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隻剩下馬尾巴了——小女兒小娥,但母親知道隻有傻子才去抓馬尾巴呢!那還不是自找著挨馬踢嗎?因為女兒是外人呀,你把傻閨女托付給外人,不是自己給自家找羞辱嗎?四個兒子的臉麵往哪擱呀!

    所以母親寧願傻閨女被餓死,也不會去做這有辱家門的事。可也正因為小女兒是親密的外人,她才常把漚積在心裏的愁心事傾述給小女兒聽(而農村人的愁心事往往都是家裏事),每當這時她就如蹩脹的肚子吃了瀉藥清洗了一番般的痛快。現在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小女兒哭訴著這件愁心事,大罵四個兒子沒有人心,一點兒也不念手足之情,早知道這樣哪如當初一個個都用尿盆子扣死他們呢!小女兒當然知道母親這時需要的是安慰的話,就如同哭鬧的小孩用一把糖就能逗樂了一般。她見母親罵幾個哥哥的話有點兒毒,就不由得迴護哥哥們:“媽,不是哥哥們不念手足之情,是他們一個有一個的難處,因為他們都不是人起炕光、自個吃飽一家不餓的光棍呀,都有幾張嘴憑他們去糊呀。你像我大哥,他並沒有說不管我姐呀,隻是現在他和我大嫂靠打零勉強糊著四張嘴,他的脊梁現在還能不能駝得動多加的重量他得估量估量呀,因為壓垮了他的脊梁,不但姐姐得餓肚子,兩個子女也得餓肚子呀。再說大哥的脊梁就是還能駝得動大姐,可城裏的孩子不像咱農村的孩子這般皮實憨厚,你別看侄兒侄女一來了大姑長大姑短的叫大姐,可要是真得和他們生活在了一起,總有一天會把大姐轟出來的,那時大哥該怎麽辦呢?強迫兒女們聽話嗎?這年頭的孩子可不像我們那時唯命是從了,趕出兒女們把大姐接迴去嗎?更不可能,姊妹之情和父子之情是不能比的!你說他能不猶豫嗎?再說二哥,他確實是泥牛過河,自身難保呀,因為自從他瘸了,幹不了重活兒了,不得不在受得像頭驢一樣的二嫂麵前唯唯諾諾,他敢把大姐接過去嗎?因為名義上是他在養活大姐,實際上還不是二嫂養活大姐?人家憑什麽養活大姐呀!雖然二哥的兩個孩子皮實,親他們的大姑,但能拗過他們的媽嗎?弄不好一家人就散了!至於三哥四哥,你娶三嫂四嫂時沒花幾個錢,你對人家無恩,人家能對你有義嗎?因為從那時起,年輕媳婦就認錢不認人了!人家能跟了你這兩個窮小子就不錯了,你還想得寸進尺,我看你是不想讓人家跟著你的兒子過了!媽,現在這世道不像以前了,現在是男人圍著老婆團團轉了。媽,我就弄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把大姐托付給一個哥哥呢?就不能像他們對你這樣,等你百年之後,夥起來供給大姐米麵鹽油不就行了嘛。”母親說:“你也傻了嗎?山珍海味擺在你大姐麵前,你不喂她她是不省得吃的,那不是活活往死餓她嗎?”小女兒:“我知道,家家輪著過來給她做飯吃嘛。”母親說:“這樣用不了一年,他們總會你猜我疑得吵翻天的。”小女兒:“那幹脆就一家一個月輪著養活大姐嘛。”母親歎口氣說:“我何嚐不想這樣呀!可你還記得《牆頭記》這台二人轉嗎?兩個兒子輪著養老子,最後你擠我兌誰也不養老子了,把老子晾在了兩家的界牆上了。實際上咱身邊的事比這還慘:張家村的張老大和李家村的張老二輪著養老子,可就因為一年中有七個月個月有三十一號,弟兄倆就他認為他多養了老子一天,你認為你多養了老子一天,為此爭吵不休,最後兩兄弟都等到三十一號這一天,就把老子背到兩個村子的中間都不管了,老子就在野地裏餓一天。你像李家五兄弟也是這麽養活他們的老子的,結果……”小女兒忙打斷了母親的話,要不然母親得嘮叨一天也沒完:“媽,我知道這事,你別說了,咱就說大姐的事吧,所以你就想把大姐托付給一個人,免得她到時候沒人管了,是吧?”母親感激地直點頭:“哎,哎,是這樣的。可他們沒人要她呀!”就又抹開了淚水。

    小女兒等母親哭的平靜了下來,就膽怯地問:“媽,我說一句話,你先答應我不生氣。”母親說:“你媽我老了,哪還有氣力去生氣呢?你說吧。”小女兒吞吞吐吐地說:“你用不著這麽替姐姐操心,因為她什麽也感覺不到,是你自己往死操磨你自己呀!哥哥們能饑一頓飽一頓讓她活著就行了,別期望太大了……”母親哀痛地歎口氣說:“媽不想讓你姐像咱村的那條野狗那樣,靠這家高興了丟一塊饃,那家高興了丟一塊饃活著呀,媽是想讓你姐到死都保持著人的體麵呀,要不然媽無臉去陰間麵對那一雙眼睛呀!”小女兒:“誰的眼睛?我父親的?”母親歎口氣說:“你父親要是有這點兒人心,我用操這麽多心嗎?”小女兒:“那是誰的?”母親:“你姐的一雙眼睛呀。”小女兒驚愕地:“我姐的一雙眼睛?媽,你……老糊塗了吧?”母親:“是你弄混了,不是你姐現在的這雙眼睛,是你姐四歲時的那一雙清亮亮活潑潑的眼睛呀!現在的你姐是那時的你姐的遺物,對遺物就該像對死者本人一樣尊重呀,要不然就是輕慢了死者。我活著時能讓你姐保持著人的臉麵,可死後誰能接替我呢?唉!”

    也許都是做母親的原因,母親的話深深地震動了小娥,顛覆了她以前對姐姐的態度。因為她對姐姐的愛像三哥四哥對姐姐的愛一樣,是出於對家裏的規矩的順從。她小時候給姐姐洗臉梳頭是出於母親給自己或者姐姐洗臉梳頭的模仿,猶如她模仿母親哄自己而抱著枕頭當娃娃哄,猶如模仿母親做飯而用破碗盛了土、倒上水,用樹枝攪拌著說是自己在做飯,因為小女孩是最愛模仿母親的,猶如小男孩最愛模仿父親。

    等她再大了一些仍在給姐姐洗臉梳頭,是出於對勞碌的母親的心痛,想分擔些母親的忙碌,因為女孩是最心痛體貼母親的。這使她對姐姐很厭煩,在母親麵前牢騷姐姐的壞話。因為像所有家裏的墊窩窩(最小的)一樣,她也是母親最痛愛嬌寵的子女,是可以持寵胡言亂語的,母親總是嘿嘿地笑,大不過笑罵她:“你姐要是能照顧自己,還能是傻子嗎?你要是攀扯她不就也成了傻子了嗎?難道狗衝你汪汪叫,你也衝狗汪汪叫不成?”她弄不懂姐姐這傻子為什麽就比她見過的別的傻子受抬舉,去問母親,母親總會說:“她也是我的女兒,就如同你是我女兒一樣。”她說:“我和她不一樣呀,咋能拿她和我相比呢?”母親說:“咋不一樣?都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咋不一樣呢?”這時母親的臉色就難看了,她就不敢再多言了,因為她是見過母親因為維護姐姐而發怒時駭人的聲勢的。但她總覺得母親大可不必這麽對待姐姐,在她眼裏姐姐連櫃蓋上擺的觀音菩薩都不如,因為這觀音菩薩雖然是用泥捏就的人模樣,但母親初一十五給它敬香,念念有詞地祈禱觀音娘娘保佑全家人平安時,她就覺得這泥塑是看不見的觀音菩薩的落腳地,母親天天把它擦的光可鑒人是應該的,否則觀音就不來了,自己家就無人保佑了。可姐姐這個肉塑就的人模樣,母親這般抬舉她有什麽用呢?

    等她長成了少女,心思就豐富細膩了起來,就有了許多隻有對姐妹才能嘀咕的心裏話,就渴望著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因為她看著以前與姐妹們吵鬧不休的夥伴們越來越和姐妹們親親蜜蜜、唧唧噥噥形影不離而眼紅的要命,這時由不得要望著自己唯一的傻姐姐,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也就是說在姊妹中她是唯一一個討厭傻姐姐的人,直到後來她成家立業了,一個女人該有的幸福,在丈夫的澆灌下綻放開來,她才對傻姐姐生出了憐憫:如果把女人比作向日葵,姐姐是在尺把高的時候就被掐掉了腦袋的向日葵,雖然身子照樣茁壯地長成了,但隻能看著別的向日葵絢爛地開放了,這是多麽讓人傷心的事呀!可不久她就嗤笑開了自己:“她什麽也省不得,你替她傷什麽心呀!你撫摸狗身上的傷口,狗還會嗚嗚咽咽地哀鳴著迴應你,你撫摸她就像撫摸泥胎一樣沒有反應呀!”再後來她覺得母親抬舉姐姐是因為有個重大的秘密,是這秘密支撐著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地對待著姐姐,因為維持著一個秘密到它該揭曉時是有一股強烈的神秘的激情的,這股激情給人的持久的力量和耐心,決不亞於盼頭給人的力量和耐心,要不然隻能用母親也是某方麵的傻子才能解釋清楚母親為什麽這樣對待姐姐。但她擔心這秘密母親維持到頭來會是一場空,就像一個電視裏演的那樣,一家人一代一代守護著一個祖傳下來的盒子,說盒子裏有那時的皇上給祖先的密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可等最後這個接過盒子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打開一看,盒子裏什麽也沒有。可她沒想到母親今天會給自己揭開這個裝著秘密的盒子,裏麵竟然裝著母親對四歲時的姐姐深深的母愛,而且她強烈地感覺到了母親對四歲時的姐姐的愛,與對後來的子女們的愛是截然不同的,她覺得母親對姐姐的愛猶如一個人的初戀,一往情深,然而夭折了,深深的痛使人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不時想起初戀,彌久愈新,而後來的傻姐姐就如初戀的情人留下的信物,在一個人的心裏還有比這更珍貴的東西嗎?母親對後來的子女的愛就越來越成熟了,也因此成了越來越熟視無睹的套路了一般,如同老拳師打了幾十年的一套拳,因此就顯得麻木了,甚至有點兒敷衍的味道了,這猶如初戀夭折後的一次次戀愛,越來越現實沉穩,到最後連點兒激情的影子也看不見了,更不要說絢麗的色彩了。又如同你喝茶,第一次泡的茶水一般不是你想要的味道,但卻是勃發濃烈的,第二次第三次能得到你想要的味道,但那味道是溫馴的,再往以後泡味道就越來越淡了。這使她對姐姐嫉妒的同時,也被母親深深地感動了,她嫉妒是出於姊妹之間在母親麵前的爭寵,因為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母親的寵兒,她感動是因為她也是個母親,能理解幾十年來母親對傻姐姐不近情理的付出,也因此她覺得自己應該替母親完成心願。但她已是個老於世故的年輕女人,給自己留下了迴旋的餘地,同時也頂如給母親留下了迴旋的餘地,所以她探頭探腦地說:“媽,我想接我姐去我家住一向,她一輩子也沒串過個門呀。”母親瞪大了眼睛,片刻嘴唇顫抖了起來,低下頭嗚咽起來。她說:“媽,你別哭了,早知道你傷心,我就不開這口了。”

    母親說:“我是高興的,同時也為你姐姐難過呀,她確實一輩子也沒串過個門子呀!我替她謝謝你。”她說:“看你說什麽呀,好像我不是你養的似得。我這就迴去準備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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