在有進步了你還看不起我,真不知道你咋想的?”

    李小豔說:“我看你調公社這事有點蹊蹺,不可思意,以後好好打聽打聽,到底是因為啥?”

    陳小明說:“沒啥蹊蹺,我遇上貴人了,我有才幹,王書記很欣賞我。”

    李小豔說:“狗屁貴人,十有八九不是什麽好東西。”

    李小豔一語即出,把陳小明嚇壞了,連忙來捂李小豔的嘴。左顧右盼,見沒人聽見才長吐了口長氣。

    李小豔說:“看把你嚇得,他還能殺了你,像地下鬥爭似的。”陳小明說:“他到不能殺了我,但可以決定我們的命運。如果讓他聽到,還不壞了我的大事。小豔,你要記住今天的日子,我從此走出西溝,走出農村,將來轉成正式幹部,我就前程似錦了。我要刻苦努力,在幹好文化工作的同時,實現當畫家的夢想。到那時我要讓你吃得好,穿得漂亮。我們要出人頭地,成名成家,殺迴哈爾濱,帶著花枝招展的你走在中央大街上,衣錦還鄉,風光無限。”

    他還要往下說,被李小豔攔住了。

    李小豔說:“到那時你還能看上我?早就叛變了,我還不知道你。”

    陳小明說:“我向你保證,海枯石爛心不變。”

    李小豔說:“別和我海誓山盟,都沒有用。你能不能轉成幹部,能不能成名成家,前程似錦,那是你的事,別把我扯進去,我可不想沾你什麽光。你進步我當然高興,但別犯了老毛病。”

    陳小明問:“啥毛病?”

    李小豔說:“資產階級虛榮心。”

    陳小明說:“還用老眼光看人,我都快成公社幹部了,早就不是資產階級了。我要借這次機會和資產階級徹底決裂,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李小豔說:“你爺爺寄錢你不要了?那可是資產階級的。”

    陳小明想了想說:“那是兩迴事,我爺爺的錢也是人民銀行印的,也不是帝修反給的,不花白不花。”

    把陳小明調到文化站,王書記認為是自己的得意之作。第一可以讓李小豔感激自己,從而拉進和她的感情,讓她感到親密無間,之後,什麽事情都好辦了;第二讓全公社的幹部群眾都看看,我是多麽重用人才,愛護人才,讓他們都積極上進,努力工作,為我所用;還有一點就是要通過陳小明。李小豔摸清西溝的底細,抓住李德惠的小辮子。整黨就要開始了,要找機會把李德惠這樣的人統統整掉。即使整不掉,也要扒他們一層皮,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從此不敢再和他做對。一年來,李徳惠表麵上很聽擺布,但暗地裏卻跟我叫勁。在水渠工地上挪標語牌唬弄他的事,他不知通過什麽渠道知道了。他心想,你等著,我早晚收拾你。他聽說李德惠到馬書記那去了好幾趟,兩人的感情比以前還深,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我是書記,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為什麽和我就不那麽親近。他老上馬書記那去,就是對我王書記的最大不恭敬。李書記當然明白王書記是他的頂頭上司,不敢不恭敬,更不敢得罪。但就感情來講,他和王書記的感覺一個樣,就是覺得隔著什麽東西。特別是最近,傳說馬書記又要重新被重用,要當縣委組織部部長。王書記的那個好朋友楊副書記調到外縣去了,讓他沒了靠山。王書記急三火四地打電話問楊副書記,有沒有馬書記要當組織部長的事。那邊迴話說極有可能,最近上麵有精神,要重用老幹部。他害怕馬書記真的當了組織部長,如果那樣他的前途就將不保。即使繼續當書記,李德惠也會在後麵搗鬼,弄不好還會公開跳出來和我對著幹。他想了半宿,第二天一上班馬上帶著東西去縣裏看馬書記。他的突然到來,讓馬書記感到又突然有感動。雖然賦閑在家對王書記有些看法,但馬書記為人厚道。他認為看人要看全麵,總的來看王書記工作兢兢業業,有開拓能力,是一個不錯的幹部。王書記一來,等於雲開霧散。穩住了馬書記,王書記迴來後他又琢磨另一手,就是想方設法掌握那幾個和自己離心離德的人的材料,其中就有西溝的李徳惠。在整黨中如果有風吹草動,時機成熟,我就把材料拿出來,讓他們就範,不能讓他們掌握主動權。我就不信他們整天像個人似的,渾身上下沒個疤瘌?或者盡快將他們拿下來,讓他們無職無權沒有說話的機會,讓他們在政治上早點犧牲。到那時,即使馬書記當了組織部長,想護著他們都晚了。他曾想拉攏西溝的大隊長陳勝,但這小子心眼太小,群眾威信太低,辦不成大事。再說他也無恩於陳勝,能不能給他賣力,能不能說實話還兩說著。那小子在西溝混了這麽多年,跟著李徳惠還能學出好,鬧不好把事情搞砸了。陳小明不早不晚地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裏,這是一個十分合適的人選。因為他是知青,年青幼稚,和李徳惠不沾親掛拐。還和李小豔是對象,把他利用起來很有用,一箭雙雕。王書記決定在他身上做文章,打開突破西溝的口子。

    他和藹可親地請陳小明坐下:“在西溝幾年了?”

    陳小明忙答:“快三年了。”

    王書記說:“上次孩子結婚,你給畫的畫,感謝你呀!”

    陳小明說:“應該的,應該的。”

    王書記若有所思地說:“到西溝快三年了,不短了,也是老知青了,也該有些作為了!”

    陳小明誠懇地說:“我努力的不夠。”

    王書記說:“不對,是組織關心不夠,沒有給你們提供舞台,才華沒有機會施展,這是我的失誤啊!”

    看著王書記痛定思痛的表情,陳小明不知該說什麽好,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隔了片刻王書記的表情陡然嚴肅起來:“我現在是代表黨委和你談話,你一定要實事求是,和黨說實話,向黨交心。馬上就要整黨了,西溝的問題也不少。我們要認真執行上級黨組織的指示,在路線鬥爭的問題上絕不含糊。我問你幾件事,你絕對不可以和黨組織說假話,欺騙領導是要受到處罰的。”

    陳小明不知王書記為何這樣嚴肅,心裏馬上緊張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王書記,等待著他要問的話。

    王書記說:“你也不要緊張,有黨委給你做後盾,有我支持你,你大膽的說,誰也不敢把你怎麽樣。”

    陳小明說:“你放心,隻要我知道的,都向您匯報,絕不會欺騙領導。”

    王書記說:我問你,你們村的李支書都有什麽路線問題?“

    陳小明問:“什麽路線問題?”陳小明對王書記的問話沒太聽明白。

    王書記說:“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問題。”

    陳小明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李支書的資本主義道路問題。

    陳小明說:“李書記很好的,貧下中農很擁護他,對我們知青也很好。”

    王書記說:“你們太年輕,天真幼稚。毛主席教導我們,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就在我們黨內,兩條路線的鬥爭始終沒有聽止過。”

    陳小明有用力想了半天,還是沒想起什麽。

    王書記說:“你別著急,慢慢想。迴去想,想起來告訴我。”

    從王書記那出來,陳小明感到很慚愧。沒給領導提供有用的東西,辜負了書記對我的殷切希望。他想了一宿也沒想出李書記的問題,就去問李小豔。

    李小豔問他為啥打聽李書記的資本主義道路問題。他說就是瞎打聽,不為啥。李小豔覺得陳小明有點反常,但也沒太往心裏去。他硬著頭皮去見王書記,以為王書記會批評他。王書記非但沒批評他,還交給他觀察問題的方法,要透過現象看本質。王書記告訴陳小明迴西溝一趟,打聽一下李支書瞞產私分的問題。陳小明不太明白,不知道什麽叫瞞產私分,也不知瞞產私分算什麽問題。但王書記心裏有數,瞞產私分的問題哪個大隊都有,大小隊幹部都在背地裏幹過。每年到了秋後送糧的時候,社員們都看著場院裏的糧堆,誰都眼睜睜地想多分點。俗話說得好,家中有糧心裏不慌,省著青黃不接地時候斷了炊。但這時正是上麵催公糧的時候,上麵三番五次地強調必須完成任務。完成任務後還要加碼,要多向國家送紅心糧。送得多的受表揚,送得少的理所當然的要挨批,重者要被撤職。一麵是上級的要求,光榮的任務要完成;一麵是自己的社員,他們要吃得飽。這時候很多大小隊幹部就像《平原槍聲》的村長吳永貴,既要為八路軍辦事,又要應付日本鬼子——這麵和公社表示堅決保質保量超額完成任務,那麵偷偷留出來一點分配給社員。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三級幹部都心照不宣,相安無事。但是這個問題要是捅到桌麵上,可就了不得了。上綱上線,就是政治問題,可以批鬥,可以撤職,可以開除黨籍,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王書記斷定西溝不可能沒有瞞產私分的問題,李徳惠肯定脫不了幹係,就看怎麽把蓋子揭開了。揭開了蓋子,抓住了他的尾巴,他李德惠縱然有三頭六臂,就是跳進黑龍江也洗不清。

    第二天陳小明迴來了,他在三隊了解到,今年秋天搞了二次分配,偷偷地分了一萬多斤糧食。是大隊幹部給掌得秤,具體的事張鐵軍知道,他也參加了。王書記琢磨了半天,覺得還是要在知青身上找突破口。他把張鐵軍單調到公社,說是研究知識青年工作。張鐵軍要比陳小明知道的多,也成熟的多。二次分配那天是個半夜,人不知鬼不覺就把糧食分了。李支書當時就說了,誰要把這事說出去,他就饒不了誰。張鐵軍不太知道此事為何會有這麽嚴峻,但他從李支書的表情上明白事關重大,是不能隨便往外說的。他同時認為李支書做得對,如果不多分點,三隊的很多戶就得缺糧。張鐵軍和王書記沒太多接觸,互相之間不太了解。隻是聽李支書說過這人不地道,再就是和李支書去看馬書記,聽他們議論過王書記不咋的。所以當王書記寒暄了半天,繞到瞞產私分的問題時,他馬上有了警惕,說自己不知道,因為知青不參加糧食分配。僅僅說了幾句話王書記就看明白了,此人不是陳小明,他是李支書培植的死黨,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王書記笑容可掬地說:“西溝的知青在咱們全公社是這個。”他伸出大拇指在張鐵軍麵前晃了晃接著說:“你是點長,是黨員,馬上就要整黨了,你要挺身而出,做時代的弄潮兒。天下並不太平,西溝也不是世外逃園,你們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要把階級鬥爭這根弦繃緊了。”

    張鐵軍聽了半天,也不知他說的是啥,因為他說的都是廣播。報紙說過的。就是“西溝也不是世外桃園”讓他覺得有文章,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王書記影射的是李支書。同時讓他感到很大的壓力,因為王書記不讓把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李支書,但他沒明說。張鐵軍有幾次想和李支書說,但又不敢違背王書記的指示,還怕別人說自己在領導之間挑撥離間。

    縣裏的整黨工作隊進駐到了西溝,李書記私下裏抱怨:“去年末剛整完,對頭剛一年,怎麽又整了。”

    張鐵軍說:“上次主要是組織整頓,這次重點是路線教育。”

    李支書說:“反過來調過去,都是那些玩藝,沒什麽新鮮東西,不整倒幾個不算完。”

    張鐵軍想起王書記說的“西溝也不是世外桃園”,就和李支書說:“咱也得加強自身建設,別犯路線錯誤,明箭好躲,暗箭難防。咱先檢查咱自己,看有啥問題。”

    李支書說:“咱有啥問題,咱怕啥?”

    張鐵軍說:“三隊的二次分配問題,別讓人抓住小辮子。”

    李支書挺奇怪:“你怎麽想起問這事?”

    張鐵軍說:“我就是臨時想到這了。”

    李支書說:“沒事,神不知鬼不覺,糧食都爛成糞了。”對於政治運動李支書從來沒懼怕過,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是老軍人,有資格,有功勞,沒人敢把他怎麽的。事實也是這樣,這些年他經曆過的運動多了去了,什麽火也沒燒到他身上。他有老豬腰子,什麽也不在乎。見他很自信,張鐵軍心裏踏實了許多,也沒再說什麽。

    縣裏的工作隊來了就發動群眾深挖毒根,徹底肅清資本主義流毒。他們是有目標而來的,要整頓的就是小木加工廠。原來東嶺那麵出事了,黨支部書記劉小鬼不搞以糧為綱,帶頭搞黑包工,搞物質刺激,搞金錢掛帥,犯了路線錯誤,書記都被撤職了。大夥都為李支書捏著一把汗,讓他有所準備。

    李支書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咱辦的小木加工廠和東嶺不一樣。東嶺的劉小鬼掙錢都參加分紅了,方向不對,分配不公就內訌,亂八七遭的事都往外整,都他媽的亂套了。咱們是給青年點辦的廠,掙的錢除了貧困戶修房子花了點,剩下的都花在知識青年身上了,咱不怕。”

    都知道東嶺和西溝辦小木加工廠的事,那時候公社是默許的,實際上是支持的。但縣裏的工作隊認為這是典型的資本主義,破壞了以糧為綱,破壞了農業學大寨。工作隊長說了,你們搞包工,鼓勵多包多掙錢,是黑包工,就是搞物質刺激,就是劉鄧路線,就是資本主義死灰複燃。很多人私欲膨脹,一天到晚就知道掙錢,還能有階級鬥爭觀念嗎?學習大寨趕大寨,你們造了多少梯田?毛主席教導我們以糧為綱,你們多打了多少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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