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原來沒小學,孩子上學都到鄰村,那有個公社直接管的學校,所以李支書從來沒管理過學校。去年上麵有新指示,教育體製要革命,小學都下放到生產大隊來辦,美其名曰讓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一幫孩子鬧鬧哄哄找李支書來上學,可把李支書難壞了,急得好幾宿睡不好覺。

    他問陳勝:“咋辦?孩子不能住露天地。”

    陳勝說:“你說咋辦就咋辦。”

    李支書就不願聽這話,但他每次都這麽說。沒教室,隻好把大隊部倒出來一頭。最難的就是沒老師,急得兩手攥空拳,大眼瞪小眼,幹咬牙沒什麽好辦法。學校剛下放的時候來了兩個老師,其中一個當校長。校長歲數大,是民辦教師,原來家在鄰村,這兩天老婆孩子都搬來了。大隊給他開工資,聽說水平一般,但很安心,工作認真。那個教師是公辦,公社開資,吃供應糧。三天兩頭鬧情緒,要調工作,說因為在溝裏工作找不到對象。思想有問題,工作就幹得吊兒啷當,沒幾天就調走了。直到現在那個位子還空著,李支書正為這事鬧心呢。上麵說讓他們別著急,早晚得派人去。左等右盼,沒想到把有問題的郭光輝派來了。好孩子哪有往廟上舍的?讓犯了錯誤的到西溝來,分明就是甩包袱嘛。李支書心想,這個姓郭的也不是省油的燈,整不好是走了一個猴子來了一個姓孫的。李支書對郭光輝不歡迎,但表麵上沒說什麽。過了幾天,李支書在路上碰上校長,順便問了一下新來的郭老師怎麽樣。校長很高興,誇郭老師人不錯,課教得也好。

    李支書說:“別高興的太早了,要注意他點,別出大差頭。”

    劉富在旁邊接茬說:“郭老師行,人家那叫知識分子,念大書的,學問多得很,孩子們都說他教得好,誰也比不了。他來咱們大隊,算老天有眼,咱們的福份”。

    王老四反對他的說法:“看你說的,他有那麽厲害?別看他是知識分子,可他比不上知識青年。”

    劉富說:“自從知識青年來了以後,看著挺熱鬧,穿得花花綠綠的,整天鬧鬧哄哄的,可地沒增加一壟,糧沒多打一斤。還得手把手教他們,管他們吃,管他們喝,耽誤老了事了。”

    王老四說:“你說那個不對,他們不是才來兩年嗎?眼下不是在修渠造田嗎?”

    劉富說:“人家郭老師教咱的孩子,不用大隊開資,白給咱幹活,你說知青能比得了嗎?”

    王老四說:“知識青年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來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郭老師算個啥?”

    劉富說:“你少替他們唱高調,知識青年都是些毛孩子,黃嘴丫子還沒退盡,知道個啥?還得接受咱們再教育。”

    王老四說:“張鐵軍咋樣?一個能頂郭老師好幾個。劉琴也比他強,他幹活比不上婦女。不信你讓他挑兩趟土籃子試試,還不累趴架。”

    劉富說:“你懂個屁,就會騎著壟溝找豆包,大字認不得一筐。他是教咱們孩子,讓咱們孩子有文化,有出息,和挑土籃有屁關係。”

    王老四說:“你也不比我強,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姓郭的因為啥到咱這來的?犯錯誤了,落配了,才到咱這來的。”

    劉富說:“啥教犯錯誤了?那叫上麵整他,他不會順著領導說好話”。

    李支書見他倆的杠越抬越大,涉及到上麵領導了,馬上製止他們:“得、得、得,都別強了,知識分子和知識青年都差不多,都比咱們有文化,但不一定都是好人,啥事都要一分為二。這可是毛主席說的,不是我瞎編的。”

    自從上次大會以後,李支書心裏就沒痛快過,整天裏臉上陰冷冷的,好象全世都得罪他了,看誰都不順眼。全公社的人心裏都明白,馬書記不是被調走的,是被整走的。那個王書記心術不正,踩著馬書記的肩膀往上走。他比馬書記小四歲,當副書記七八年了。他早就想當書記,急的抓耳撓腮,但馬書記在前麵擋著,他躍不過去,沒辦法隻好將尾巴藏起來眯著。表麵上他滿臉赤誠,馬書記長,馬書記短,聽從命令,服從指揮,讓幹啥就幹啥,從不走樣。實際上他是在幹麵子活,每天都想讓組織,讓馬書記看到自己在努力工作,看到他的才華。他在臥薪嚐膽,四麵窺探,等待合適的時機。各村書記都覺得這個人太虛,唱高調時高得沒褲襠的懶子墜著能上天,若要誇誰讓人聽著身上起雞皮疙瘩,給領導溜起須來讓人肉麻。有一年剛入冬,馬書記到西溝大隊蹲點,沒想到會突然降溫,就沒穿大衣。正開大小隊幹部會,王書記頂著小清雪來了,臉蛋子凍得通紅。那時他還沒到公社,是供銷社的副主任。他給馬書記送大衣來了,還捎帶兩瓶糧食酒。一般的說,這個事情都是公社管常務的,或者是公社秘書來辦,根本顯不到他。但他聽說了,搶著就來了。

    一進門他便當著大夥的麵,一本正經地說:“馬書記,您的健康關係到全公社的革命工作,您千萬不能凍著,您要感冒了我要負責任的”。一副無限忠誠,十分掛念,唯恐有半點失誤的樣子。

    在場的大小隊幹部都感到不舒服,還形容不出來怎樣不舒服,就像嗓子眼卡了一個魚刺。

    一隊範隊長背後說:“就是會溜須添腚,會來事兒,瞎子鬧眼——沒治了。這年頭,當官的就喜歡這樣的。”

    李支書和馬書記關係不錯,覺得應該提醒一下馬書記,就借著沒人的機會說:“他這樣的人多虛呀,不應該在身邊轉,轉多了群眾就有想法,降低你的威信,我看著都惡心。”

    “我說過他,別熱情的過了頭,過頭了就虛偽了。”馬書記說。

    李支書說:“這樣人我見過,他這樣過份地熱情主要是討好你,讓你感到舒服。再就是給別人看,讓周圍的人都知道——我,和馬書記的關係多麽多麽好。然後挾天子而令諸侯,仗勢欺人。”

    “有那麽嚴重嘛,別疑神疑鬼的,誤解了好同誌。”馬書記說。

    李支書說:“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這樣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李支書越說越直白,馬書記有些不愛聽,瞪了李支書半天。

    馬書記說:“什麽話到你嘴裏就變得難聽,小心影響團結。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好賴人我還不知道。”

    李支書說:“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

    馬書記說:“不管怎麽說他工作還很得力,很主動,也肯吃苦。他主動到最遠的老二隊蹲點,一兩個月不迴一趟家,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李支書明白,話說到這已經夠份了,不能再往下說了。後來發生的事基本都被李支書說中了。王書記五年前是全縣的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在全縣巡迴講用的時候他認識了同團的楊連江。如今的楊連江已是縣委副書記,王副書記三天兩頭往他家跑,哪次都不空手。楊連江的老婆一見他來就眉開眼笑,時間長了不來就和楊連江埋怨為啥不讓他來。楊連江說,你不用急,不過兩天準來。楊連江說得還真準,沒出兩天他果真來了,手裏還拎著兩隻大公雞,滿臉都堆著笑。她對別人說,王書記是楊連江最親密的革命同誌。

    王副書記對楊連江說:“當初的時候咱倆平起平坐,現在你是高高在上,我還原地踏步,有機會你得往起拽拽我。”

    楊副書記說:“這兩年我時刻都在想著你,特別是你嫂子,哪次研究幹部都讓我想著你,我還能忘了你,就是我忘了,你嫂子也忘不了。”

    王副書記心裏明白,自己能當上副書記是馬書記培養的,當然楊副書記也沒少提攜。

    王副書記說:“哥哥和嫂子的恩情我永遠不忘。”

    楊副書記說:“這你可說錯了,我是看你是個人才,我是代表組織培養你,千萬不要感謝某個人。我們身上的擔子很重,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王副書記說:“那是,我非常感謝這些年組織的培養教育。”

    楊副書記說:“這件事不能急,要等待時機,有合適的時候我向縣委推薦你。”

    去年秋天楊副書記對王副書記說:“縣領導覺得有幾個黨委書記年齡偏大,暮氣沉沉,工作很不得力。他們單純業務觀點,還是五八年大躍進那一套,隻講大幹快上,不講階級鬥爭,不能深入鞏固文化大革命命的偉大成果。縣裏要結合整黨調整公社領導班子,選拔一批經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洗禮的優秀同誌委以重任,擔任公社主要領導,在階級鬥爭的風口浪尖上經風雨見世麵。政治部考核組就要到你們公社去,你要有個準備,把那個人的問題談明白,把自己的宏圖大略說清楚,引起領導的賞識。常委會上我替你說話,我想你的願望就達到了。”

    說這話不到半個月,馬書記就調到縣裏待分配,王副書記當上了正書記。

    馬書記臨走時王書記假惺惺地說:“你雖然走了,但打了一個好基礎,全公社貧下中農都忘不了你做出的巨大貢獻。我個人的成長也凝聚著你的心血,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對我的培養。你放心,我一定接好你的班,抓好革命促進生產,鞏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帶領全公社貧下中農跨進火紅的新時代。”

    馬書記前腳一走,王書記的臉馬上就變了。按照王書記的指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修渠指揮部門口的大口號牌都換了。新換上的口號是:“千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以實際行動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等等。還要求各大隊都要照樣子把口號牌重新豎起來,最少不得低於五條。

    李書記私下對陳勝和張鐵軍說:“你瞅瞅,你瞅惆,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心燎了腚。換口號有個屁用,換口號就能把水渠換出來?還不得一鎬一鎬地刨,一筐一筐地挑,一車一車地拉。讓他們整去,咱們看看再說”。

    張鐵軍說:“咱們還是把標語口號豎起來吧,也費不了多大的事,免得上麵批評”。

    李支書說:“豎那玩藝沒啥用,全是走形式,白花錢,耽誤工,我看著來氣。”

    “不豎也過不了關呐,這兩天就要檢查了”。張鐵軍很著急。

    李支書說:“誰也別急,我有辦法。”

    李支書非常詭秘地告訴張鐵軍如何……,這麽……。張鐵軍聽完很驚訝,又無可奈何。原來李支書了解好了,王書記要來必然從南麵開始檢查,檢查到我們這需要兩天。到檢查咱們的時候,咱們提前趁天黑把南麵檢查過的牌子借來,往那一插,鬼也看不出來。這個事就交給王老四,一個村就借一條,借多了人那邊出現太大空當也不行,誰要不借咱就不讓王老四去幫他炒炸藥。王老四和各村有交情,沒一個不借的。到了那一天,王書記果然打南邊來檢查了。他披著軍大衣,站在山坡上,眺望幾十裏長龍般的工地,指指點點,談笑風生。幾個副手們簇擁其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言談語笑,舉手投足極盡大領導之派頭——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李書記悄悄對張鐵軍說:“看見沒有?遠看一大幫,近看沒正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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