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謂的準備就是過丈夫這一關。雖然現在是陰盛陽衰,丈夫也是繞著自己團團轉的,可這事畢竟重大,得征得丈夫同意。她明白男人看起來處處隨你,可真要惹毛了就天翻地覆了,因為這可是接一個累贅進家呀,說不定這一住就是十幾年呢,誰願意給自己的脖子上吊著一塊石頭生活呢?那麽該怎麽讓丈夫答應呢?等她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迴了家,主義也就打定了。

    丈夫是愛喝點兒小酒的。有酒就得有菜,就如同有鳳就有凰,有聲就有音。但她不但懶得給丈夫炒菜,就是動手給丈夫切盤鹹菜,丈夫也是受寵若驚的,因為她討厭丈夫喝上酒後那雙通紅渾濁的眼睛,和他帶進被窩裏的酒腥氣。這天吃罷晚飯,丈夫果然又瑟瑟索索地拿出了半瓶酒來。她裝作沒看見,收拾完了碗筷,去廚房炒了一盤柿子雞蛋,切了一盤鹹菜端了出來,見丈夫正魂不守舍地坐著。她知道丈夫是在等她去臥室看電視後,自己去廚房切鹹菜的,可現在一見自己左手端著柿子炒雞蛋,右手端著鹹菜向他走來,以為自己眼前發生了幻覺,瞪著她一動不動,忘了唿吸。她重重地把兩盤菜放在桌子上,丈夫的目光仿佛是緊繃的繩子,被菜盤一壓,就把眼睛拽的垂了下來。她說:“你是不認識我了,還是不認識菜了。”

    丈夫驚疑地抬起頭來看著她:“這是給我下酒的菜?”她說:“難道這屋子裏還有第二個男人了?”丈夫歡天喜地地叫了起來,拿起筷子邊搛菜邊喝酒邊把肉麻的恭維話拋給她。就這樣過了半天,丈夫的筷子忽然停在了半空中:“我說老婆呀,你不光是為了聽這些恭維話才給我弄的菜吧?因為你早聽膩了,是不是我給你無意間做了什麽大好事,你在酬謝我了?……可想一想我什麽也沒做呀?……對了!你準是有求於我,不然你怎麽會放下架子來逢迎我呢?”她嬌媚地一笑:“怪不得人家都罵你賊精賊精的,你真是猜了個準呀。”丈夫就拿腔拿調起來:“而且這事非同小可!算了,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我不吃了!”她就耍起無賴來——嬌妻在丈夫麵前才耍的無賴:“你已經吃了十幾口了,能說你沒吃嗎?除非你吐出來,而且吐出來的菜和原先一樣。”丈夫裝作無奈地說:“又中了圈套了。你說,我聽。”她就黯然地說:“我媽一眼看下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了,我想把我媽接過來住一向。”丈夫誇張地長出一口氣:“我還以為是讓我去殺人呢!那咱去把你媽接過來住就行了嘛,這種事我什麽時候把攔過你呀。”她說:“隻是這次住的時間要長一點兒,她放心不下姐姐,想帶著姐姐一塊兒過來住。”丈夫:“你媽每次來住,不是都把你姐托付給幾個嫂嫂照料的嘛,咋忽然信不過她的幾個媳婦了?”她說:“要是讓嫂嫂們照看姐姐個三天五天還行,可時間一長,誰耐煩照料個癱子呀。”丈夫的眉頭就擰成了疙瘩。她就發起火來:“我知道你嫌棄我姐,可她畢竟是我姐呀,就不能來我這作妹妹的家裏住一向?要是這樣,我以後也不讓你的姐姐登門了!”丈夫苦笑:“你的姐姐能和我的姐姐一樣了?你那姐姐也叫……唉!”她就跳起來:“你說清楚了,我的姐姐怎麽就和你的姐姐不一樣,我的姐姐是從我媽肚子裏生出來的,你的姐姐難道是天仙女生的?就比我姐高一等?”丈夫:“我是說……我是說……”

    她搶著說:“你說!你說!說不清楚就不行!”但丈夫最終沒敢把傻子這個詞說出來,就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隻是不要讓我看見你姐。”她說:“她還不喜見你呢!你放心,我把東糧房騰出一間來,收拾好了,讓我姐和我媽住,隻要你不進去,就頂如我姐不在你家。但你開著四輪車去接一下他們母女倆總該可以吧?”丈夫無奈地點一點頭。於是她長出一口氣——總算把丈夫這條狡猾的大魚鉤住了,至於能不能拖上岸來,隻能走一步說一步了。

    第三天她和丈夫把四輪車停在了母親院子裏,然後和丈夫去了二哥家,對二哥說要接母親和姐姐去住一向——這是鄉俗,否則哥哥們會不高興的,因為自己是外人呀!同時也安穩住了哥哥們的心——隻是住一向而已。和二哥二嫂閑聊了一會兒,兩人就迴了母親家,見母親穿戴的齊齊整整,規規矩矩地坐在炕沿上,顯得受寵若驚手足無措的——這是卑微的農村長輩正等待著高貴的晚輩開車來接自己去作客時的心情。她驚詫一會兒才明白,以前的母親這時已不存在了,因為這時母親的靈魂都鑽進了作姐姐的角色裏了,也就是說母親此時現出的心情是該沒有被自己當人對待過,這時忽然被自己把她當人對待的姐姐該有的呀。她的鼻子忽然一酸,但原因她一時也說不清楚:是對姐姐的嫉妒嗎?因為她覺得母親為了姐姐竟然對自己感恩戴德而唯唯諾諾的,好像自己不是她的女兒似得,因此而傷心呢?還是對一輩子也沒有被人邀請去作客的姐姐的憐憫?還是對命運無常的感慨呢?因為她忽然想到了人的命運的不可捉摸。她眨著眼急忙避開母親的眼睛,目光卻落在了姐姐身上,隻見姐姐的頭發被梳得油光活水的,臉洗的白白淨淨的,衣服穿的齊齊整整的,當她和丈夫去攙扶姐姐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把鼻子湊到姐姐的領口一嗅,肥皂味代替了以前姐姐身上特有的髒臭味,她的眼淚就差點兒流出來——手腳不便體弱無力的母親,為了姐姐的第一次出門付出了多大的勞累呀!她明白母親付出這些勞累除了喜悅外,更重要的是怕自己家的人嫌厭姐姐呀!

    就如同有體臭的人,總擔心別人嫌厭自己,從而很自卑,從而神經質般地往自己的兩腋噴香水,然後忐忑不安地偷覷別人的反應一般,她覷見母親不時忐忑不安地偷覷著丈夫和自己的臉。她不敢再和母親麵對麵的了,她怕自己控製不住了自己的眼淚。

    她讓丈夫開著四輪車慢慢地在娘家的村子裏走著,這就碰上了許多人,她就迴答他們的問話說,我帶我媽和我姐去住一向,這就堵住了人們的閑言碎語,同時贏得了人們的讚揚——瞧小娥這兩口子對傻姐姐多好呀!因為不管怎麽說,讚揚的話誰都聽起來很受用,她覷見丈夫麵具般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她就對自己說——這事總算開了個好頭,可為什麽她的心裏總是不時突兀地響起一聲不和諧的響聲?就如同不時偷冒出來的鼓槌,擊打在正在演奏中的鼓上一般。這使她不由得心裏嘀咕:“這事的開頭是不是太輕鬆了,才使得自己心裏不踏實呢?”因為經驗告訴她,容易開頭的事,會陷入泥淖般的過程中。但她知道事情一但開了頭,就由不得你左右了,就如同你抓球的手鬆開了,在坑窪不平的斜坡上那球是走是停,走什麽樣的路線你已無法左右了一般,而且很多時候是事情在前邊拖著你走。既然“住一向”這把刀輕易地在自家的生活上切開了口子,讓口子好了不留疤痕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幹脆走第二步吧:把姐姐這枝外來的樹枝嫁接在這道口子上吧,至於“習慣”能不能接納這枝樹枝長在自家生活的樹上,那就全看這枝樹枝的造化了!因為這枝樹枝不但使這棵樹的樣子看上去變樣了,說不定還會威脅這棵樹原來的性質呢!而保守的排斥力往往是強大的呀!能不排斥它嗎?但不管怎麽說,自己先得強迫自己習慣了自己的新角色——伺候姐姐,就如同三個月的急訓強迫性地使散漫的小百姓進入軍人的角色一般,然後她才能帶動丈夫和女兒進入習慣於姐姐的存在的日常生活裏去。

    於是她從母親手裏接過了伺候姐姐的差事,才知道這差事看上去瑣碎簡單,實則又髒又累又費心。你比如先開始伺候姐姐起炕就累的她半死,因為高大肥胖的姐姐像躺在水案上的死豬一樣不會配合她,她給姐姐穿完了上衣已是累的氣喘馬趴的,等給姐姐穿褲子時,胳膊因出盡了力氣而抖個不停——因為隻有把姐姐提起來才能穿上褲子去,她怎麽也提不起姐姐來。這時母親就會小心地把她給姐姐穿褲子時的巧勁教給她,過了十幾天她才熟練了起來;你比如姐姐的拉撒,母親訓練得姐姐定時拉撒,稍一延誤就拉在了褲子裏了。大人的屎多惡心呀,她每給姐姐擦洗一次褲子上的屎就惡心得好幾天吃不下飯去,而且老是疑心自己的手沒有洗淨,就養成了不停地洗手的習慣。更可怕的是打亂了姐姐定時拉撒的時刻表了,在母親的調節下這時刻表才慢慢地迴複了原樣,也是在母親調節的過程中,她才學會了像母親那樣定時定量地給姐姐飲水進食,隻有這樣姐姐才會定時拉撒,而且還得保持飯的種類,就是饅頭、麵條、平常的燴菜,否則就會打亂了姐姐拉撒的時刻表。她才感歎母親就像雜技演員用手指頭能頂著碗大的鐵球旋轉那樣能以衰弱的體力巧妙地提起姐姐沉重的身體,這需要吃多少苦頭,流多少汗水才能練就這等巧勁呀!她才感歎母親竟能把姐姐複雜的消化係統操控的那樣聽話,猶如機器的幾隻此起彼落的工作臂,把複雜的製作過程簡單化了,可是其中的一隻工作臂稍有一秒鍾的不當,這些工作臂就會互相碰撞成一團麻了,而母親對姐姐的飲食有一點兒不妥,姐姐的消化係統就會失控了。這一切都是母親幾十年如一日修煉來的呀!同時也明白了母親為什麽沒有閑暇串門聊天了——伺候人是最能拴住人的手腳的,姐姐就像一根樁子,把母親拴了幾十年!她就不由得為母親和姐姐偷偷地摸眼淚,同時明白自己說不定也要被姐姐拴十幾年了!這麽一想心就被壓的吃力地跳著,她就趕緊給心減壓:“這沒什麽,隻要習慣了過這種生活就好了,就感覺不到日子長了。你像母親,她習慣了這種時時操心的伺候姐姐的生活,現在你不讓她伺候姐姐了,她反而像過摜了圈養的生活,走出圈來不知該怎麽走的豬一樣棲棲遑遑的了,反而得我安慰她說:”媽,你會習慣了不伺候姐姐的生活的,隻要你忍耐上一段時間。‘“

    可是母親對她的態度卻使她怎麽也忍耐不下去——那是誠惶誠恐的,唯恐自己稍不高興就把姐姐趕走的態度,那是弱者對強者唯一的一點兒要求,隻要強者答應了,就任其宰割的態度,這從母親教她怎麽伺候姐姐時她能強烈地感覺到,當她問母親這該怎麽辦,那該怎麽辦時,母親總是卑怯地說:“這沒有什麽呀。”從不把她的辦法先教給她,或先提醒她該注意些什麽。就像富家公子問貧窮的農家少年犁該咋使用了,那感覺到自己卑微無比的農家少年唯唯諾諾地說就那麽使用了,卻遲遲不肯演示給富家公子。不是這農家少年舍不得自己的手藝,是農家少年覺得自己的工作在富家公子的眼裏太卑微了,因而使自己的手藝也顯得卑微了,如果教給了富家公子,會使自己顯得更窘迫了。等農家少年看見在自己眼裏無所不會的富家公子確實擺弄不了犁的時候,才會膽怯地指點給富家公子怎麽使用犁了,母親也是在看見她確實不會伺候人時,才羞羞答答地教給她該怎麽辦的,要不然她咋能吃那麽多苦頭呢?可她能怪母親嗎?隻是這種態度會使強者爆發出強大的張狂自大感來,從而生發出戲弄擺布弱者的欲望來,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顯示出強者的強來。這種欲望同樣在她的心裏撲騰著,但她的理智像馬圈圈著野馬那樣圈著這欲望,但這欲望畢竟衝撞得她的理智疼痛難忍,最好是母親不在眼前,可她眼下又不能把母親一個人送迴去,不然這“住一向”的計謀就流產了——母親迴去了,你還留著傻姐姐幹什麽?於是她緊張地思索著,決定讓母親慢慢地淡出去,就如同不被人注意的潛移默化,天長日久驀然才發覺眼前的東西被它偷梁換柱了,但這時往往迴天無力了。

    她開始找一些借口,把母親送迴家去小住幾天。比如對丈夫說母親不放心她那隻丟蛋的雞,想迴去看一看,比如對丈夫說母親不放心她那隻有個豁口的瓷盆,趁她不在是不是有人毛手毛腳弄破了它,因為她給二哥留了一把鑰匙。反正人老了總有許多放心不下的怪誕的問題,這樣你就不能說母親這不是“住一向”了,因為母親隻是暫時迴去一趟,就如同工人在上班期間請一會兒假,你能說他不在上班嗎?然後她慢慢地延長母親迴家住的時間而做到不被人察覺,就如同她小時候捉蜻蜓——站在蜻蜓的後麵,慢慢地向蜻蜓挪著腳,慢慢地向蜻蜓伸出手——在蜻蜓眼裏她像木樁一樣是不動的,但蜻蜓不知就在這看似不動中她接近了它的尾巴,然後猛然地把她跟枯枝一樣的食指中指鉗子一樣往迴一合,就夾住了蜻蜓的尾巴。也就是說她要在母親這不被人察覺的遠離裏,讓丈夫和女兒習慣了母親的不在場,習慣了姐姐獨自一人在自己家的存在。

    慢慢地到了這種程度:母親去她家就像文化館裏的人上班那樣,你說他上班吧,天天呆在家裏,你說他不上班吧,說不定啥時候就出現在了單位裏了。也就是說事情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了,也就是說就如同她抄近路迴娘家,走到了村前的那條寬闊的盛滿水的渠邊了,水上結了一層薄冰,母親一次比一次時間長的迴家猶如她試試探探地在冰上向前伸出的腳,現在終於慢慢地挪到了渠當心了,這時不堪負重的冰層開始裂開了細縫,開始嘎嘣嘣地響起來了,這時是該一鼓作氣冒著掉進冰層的危險跑向對岸去的時候了,因為你迴頭也不見得就踏不破冰層了——那嘎嘣嘣直響的冰層就是丈夫和女兒!

    精明的丈夫怎麽也沒想到每天在一起的妻子的肚子裏竟然懷著這麽大的一個陰謀,就如同將軍沒想到正因為不起眼而被他重用的秘書竟然是個間諜!因為他順從妻子是因為在他眼裏女人的眼睛隻會盯著瑣事,而這些瑣事男人一般是最煩心的,巴不得有人一手攬過去,所以妻子說啥就是啥,而且他也認為女人除了日常瑣事和生娃娃外,就什麽也不會了,或者說不會關心什麽了,可他根本不懂天底下的重大陰謀都隱藏在日常的瑣事裏,要不然就沒有接外母娘來“住一向”這件包藏在瑣事裏的陰謀發生了。可反過來說就是神仙也看不透哪件日常瑣事裏含著陰謀的種子,就如同神仙也看不出那成千上萬個站在太陽下的士兵裏哪個是未來的將軍一般,所以他很快就原諒了自己的傻,隻是很驚訝女人對女人直覺的準確,因為母親老早就在他的耳邊遞小話了:“你要小心呀,你老婆要把她的傻姐姐接過來了,要不然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了!”開始他根本不當一迴事,因為他知道母親和妻子是冤家,被妻子的強勢壓著,隻能背地裏對他搬弄妻子的長短,就如同美國的在野黨盯著台上的執政黨,就找執政黨的毛病那樣。就是他後來越來越困惑外母娘常常丟下傻閨女往迴跑也沒往這上想。可有一天母親的話就像你不經意的一錘砸在了石頭上迸出了火星,落在了常年積累起來的枯葉上燃燒了起來,一下照亮了他那朦朧的困惑:這是外母娘在慢慢地往下卸擔子。就如同不知牛年馬月丟在他家門旁的半截磚頭,他早已對它熟視無睹了,可有一天他把鑰匙鎖在了家裏,偏偏又有重要的東西落在了家裏,他急的團團轉,這時無意間踩到了那半截磚頭上,於是他猛然明白過來該用它砸爛鎖子!於是他就想,這磚頭一直呆在那裏,好像冥冥中有安排,就等著他用它往爛砸這鎖子似得,而他的傻大姨子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就等著他給她養老送終似得,於是新的困惑又攫住了他:精明的妻子為什麽要這麽作呢?難道像她的聰明的母親一樣,在某一方麵也是白癡?而且是她母親遺傳給了她?要知道這不但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更是得得罪幾個哥哥呀!更何況還要連累我,因為兩口子,她的事也是我的事呀!不行,她犯傻我可不能犯傻!可怎麽製止她呢?因為她對我太蠻橫了!再說我要是因此而和她鬧騰,外人不但笑話我小肚雞腸,還會得罪幾個哥哥:傻姐姐在你家住一向就不能嗎?是呀,這畢竟是“住一向”呀!可這“住一向”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呀!……對了,讓女兒製止她,女兒比她還蠻橫呢!

    先開始八歲的女兒對來家住的傻大姨太稀罕了,整天歡蹦亂跳地跟著她圍著大姨團團轉,或者專注興奮地站在她身側,熠熠生輝的黑眼珠子繞著大姨骨碌碌地轉,就如同村裏來了個耍把戲的,孩子們圍過去看猴子的眼神。而且女兒還把夥伴們叫到家裏來,揚眉吐氣地對夥伴們說:“這是我大姨!”因為女兒一直眼紅別人家有姨姨來家作客,因為小孩就是這樣,你有的我一定要有,而且立馬就要有,一會兒也不想等,為此女兒經常糾纏她給她找個姨姨來家作客,仿佛沒有姨姨來家作客對女兒來說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小孩也是有麵子的,現在終於有個姨姨來家作客了,女兒能不揚眉吐氣嗎?雖然她聽見在院子裏女兒的夥伴們對女兒嘀咕說,你的大姨是個傻子,但她看見女兒對此不以為然,不像自己小時候那樣,一聽見人家說姐姐是傻子就臉紅,覺得人家是在揭自己的短,有時就和人家吵了起來。過了一向她想明白了,女兒這一茬人對傻子瘋子癱子等等殘疾人的態度已大大地改變了,因為這些殘疾人現在很難看到了,偶爾遇上一個小孩們就稀罕的不行。就像女兒現在,不但不以為恥反而覺得很風光:“我有傻姨姨呢,你們沒有!”因為這時的小孩中幾乎沒有傻子,而上幾代的傻子幾乎都死了,所以傻子的概念在小孩們的頭腦裏變化了,就如同我們見不到老虎,老虎這個概念在我們的頭腦裏和古人頭腦裏的老虎的概念是不一樣的,就像走資派紅衛兵這些概念在現在的年青人的頭腦裏和在他們爺爺輩的人的頭腦裏不一樣,甚至不一樣到了對立的程度,你比如許多年青人穿著日本兵的衣服耀武揚威的,那些抗日英魂氣得把地皮用頭頂撞的咚咚直響——我們舍生忘死地保家衛國,就是為了這些子孫們認賊作父嗎?!唉,時間真是能移山填海呀!現在女兒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個外星人般的不正常的人,當然對傻大姨充滿了神秘的好奇了,就是傻大姨打個噴嚏她也覺得稀奇的不行,可又不敢獨自和傻大姨呆著,所以就像絆腿棍一樣磕絆在自己的身前腳後。但出於一種護羞的本能,每當攙扶著姐姐拉屎撒尿的時候,她就把女兒支走了。可有一天他正扶著姐姐往尿盆子裏拉屎,本來不在家的女兒忽然冒冒失失地推開門一頭紮了進來,見了這情景一下釘在了當地,接著濃烈的屎臭嗆的女兒幹噦起來,一轉身就逃掉了。中午吃飯時女兒氣鼓鼓地對她說:“大姨也真是的,這麽大的人了,拉屎還得大人扶著,而且還拉在家裏,連我也不如!”她就對女兒說:“你大姨不會走路,我不扶她能行嗎?不讓她往家裏拉屎能行嗎?”女兒眨眨眼似懂非懂的,可後來就不去大姨那裏了,有事要找她時就站在窗外叫她,實在不行就把門推開一條縫,把小臉夾在門縫裏,喊應了她,就扭頭跑了。於是她就看見母親更親外甥了——這是巴結,也是母親覺得愧對外甥,而在補報外甥。但不管怎麽說,女兒對她的傻大姨的稀罕勁很快就過去了,也把傻大姨忘到腦後了。隻是有一天對她的手忽然好奇了起來:“媽,你咋老是洗手呀?你手上有什麽呀?”就扳著她的手端詳起來。她開玩笑說:“有金子呢!”就抽迴了自己的手,她就見女兒的眼睛留心了幾天自己的手,也就把自己的手忘到腦後去了。

    可這天晚上她要幫女兒脫衣服,女兒死活不讓她的手碰自己,說你的手髒,不要碰我。她說我的手怎麽就髒了呢?女兒說:“你不停地洗手,是因為你老是用手去抓大姨拉在褲襠裏的屎,次數多了屎就鑽進了肉紋裏了,這能洗掉嗎?”她說你大姨剛開始時是往褲子裏拉屎,但早不拉了,就是偶爾拉一次,媽也是帶著塑料手套,用衛生紙去擦的,手是粘不上屎的。可女兒一聽就更蹙起了鼻子,仿佛自己沒說之前女兒還不大信自己會會去抓姐姐的屎,自己這麽一說,女兒才徹底的信了似得。她隻得說:“那你自己脫吧,我正巴不得你這樣呢!”可第二天起床時,女兒仍不讓她給自己穿衣服,吭哧吭哧地自個兒往上穿。看看快遲到了,她就不顧女兒的反抗,強硬地動手給女兒穿好了衣服,把淚水漣漣地厥著嘴,因為無望而停止了反抗的女兒放在椅子上,給女兒洗臉梳頭,女兒竟然幹噦了幾口,這使她心軟了,草草地把女兒收拾完畢,就把飯端在女兒麵前,女兒死活不吃,說飯裏有屎。眼看要遲到了,她隻得塞給女兒兩塊錢,讓她去學校的小賣部買方便麵吃。中午她就擰著丈夫做飯,果然女兒放學迴家後,從父親的嘴裏證實不是她做的飯,才坐下來吃了中午飯。

    於是從這天開始,女兒隻讓父親給她穿衣脫衣,隻吃父親做的飯。她是清閑了許多,可心裏很不是滋味:“女兒怎麽會有這種態度呢?總是有人教唆的,這是誰教唆的呢?……是不是她爸呢?”這個推斷馬上得到了證實:有時她忍不住去給女兒收拾,女兒就反對,她就看見丈夫心虛地站起來出了門,或者在地上裝作找什麽東西,或者找個事幹,總之能躲開自己和女兒爭執的場麵就行。她就對丈夫充滿了怨氣,因為伺候女兒是她所有的日常習慣裏最重要的習慣,而忽然終止了一個人的重要習慣,是像斷了洋煙鬼的洋煙般難受的,是失了魂般的坐臥不安的,又如同你噙了滿滿的一嘴飯嚼了一半,忽然不讓你嚼了,也不讓你吐出來,也不讓你咽下去般的難受;就如同你刮了一半胡子就被製止了一般的難受。就如同你不由得要思思謀謀地嚼完嘴裏的飯,並且咽下去,就如同你不由得要找著機會偷偷地刮完另一半胡子那樣,她會不由得想恢複終止的習慣,可是都被女兒拒絕了。她就覺得女兒被丈夫從自己的心裏挖走了,能不恨丈夫嗎?

    但她不敢表露出來,第一:她沒有證據證明這是丈夫在使壞,第二:即使抓到了證據和丈夫鬧了起來,也正中丈夫的下懷——趁機把傻大姨子掃地出門,因為家庭不和的根源就是傻大姨子!所以她隻能忍,隻能低聲下氣地對女兒說大姨從小到大多麽多麽可憐,勸女兒憐憫大姨,實際上這些話也是說給丈夫聽的,因為現在女兒是他倆互相紮向對方的雙頭槍,是一支被雙方各扭住一端的槍,就如同許褚抓住了馬超刺過來的槍,兩個人在馬上把這支槍爭來扯去一般。就這樣女兒雖然不讓自己去碰她,但總算對自己和氣了,對大姨不厭惡地蹙鼻子了,也明白了大姨在四歲以前是和她一樣伶俐可愛的,是病了一場才成了這樣的,也明白了病是不由人的,說不定自己也會得這種病呢,要是別人也像自己現在對待大姨這樣對待自己,自己一定很難過的。總之或許是唬住了女兒,或許是觸動了女兒的憐憫之心,女兒不再和自己鬧別扭了。可丈夫的態度還是那樣不陰不陽、不聲不響的,這讓她的心裏老敲著一麵小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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