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女人是最愛紮堆的,隻要誰家發生了一點兒事,她們就會急急忙忙攢過來,就如同一點兒腐屍味,烏鴉就會從四麵八方聚過來,然後就像一群綠頭大蒼蠅鬧哄哄地貪婪地嘬著剛剝下來的羊皮上的血水那樣對剛剛發生的事探幽尋微;血水沒有了,腥味也淡得不能再淡了,綠頭大蒼蠅才陸陸續續離開了羊皮,同樣的,這件事很快翻尋不出秘密了,農村女人們才會陸陸續續地撇開它,這件事也就歸入了成年舊事了——那一切事物的墓地——豎塊墓碑,逛墓地的時候有時再能碰上它再舊事重提一番。

    農村女人就是這樣認識世界,深諳世故的。

    已經一個月了,全村的女人都攢在劉翠家裏,不但沒有散去的跡象,反而像一群狗,先是爭搶著露出土的一隻豬蹄子,不由得都用爪子順著豬蹄子往下刨,結果豬屍越露越多,這群狗也越來越瘋狂起來,你就是揪住它的尾巴也顧不上迴頭看你一眼,隻是威脅地咆哮著,既像是嚇你別打擾它,也像是警告別的狗別在它麵前放肆。這群女人們也是這樣,就是火燒眉毛的事把她們拉迴家裏也呆不了一分鍾,一眨眼又跑到了劉翠家!

    那麽劉翠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使得這群女人像麻將桌上的丟牌洗牌聲使賭鬼們廢寢忘食地粘在麻將桌上一般粘在劉翠家呢?原來不但是死在千裏之外的劉翠的男人劉二的死,在這個小村的曆史上是僅有的幾次離奇的死之一,更重要的是劉翠還能得到二十萬的賠償費!這在小村的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稀奇事,她們能不熱血沸騰嗎?因為那可是二十萬呀!她們所有的祖先也沒見過這麽多錢,所以她們的見聞裏就沒有二十萬塊錢到底有多少的影子,因為農村人的見聞絕大部分來自一代一代先人的嘴,和自己身邊的人的嘴,以及自己親眼所見,雖然後來有了電視,但人們對電視上說的事疑疑惑惑的,不像對從真人的嘴裏聽來的事——一聽就信,也就是說農村人的見聞是一代一代人積累下來的,而見聞是什麽?就是發生在一代一代先人和活著的人身邊身上的稀奇事。因為在農村稀奇事少,也因此最能激發農村人瘋狂的想象力,尤其是這稀奇事隻聞其聲未見其人的時候,他們的想象力更是天馬行空、稀奇古怪,可又是閉門造車的。不管怎麽說,這種群起參與的想象活動是他們枯燥的生活中最有意思的娛樂活動之一,猶如光禿禿的荒野上不時碰見的馬蘭花,所以他們是絕不放過一點兒能引發他們的想象力的誘因的,而這誘因幾乎都是捕風捉影的,都顯的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種子如此,還能結出什麽果子來呢?你比如誰家城裏的親戚來串門,說城裏來了個美國人,他們就會爭著猜測美國人長的啥樣,怎麽吃飯,怎麽洗澡,怎麽生孩子等等。因為互相拆台辯難,使得想象力花樣翻新,直到耗盡了全村人的想象力,才都哈哈笑著作罷,想象出來的東西也隨即煙消雲散,隻留下一點兒實在的東西:美國人生活在地球的另一邊,咱頭朝上時,美國人頭朝下,咱頭朝下時,美國人頭朝上,這使他們覺得地球小的可憐,仿佛能和美國人隔著地球拉家常,就像隔著床頭腳對腳睡著拉家常那樣,而且好幾天擔心自己夜裏(也就是自己頭朝下時)別從地球上掉下去——無底的宇宙多久才能掉到底呀!

    現在那二十萬無疑引發了她們瘋狂的想象力,她們就想象著這二十萬到底有多少,當然是猜這二十萬能占多大的空間,因為他們整天見的都是直觀的東西,所以一個東西的多少大小,他們習慣了用該事物所占的空間的大小來衡量的。她們先是像出圈的奔馬衝進草原盡情馳騁那樣盡情想象著這二十萬一百元一百元地、五十元五十元地、十元十元地、五元五元地、一元一元地、一毛一毛地、一分一分地橫擺豎擺碼堆單排各各能占多大的空間,最後焦點都集中到一分一分地單擺開來到底能不能繞地球一周,最後都肯定說繞地球一周也綽綽有餘,就都哈哈笑著說劉翠花起這錢來太辛苦了,因為越花錢離她越遠了,她先是不得不走出家去取,又不得不騎自行車去取,再往後不得不坐班車去取,再往後不得不坐火車去取,最後不得不坐飛機去取,這樣路費就得花好多,不合算,因為一分一分的硬幣她一次取不了多少。於是她們就為劉翠著想,想方設法縮小這二十萬的體積:一元一元地怎麽擺體積才最小,十元十元地怎麽擺體積才最小,五十元五十元地怎麽擺體積才最小,一百元一百元地怎麽擺體積才最小,最後當然都認為劉翠就讓公家(這裏的人習慣於把一切單位看做是國家的,所以一律叫做公家)按一百元麵值的鈔票付款最合算,因為體積小,好擺弄。可就是這樣,這二十萬的體積還是大的驚人,因為她們從好幾家人家那裏收羅來了一百張一百元麵值的鈔票碼起來量了長高寬,以此為單位認真地計算了半天,結果可謂精確之致了。這麽大的一堆錢該往哪放呢?她們就替劉翠犯起愁來。有的說在劉翠屋裏挖個大地窖,窖口就開在劉翠的床低下,但反駁的人說錢會黴爛的,擁護的人說用塑料布包裹起來;有的說焊一個又笨又重的大鐵櫃子,反對的人說不好看,擁護的人說刷上漆不就好看了嗎?可這兩種辦法最後都被另一種辦法否定了:你們的辦法都不保險,歹徒拿著刀子擱在劉翠的脖子上,她能不打開窖口打開鐵櫃子嗎?還是存在銀行好,可反對的人說存在銀行總覺得不踏實,哪如天天摟在懷裏睡的香呀!……

    可隨著劉二的弟弟劉三遲遲不能送迴賠償費來,她們的興趣就轉向了這賠償費到底有沒有影兒?是不是出了岔了?到底岔子出在哪了?但這轉向了的興趣先開始是嘀嘀咕咕的,怕惹的當事人劉翠擔驚受怕,使她雪上加霜,因為她們也是有善心的,可後來發覺劉翠還是那樣癡癡呆呆的,好像天天這一屋子人根本沒有似得,大家說的話像從沒有說過一般,每天兀自睡自己的,兀自出去走走,兀自吃喝拉撒,總之這世界上好像就她一個人似得,於是她們的擔憂就像漚糟的繩子,被肆無忌憚一圈一圈掙斷了,想象力又瘋狂了起來。有一天一個猜測使她們忽地屏氣無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如雀鷂一聲厲嘯使一樹林吵翻天的麻雀噤若寒蟬一般。那聲載著那個可怕的、實際上誰都心裏隱隱約約、但都不敢說出口的猜測的聲音,是冒冒失失地從一片聲音裏異軍突起,衝進人們的耳朵裏的,然後大家就靜了下來,都害怕地尋找那張冒出這個聲音的嘴,可每張嘴都緊閉著,每雙眼都在尋找那張嘴,仿佛有個鬼怪混跡在人群裏說了那句話後就消失了,而不是某個人說的。於是人們陷入了尷尬,因為誰都不敢去問津那話是誰說的,因為那樣就頂如一把抓住了那個猜測擺在了眾人麵前,那就會讓劉三的老婆李霞惱怒起來的,就會向問津那話的這個人發火,這個人就成了說出這個猜測的人的替罪羊!而且從此會背上煽風點火的名聲被大家敬而遠之的,所以還是讓這個猜測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溜掉的好,都裝作沒聽見,就如同《皇帝的新裝》裏的人都裝作看見了皇帝身上的衣服一般。終於有人說話了,但話題與剛才的話題遠的看不見影兒,但卻給人們砸開了從尷尬裏鑽出來的口子,於是人們的聊天變成了散兵遊勇,三三兩兩地拉開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但這些話題就如武打片裏準備脫離險境時扔的煙霧彈,果然一會兒人們陸陸續續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家裏就剩下了還不知道人們已離去的劉翠渾渾噩噩地躺在炕上。

    死寂中門吱呀一聲響,劉翠的好朋友劉葉閃了進來,走到劉翠身邊停了停,然後用關係特鐵的人才會用的輕聲俯下身子叫:“劉翠?劉翠?你還不做飯?小虎就要放學了。快起來,我幫你做飯,老這樣睡著想著,你的身體就會垮的!”就扶起了劉翠。劉翠茫然地:“幾點了?”劉葉:“十點半了。我說劉翠呀,你不能這樣下去了,再悲傷劉二也活不轉來了,白白地搞垮了身體,地裏的活兒咋辦呢?雖然劉二的兄弟們很親愛,會接幫著你幹活兒,可主要還得靠你呀,因為他們都是領料著一家子的人,隻能在騰出手來的情況下幫你一把呀,你說你身體垮了還能幹動活嗎?幹不動活地裏能有收入嗎?沒有收入咋撫養小虎呢?劉翠呀,你該為小虎著想呀,為小虎打起精神來呀,誰讓我們是母親呢?”她就見兩顆淚珠從劉翠枯幹的眼窩裏流了出來,就知道自己總算掐準了劉翠的人中,被悲傷嗆的昏厥過去的劉翠醒過來了。這時她才把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劉翠,要是那筆賠償費真的到了手,你撫養小虎就輕省多了。”劉翠哽聲說:“那是他送命的錢呀,我和小虎要是花這筆錢,就像在吃他的肉一樣難受呀!”劉葉:“可就是這樣拿命換來的錢,你到現在連個影兒也沒見到呀。”劉翠遲鈍地看著劉葉:“公家不給我這筆錢……實在是……天理難容……那是劉二的一條命呀……是呀,他三爹咋還不迴來呀?”  劉蘭:“公家是給是不給,劉三早該迴來了,除非……”劉翠:“除非什麽?”劉蘭:“唉,什麽也不!隻是……劉翠,你得小防人呀,人心隔肚皮,有時候相處一輩子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呀。好了,咱們趕緊做飯吧。”……天理難容……那是劉二的一條命呀……是呀,他三爹咋還不迴來呀?“劉蘭:”公家是給是不給,劉三早該迴來了,除非……“劉翠:”除非什麽?“劉蘭:”唉,什麽也不!隻是……劉翠,你得小防人呀,人心隔肚皮,有時候相處一輩子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呀。好了,咱們趕緊做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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