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信號彈的事也沒查明白,監視地主富農的崗哨也撤了,張鐵軍再也沒去過張玉坤家。因為張玉坤告訴他,以後千萬不要到我家來了。在生產隊,在大道上,在地裏幹活,張鐵軍碰上張玉坤兩口子時,隻是互相點點頭,用目光交流一下,僅此而已。雖然平安無事,但張玉坤還有些後怕:萬一張鐵軍把這事說出去,大隊給他定個給知識青年吃大煙的罪名,一家子人可就慘了。

    他老婆說:“張鐵軍不能往外說,那孩子挺仁意的。”

    他對老婆說:“別孩子、孩子的,人家是毛主席派來的知青。咱是啥?是地主,和人家不是一個階級,少跟人家套近乎。”

    她老婆忙打手勢製止他,壓低聲說:“你小心點,你不想活,我們娘們還想活呢。”

    張玉坤長長地歎了口氣不在吱聲。

    張鐵軍問李支書:“張玉坤他家在舊社會有什麽罪行?”

    李支書說:“沒啥罪行?”

    張鐵軍問:“沒罪行怎麽當地主?”

    李支書說:“你以為地主就有罪行?”

    張鐵軍說:“《收租院》裏的劉文彩,《半夜雞叫》裏的周扒皮都欺壓剝削貧雇農,罪惡濤天,十惡不赦。”

    李支書笑了:“那是惡霸地主,咱這的地主和那些地主不一樣。”

    張鐵`軍問:“有啥不一樣?”

    李支書想了想說:“一句兩句說不明白,以後慢慢的你就明白了。”

    張鐵軍越來越糊塗了,原來他理解地主就是像劉文彩、周扒皮那樣的,可張玉坤這個地主和他們就是不一樣。後來張鐵軍聽說,解放前縣裏有一個大地主姓沙,兒子在滿洲國軍隊裏當連長。別看是個連長,但指揮個縣長可是綽綽有餘。沙連長說要進山圍剿抗日聯軍,讓縣長給準備大米、洋麵、豬肉。縣長雖然犯愁,但一分鍾也不敢耽擱。縣長雖然知道沙連長在借機圈錢,但一個扁屁也不敢放。沙地主勢力大,在縣裏開商鋪,開窯子,開大煙館。還到鄉下來到處跑馬占荒,咱這的土地有一半多是他的。張玉坤他爹身強體壯,是有明的莊稼把式,被沙連長他爹雇去當打頭的。沙東家見他為人忠厚,能幹肯吃苦,對他很器重,很信任,就把這的土地都交給他經管,屯裏人都管他叫二東家。隻有霜打莊稼黃,到了秋天的時候,沙家的人才從縣裏來收珠子。二東家的日子過得不錯,蓋上了帶耳屋的大瓦房,修起了方整的大院套。一九四五年五六月間,聽說日本人不行了,蘇聯紅軍和八路軍要來了,老沙家的人都跑了。臨走時老沙家的人對張玉坤他爹說,這些地你都先種著,收成全算你的,日後我們迴來你在把地還給我家。也不管張玉坤他爹聽沒聽懂,同沒同意,老沙家的人轉身就逃得無影無蹤。張玉坤他爹就帶著全家把二十多坰地經管了起來,有的還租了出去。到了年底,糧滿倉,豬滿圈,腰包也鼓了起來。他自己問自己,天下還有這麽便宜的事?這便宜的事還真有,就讓我貪上了,晚上作夢都能笑醒了。老於家有個姑娘年方十八,眉來眼去就和張玉坤好上了。說和張玉坤好上了也不對,因為最先相中老於家姑娘的是張玉坤他娘。老於家窮,一家人常在張玉坤家打短工。去年春天她到張家薅穀子,一下就和張玉坤對上眼了。攀上這麽一個好人家,她爹很高興,秋天打完糧就拜了天地。兵荒馬亂,天下混沌,一會鬧胡子,一會八路軍的三五九旅來了,一會蘇聯紅軍的坦克轟轟隆隆地開過去,一會國民黨的飛機來撒傳單,說是要打過來了。過了冬天就是春天,始終沒聽著老沙家老小什麽信。張家的好日子過了一年就開始土改了,張玉坤他家就被劃成了地主,剛攢下的家底被分了個精光。天天還要挨鬥,沒一天是太平日子。張玉坤媳婦這個後悔呀!腸子都悔青了,怎麽鬼迷心竅就嫁到老張家?一晃都快五十了,張玉坤老婆還常對人說,俺娘家可是貧農,俺現在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這命,沒辦法。

    張鐵軍和李支書說:“就他那樣的反對得了社會主義嗎?他敢把共產黨的江山搞垮了?他有那個能耐嗎?”

    聽張鐵軍說完李支書笑了:“我也納悶了好長一段時候,他爹前前後後就當了一年的地主,綾羅綢緞沒穿幾天,雞魚肉蛋沒吃幾口,就成了我們的敵人。開始鬥地主沒張玉坤的事,他還沒我大哪,才十三四,比他媳婦小三四歲。當初張玉坤他娘為什麽相中了老於家姑娘,因為她過了門就是一個好勞力。張玉坤他爹解放第三年就得傷寒死了,有意思的是他爹死後,他就接班成了咱村的地主了。頭些年也沒人覺得他和我們有什麽不同,可這些年一有運動就拿他開刀。張玉坤挨過鬥,遊過街,進過公社的學習班。越整越斜乎,越整越像階級敵人,和我們的界線越劃越清。你不整他還不行,上麵有要求,要對地富反壞右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隻許他們老老實實,不許他們亂說亂動。”

    張鐵軍問李支書:“那你說信號彈能和他有關係嗎?”

    李支書說:“有狗屁關係,他那個熊樣的蘇修能相中他?咱喊一聲他就得嚇尿褲子,還敢當特務?嚇死他!。”

    張鐵軍不解地問:“那咱們還監視他幹啥?”

    李支書說:“這是上麵的指示,上麵說了,蘇聯修正主義掀起反華浪潮,珍寶島那麵打了一仗以後,國內的敵人也蠢蠢欲動,我們不可粗心大意。寧可錯殺三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可疑的敵人。張玉坤這樣的被我們專政了這些年,心裏肯定痛恨共產黨。如果老毛子真打過來,他肯定當漢奸,給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張鐵軍問:“老毛子真能打過來嗎?”

    李支書說:“太可能了,咱著離老毛子也就一百多裏地。”

    張鐵軍問:“咱不是有解放軍嗎,他們能打過來?”

    李支書說:“這你就不懂了,聽說呀,毛主席早就把戰略戰術定好了。咱們解放軍在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中最最善於打口袋戰,打一場贏一場。但有一點我們的敵人始終不明白,那就是誰也不知道口袋布在什麽地方。運動來,運動去,神出鬼沒,說不定在哪裏擺口袋。毛主席這次肯定要打口袋戰,把老毛子放進來,然後關起門來打狗,包餃子,全部殲滅。《南征北戰》沒看過嗎?不要怕盆盆罐罐被打爛,放長線釣大魚。毛主席、黨中央定的事咱說不準,啥事都讓咱知道了不就跑了密了。咱就做好準備,深挖洞,廣積糧,等著就是了。”

    張鐵軍問:“老毛子來了咱們怎麽辦?”

    李支書說:“打遊擊,上山打遊擊。咱們在山上挖了不少地道,防空洞。到時候你們就跟著我,在山裏到處轉,非把老毛子轉拉稀不可。”

    張鐵軍說:“收音機裏說蘇修在邊境地區虎視眈眈,陳兵百萬。”

    李支書說:“他們也就像狗似的,在家門口瞎汪汪,出了門就夾起尾巴。美國鬼子怎麽樣,都是少爺兵,你跟他拚命,他就管你叫爺爺。老毛子不敢進來,進來多少死多少。公社火車站東有個大楞場,過去是蘇聯紅軍的墓地,埋了三十多具屍首,還有一個紀念塔,六六年文革開始時被扒倒了。”

    張鐵軍問:“那些人是怎麽死的?”

    李支書說:“四五年‘八一五’光複時,來了不少蘇聯兵住在公社南邊的兵營裏。這個兵營過去是張作霖的,後來成了日本人的。兵營裏有幾排大倉庫,裏麵有洋麵,洋布,罐頭,軍服,武器,反正什麽都有。當時咱這一帶有一夥胡子,日本人圍剿了多少次把他們打散了,但卻沒把他們拿淨。日本人一倒台,他們看著亂八地沒人管,又聚攏起來,襲擊縣政府,搶日本人扔下的買賣,穿著日本人的呢子大衣,把日本老娘們領迴家,撿洋撈,發洋財。他們越幹胃口越打,琢磨起兵營裏倉庫的東西。起初他們給蘇軍帶過路,幫過忙,有過交往,就想管蘇軍要點人吃馬喂的東西。沒想到蘇聯紅軍給了幾袋子麵,再就根本不買他們的帳了。不給就搶,有一天晚上他們把把守兵營的三十多人都給殺了。他們占了兵營,天老爺老大他們老二了,吃夠喝足了,拿上東西全跑了。老毛子把日本人打敗了,卻被胡子給拾掇了,看著挺威風,其實沒什麽了不起的。老毛子個子大,目標大,容易被打中。他們眼珠子往裏摳,就能看到前麵,看不到兩邊,像傻麅子似的。”

    張鐵軍對李支書說的半信半疑。

    戰麗和黃桂芬往前走了兩裏多地,眼前又升起許多信號彈,和以前一樣,有紅的、綠的、黃的,五顏六色。東邊的落下了,西邊騰地又起來好幾個,此起彼伏,爭先恐後。升起來的閃著耀眼的光芒,發了瘋似地往天上鑽;落下的油盡燈枯,拖著一個白色的煙尾巴,垂頭喪氣的墜向大地。

    黃桂芬渾身篩糠,死死抓住戰麗不撒手。

    戰麗對黃桂芬說:“別害怕,怕也沒有用。武裝部通報說了,那些信號彈都是定時的,可能一星期,一個月前就按裝好了。還可能是飛機空投的,根本沒有特務過來”。

    倆人繼續往前走,突然感到後麵有幾個人奔跑著追了上來。她倆馬上想到要躲藏起來,慌不擇路地鑽進路基下的樹叢中。那些人很快就趕了上來,用手電筒照著順著腳印摸到她們跟前。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命令她們出來,繳槍不殺。她倆隻好顫顫兢兢地鑽出樹從,被來人圍在當中。他們不容分說像抓小雞一樣,把她們倆摁在雪窩裏。

    他們興奮的大喊大叫:“是女的!兩個都是女的!”

    他們是鄰近公社的民兵,奉命前來追擊蘇修特務。原來她倆在飯店吃飯的時候就被人注意上了,是飯店向民兵指揮部報告的:有兩個女的,扒火車下來,滿臉黑乎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開始民兵沒太重視,後來她們去的方向升起信號彈,於是民兵們斷定她們可能是特務。

    民兵問:“書包裏是什麽東西,快拿出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她們。

    戰麗說:“你們不要誤會,我們也是民兵,我們是西溝村的民兵”。

    戰麗詳細地做了自我介紹。對方半信半疑。

    他們搶過戰麗的書包,打開一看是雷管兒,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們很有把握地肯定她們是蘇聯特務,即使不是特務也不是什麽好人,準是搞破壞的。他們馬上警惕起來,把硬梆梆的槍口抵到她倆的後背上。戰麗覺得一股寒氣從槍管傳導出來,瞬間掠過全身。此時此刻隻要誰勾動一下扳機,槍口下就會出現一個新鬼。一發子彈可以消滅一個敵人,一發子彈同樣可以消滅一個階級兄弟。本來就不是蘇修特務,硬被冤枉成蘇修特務,被幾個壯漢粗暴地摁在雪窩裏,硬梆梆的槍口頂在背上,那滋味罄竹難書,不可形容。戰麗想狂喊,但頭被摁在雪裏,嘴裏塞滿了冰涼的雪沫子,胸膛內蘊藏的怒吼被抑製著暴發不出來,氣惱的得她渾身直哆嗦。

    他們聰明地認為有雷管兒就有炸藥,就繼續追問:“把炸藥藏什麽地方了?”

    “你們爆炸的目標是什麽?”

    “快說!”

    “快說!”

    麵對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們,戰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隻能強壓滿懷的惱怒跟他們解釋。他們大喊大叫說戰麗太狡猾,詭計多端。衝上來一個虎拉八雞的人左右開弓,啪啪幾個大嘴巴把戰麗的臉打得火燒火燎的疼痛。嘴角粘乎乎的,戰麗知道可能是流血了。

    戰麗怒不可遏,大聲喝斥道:“你們都是混蛋,眼睛都瞎了,分不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那幫人被戰麗激怒了,高喊著:“敵人不投降,就讓她滅亡。”又上來一頓拳腳,把戰麗打得捂著肚子站不起來了。

    黃桂芬嚇得嗚嗚哭,連連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不管他們怎麽打,怎麽罵,她們就是交待不出他們認為有用的東西。他們把她們綁起來,拉上路基要帶迴去審問。這時對麵本公社方向又來了十多個民兵,他們也接到上級命令沿著鐵路搜查兩個女特務。戰麗參加公社民兵訓練時熟悉他們,為首的是本公社武裝部部長張廣亮,張廣亮也記得她。他還看過她演的《紅燈記》,對她扮演的李鐵梅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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