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琴她們來時苞米苗剛有一紮高,正是鏟頭遍地的時候。天還沒亮,隊長就讓齊桂香和二丫蛋把姑娘們喊醒了。洗把臉就扛著鋤頭上地,一個跟著一個,有的一邊走還一邊打磕睡。往地頭一站大夥心裏就犯嘀咕,一來不理解為什麽起這麽早,二來不知道什麽叫鏟地,三來一條壟看不到頭,走一趟都犯愁,何況還要鏟過去。隊長叫大家都看齊桂香和二丫的,跟著她們學著幹。她倆把鋤頭使得輕鬆自如,想用左鋤尖就用左鋤尖,想用右鋤尖就用右鋤尖,想鏟草就鏟草,想開苗就開苗。劉琴她們就不行了,鋤頭在手裏就像千鈞棒,不一會就磨出了血泡。想鏟草卻鋤掉了苗,隊長有氣又心疼,不知說她們什麽好。劉琴她們從心裏往外佩服齊桂香和二丫蛋,瞧人家幹得輕鬆加愉快。

    劉琴問齊桂香:“你是咋練出來的?”

    齊桂香說:“也沒咋練,從小就跟我爹我媽下地唄。”

    劉琴問:“你說我們鏟地時的毛病是什麽?”

    齊桂香想了想說:“你們把鋤杠握的太緊,太緊就容易磨出血泡。再就是你們手的位置太靠下,撅著屁股,這樣太累,有勁還使不上。”

    齊桂香手把手的教給他們啥是韭菜,啥是麥子,啥是穀子,玉米開苗時隻留一棵,黃豆是拉拉稀,要把苗間的草都鏟淨。春天種,夏天鏟趟,秋天收割三大勁的時候,幹一天活腰酸腿疼邁不動步,吃完飯天就黑了,啥也不尋思,倒下就睡。早晨最怕噹噹的鍾聲,那是叫大家起來吃飯。有人問大家,最煩的是什麽?大夥不約而同地說:鍾聲——不是起床就是上工,再不就是晚上沒完沒了的開會學習。

    有一天範小虎倒下沒半分鍾就過了二道嶺,劉誌堅喊他把衣服脫了再睡。範小虎答應了一聲,翻過身接著睡。劉誌堅看著範小虎撲哧樂了,樂得肚子疼,半天才把自己控製住。大夥都圍過來看,原來範小虎頭衝炕裏,手上攥一隻襪子,另一隻還在腳上。他的襪子很臭,老遠就能聞得著。也不僅他的襪子臭,所有男生的襪子都很臭。他攥臭襪子的手墊在臉下,那臭襪子和他的臉緊緊貼在一起,距離鼻孔隻有半公分。據分析他是邊脫襪子邊犯了困,一頭倒下就睡著了。李小豔雖然每天都累得夠戧,但每天都起得最早,用不著那煩人的鍾聲。她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梳理頭發,往臉上擦雪花膏,拿著鏡子照來照去。女生宿舍總是飄著淡淡的清香,行李擺放得很規整,還用花枕巾罩上,整個炕上花團緊簇。男生到女宿舍來總是躡手躡腳,斷不敢大拉唿吃一屁股坐下,更不敢一頭躺在炕上。誰都知道破壞了“花團緊簇”,女生們是不高興的。

    李小豔擦的是“紫羅蘭”牌雪花膏,比別人用的都高級,走到到哪都噴香,老遠就能聞著,半天也散不盡。

    齊桂香問劉琴:“什麽叫‘紫羅蘭’”?

    劉琴說:“就是‘紫羅蘭’牌雪花膏”。

    齊桂香說:“你擦過嗎?俺沒擦過。”

    劉琴說:“我也沒用過,看李小豔擦過,反正挺貴的,一塊多錢一瓶,還有鐵盒的,更貴”。

    “一塊多,這麽貴!”齊桂香十分吃驚,眼睛瞪得老大說:“一個‘蛤喇油’才八分錢,俺們都擦這個,都十多年了”。

    劉琴說:“咱哪有錢買那麽好的,有錢還買糖餅哪,一個糖餅五分錢,一塊錢能買二十”。

    有一天晚上,劉琴和齊桂香都睡不著,倆人就嘮磕。

    齊桂香說:“你們的膽子可真大,還敢和老爺們握手。”

    劉琴說:“那怕啥的?不就是握握手嘛。”

    齊桂香說:“人家說和男的握手就能‘那個’,俺在縣上打靶得獎,武裝部首長要和俺握手,俺都沒敢和他握。”

    劉琴聽了很糊塗,就讓齊桂香說明白“那個”是啥。

    齊桂香說:“俺可說不出口。”說著拽著被把頭蒙上。

    劉琴越發感到奇怪,就越要問個明白,掀開被追著齊桂香問“那個”是啥意思。

    憋了半天齊桂香神秘地說:“聽人家說和老爺們握手就能懷孕,如果俺真的‘那個’了,俺爹還不打死我,嚇死人了。”

    劉琴撲哧笑了,笑夠了她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齊桂香說:“俺們屯子男女之間沒有握手的,絕對沒有。”

    劉琴說:“咱們青年點男女經常握手,哪有懷孕的。”

    齊桂香說:“那你說女人為什麽能生孩子。”

    這個問題還把劉琴給難住了,因為她也似懂非懂。

    劉琴說:“反正握手和生孩子沒關係,絕對沒關係。

    齊桂香仍舊半信半疑,直到一年後她在衛生所紅著臉,心砰砰跳著聽赤腳醫生李小豔講了人為什麽會懷孕,才敢和男的握手。

    李小豔的“紫羅蘭”都是陳小明給買的。他和別人小氣的很,但給她花錢心甘情願。他爺爺解放前是開小買賣的,解放後被公私合營了,六七年挨過紅衛兵的鬥爭。他爺爺沒什麽具體的濤天罪行,小罪名是資產階級小爬蟲。整天陪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資本家、反革命、牛鬼蛇神挨鬥。每次開批鬥會都把他嚇得直哆嗦,害怕什麽時候被紅衛兵槍斃了。折騰了兩個多月,紅衛兵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笑麵虎。後來覺得不貼切,又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膽小鼠,說他態度最好,就把他放了。大夥議論說他爺爺現在有一萬多存款,還有金條。他爺爺經常給他寄錢,每次都是五十元。青年們都知道陳小明有錢偷著花,誰借都不行。上公社買餅幹,就給李小豔吃,別人誰也不給。自己半夜藏在被窩裏嘎嘣嘎嘣地偷著嚼,還以為別人不知道。有一次閉燈後他蒙著被吃餅幹,大夥打開燈突然把被掀開,嚇了陳小明一大跳加一小跳,餅幹渣子弄了一被窩。陳小明實在沒辦法了,隻好強忍悲痛把剩下餅幹共產了。

    讓李支書歡喜的是李小豔跟著當大夫的爸媽耳濡目染,也懂得很多醫學知識。無論社員和知青,誰有頭疼腦熱,小病小災都來問她應該吃什麽藥,打什麽針。李小豔都一一迴答,不明白的就翻書,現學現賣。過去誰家有病人就得往鄰村和公社跑,群眾苦不堪言,牢騷滿腹,幹部們愁眉苦臉,愛莫能助。李支書為這事沒少費腦筋,但就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這下好了,李小豔的到來給村裏解決了大問題——李支書說天上掉下來一個李大夫。

    李小豔說:“我可不是什麽大夫,我就是給大家幫忙。”

    李支書說:“說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咱這是農村,差一不二的就行,沒人和你叫真兒。”李小豔到青年點才仨月,“李大夫”的名就叫出去了。

    李支書把小豔送到公社衛生院和縣醫院的紅醫班培訓了兩個月,迴來就成立衛生所。她當上了光榮的赤腳醫生,像她爸媽那樣穿上了白大褂。她趁上縣裏辦事的機會,到照相館拍了張照片給家裏寄去。爸爸甚喜,寫信來要求她一定要認真鑽研業務,希望她女承父業,大有造詣。開始仍有些人信不著她,沒多少人來找她看病。她就有病人就看病,沒病人就勞動,這是赤腳醫生的本色。公社年年搞文藝匯演,各村都要排練革命樣板戲。過去就二丫蛋、三鳳、齊桂香、大小子、曲常勝他們幾個,費勁巴拉地練,好幾年也沒演出一台象樣的戲。想排演《紅燈記》,選不出李玉和,都瘦得尖嘴猴腮的,連一個胖一點的人都找不出來,誰臉上也沒有那兩塊疙瘩肉。現在好了,要什麽有什麽,有唱的,有跳的,還有拉弦的,吹笛兒的。楊子榮打虎上山,李玉和高舉紅燈,座山雕、黃世仁、南霸天都被他們演的活龍活現,惟妙惟肖。李小豔和黃桂芬還在少年宮練過芭蕾舞白毛女,會用腳尖走道。縣文化聽說這個青年點很有人才,特意派老師來了解情況,決定排練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選定戰麗演李鐵梅,劉誌堅演李玉和,陳小明演叛徒王連舉。陳小明很高興,雖然演反麵人物心裏有些別扭,但可以不跟大幫在外麵刨糞,還能到公社匯演,免得挨冬受累,遺憾的是李小豔沒被選上。都覺得應該選李小豔進文藝宣傳隊,但她的芭蕾舞實在是用不上,考慮半天沒有她合適的角色。李小豔挺上火,隻好成天下地割豆子。沒過半月,縣裏排演《白毛女》,點名要借李小豔。李小豔那個高興啊!全屯子那個高興啊!也為全公社爭了光。也就是從那次演王連舉開始,陳小明得了一個外號——“老舉”。

    曲大娘看著戰麗樂得合不攏嘴:“這閨女扮上妝真好看,和畫上不差二樣,不管是說還是唱都那麽招人看”。

    李支書湊到曲大娘跟前來,瞅著沒人小聲說:“跟你當年一個樣,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看不夠”。

    曲大娘嗔怪道:“去一邊去,這麽大歲數還沒正經的,小心讓孩子們看見”。

    演出大獲成功,戰麗成了全鄉的名人。公社打來電話,要借用戰麗到公社劇團半年。李支書堅決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她才來不到一年,還要經受鍛煉。他對戰麗說,唱戲能有啥出息,咱不能和他們整天哼哼呀呀扯那套沒用的,好孩子誰往廟上舍?更主的是李支書看她是塊材料,舍不得她走,想放在身邊好好觀察觀察。李支書是抗美援朝迴來的,身上有個眼兒,比毛主席小不點兒,公社很多領導拿他是有想法沒辦法。戰麗開始對李支書有意見,整日不高興,認為他太不了解年輕人的心。李支書看出來了,心想小姑娘和小子不一樣。姑娘心細,好把疙瘩係在心裏,小子心裏有事睡一宿覺就忘了。多少天就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和她談一談,但不知從何處張口,亂事多一忙就過去了。

    青年點養了兩條大黃狗,一公一母。公的叫大黃,母的自然就叫二黃,純本地笨品種,站起來有一人高。說起來也怪,青年點的每一個人,無論你來的時間長短,它們都認識。不僅可以隨便出入,還對你搖頭擺尾,迎來送往,百般親近。外人一進來它們就露出兇象不停地叫,連豬圈都被它們看得嚴嚴實實的,生人休想靠前一步。為了防止咬著人,平時就用鐵鏈子栓著,晚上時侯放開。原來也不放,自從上次牛新城他們被偷了以後晚上就放開。戰麗第一次看到它們都要嚇死了,可沒過半個月她和它們分也分不開。戰麗的一項工作就是喂狗,沒用三天狗就和她非常親。她就是它們的主人,神聖不可侵犯。老鄉送給黃桂芬幾個粘豆包,非讓戰麗多吃幾個。戰麗不好意思多吃,倆人就推讓起來。它們以為她倆在打架,馬上要撲向黃桂芬,多虧戰麗將狗喝住,否則有可能發生流血事件。大家要吃麵條,戰麗和另一個炊事員來到米房子,頂著星星用麵條機加工,要幹到後半夜。磨米房四周黑咕窿東讓人怪害怕的,但一看到那兩條大黃狗爬在那假寐,就什麽也不怕了。幹完活兩條狗搖著尾巴把她們送迴宿舍,到了門口還要往屋裏擠。

    戰麗說:“謝謝你們!你們迴去吧。”

    兩條狗溜溜達達地往迴走,一步一迴頭,幾步一停留,那眼神好象有些戀戀不舍。也可能是在埋怨她們——送你們大老遠也不讓我們進屋坐一會。它倆很機靈,戰麗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它們都能聽出來。有一次兩條狗正在男宿舍玩,戰麗不見了兩條狗,就隨便喚了兩聲。兩條狗豎起耳朵撲開門疾馳而去,三躥兩躥就來到戰麗跟前。

    那一天戰麗到五裏外的外屯供銷社買東西,吃完午飯拾掇拾掇挎上大書包就出發了,估計來迴也就一個多小時。本來很熟的路,用不了太陽卡山就到家了。可是迴來時下雪了,不到一個小時就下了快半尺,全都變得白茫茫的——她找不到路了。路兩邊是落葉鬆林,路上是兩道車轍,按照記憶她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向左拐。走了兩裏多地,她發覺錯了。應該有座木橋,可走了半天也沒見到。退迴來,又迴到那個三岔路口。往前走,又一個三岔路口,白皚皚的和前一個路口一模一樣。應該往前走還是往後走?怎麽幾個三岔路口都一模一樣?冬天的太陽掛不住,天說黑就黑。她心急如焚,艱難地辨別著方向,可怎麽也辨不清。她來迴走了兩趟,最後徹底糊塗了。她聽老鄉說過這種情形,知道自己“麻達”山了。她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不停地活動,免得被凍壞。她開始後悔為什麽沒帶一隻槍,為什麽沒把二黃領來。她努力使自己鎮靜,堅信大家一定能來找她。書包裏都是食堂用的東西,有十多斤重——俗話說路遠無輕載,折騰了幾個來迴她覺得沉甸甸的。她把書包放在一棵樹下,折了一個樹枝做了記號,準備過後再來取,然後又去找迴去的路。她在大道上來迴走,不往岔道上下。如果下了主道,就是大錯特錯。焦急中她突然聽到狗的叫聲,由遠及近十分急促。戰麗仔仔細細地聽了半天,肯定了是它們的叫聲,激動得她了不得,就高聲唿喚二黃。不一會它們就歡蹦亂跳地跑到了跟前,簇擁著她往前走,就像久別的親人一樣。走著走著大黃二黃直立起來,伸出舌頭舔戰麗的臉。戰麗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兩條狗推開,撫摸著它們的頭,它們的尾巴搖啊搖個不停。二黃留下,大黃返了迴去。不一會又返了迴來,後麵跟著李支書、大隊長陳勝、張鐵軍和幾個全副武裝的民兵,他們都騎著馬,還趕著一掛馬車。

    看著李支書他們,戰麗心潮洶湧,百感交集,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怎麽樣也控製不住。戰麗知道李支書的腦袋裏還留著一塊美國鬼子的炮彈皮,不能著急上火,累大勁就犯病,疼得腦袋直撞牆。戰麗心裏充滿對李支書,對大家的感激,對二黃的感激。他們看著戰麗平安無事,提著的心一下落了地。

    李支書說:“別哭了,沒出啥事,就是嚇了一跳,再以後可別辦這懸事。”

    戰麗說:“夏天時這條路我走過五六次。”

    李支書說:“下了雪和沒下雪不一樣,在這‘麻達山’的也不是你一個人。前年劉富媳婦在這撿蘑菇,走迷路了,在山上呆了一天一宿。她找不到方向,在林子東一下西一頭,越走越遠,最後跑到東嶺大隊去了。披頭散發地站在大道上,人家以為遇上精神病了。她管人家要吃的,人家把她送迴了西溝。”

    戰麗突然感到李支書是那樣的慈祥,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父親就是這樣,總是在困難的時給他以力量。雖然真正的父親遠離自己,但她卻從李支書的目光裏感到了父親的存在。

    她思緒萬千了半天,悄悄地對李支書說:“我不去公社劇團,我不再對你有意見,就在西溝和大夥在一起”。

    李支書說:“淨說孩子話,大爺土埋半截了,還怕你對我有意見?我就怕培養不好你們,耽誤了你們出息。你們誰有出息大爺都高興,大爺都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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