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二區的迴答母親並不吃驚:既然馬頭把韁繩都從她的手裏掙脫了,惶急之下她抓住了馬脖子上的鬃毛,那能拉得住馬嗎?可是出於一種下意識,在馬鬃也從她的手裏抽脫後,她的手抓向了馬身子——光滑的脊背三區,更光滑的屁股四區。

    三區四區對傻姐姐的愛與其說是出於模仿,倒不如說是出於對規矩盲目的順從,就如同炕桌的首席永遠該父親坐,就是父親不在也給父親空著。因為等他倆出生後,家裏已定型了一套成型的規矩了,也可以說已經成了傳統了。而麵對傳統後來者隻能是先遵從了再慢慢地去弄清所以然,可往往是這所以然越往清弄越弄不清,因為一種傳統的形成有著很複雜的因素,你比如單位裏新來的員工,弄不懂同事們為什麽早點都在辦公室裏吃,而且吃的都是一樣的包子。他吃不慣包子,就吃油條,結果在同事們的冷漠裏趕緊又把早點改成了包子。跟同事們稍微熟了後,請教同事們為什麽早點就吃包子,結果同事們對這一傳統的來曆也各執一詞,新員工是越聽越糊塗,但不管怎麽說,遵循這個傳統同事們才認你是圈內人的。你比如對人為什麽要穿衣,你會說是為了禦寒,那為什麽人要把毛褪掉呢?你看陸地上的其它動物都長著長長的毛呀!你會說是為了遮羞,那人為什麽要遮羞呢?而別的動物就不用遮羞呢?為什麽人就比別的動物多出個羞來呢?難道就憑這個羞,人就比別的動物高一等了?又是誰使人們這樣判定的呢?總之,你根本就探究不出人真正的穿衣的根源來,猶如你探究不出太陽是從哪一天開始在天上出現的,但是你隻有穿著衣服人才會把你當人看,也就是說他倆隻有愛姐姐,才會被當作是一家人。

    這種帶著強迫性的規矩使他倆對姐姐有著隔膜。我們可以推想,要是他倆像那兩個哥哥那樣與姐姐有著親密的接觸,就不會有這種隔膜了,但他倆沒有這種機會,因為他倆與姐姐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因為在二區和三區之間,母親夭折了三個子女,而他們挨個兒的姊妹之間年齡相差一般是三歲或者兩歲,這樣算起來傻姐姐大三區十六歲,大四區十九歲。如果傻姐姐按母親那茬人在十五六歲就出嫁的話,足可以作他們的母親了,所以他們不知道該怎麽和傻姐姐相處,是當長輩呢,還是當平輩,這種矛盾一直糾纏到現在。再加上從他倆小時起,母親已不像年輕時那樣不讓別人說姐姐是傻子了,因為老下去了的母親已沒有力氣堅持這種曠日持久的維護了,於是他倆從小就知道姐姐是傻子,從小就意識到了是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姐姐的,於是他們自然就與傻姐姐保持了一種類似物種間的距離,或者說是物種間的等級,就如同他倆對家裏的狗呀貓呀的關係。因為子女眾多的家庭裏是有等級的,人人都對號入座。你比如他倆在家事上就幾乎沒有話語權,等他倆成家立業了,才有了對家事的建議權。在等級秩序裏成長起來的人,自然會和自己接觸的人劃分等級的,或者自己高人家一等,或者自己低人家一等,否則像反穿了背心那樣的不舒服,所以他倆自然而然把傻姐姐歸在了比自己低一等的等級裏了。隻是他倆一天天地長大了,看到姐姐一點兒也享受不到人生的樂趣,你比如說笑打鬧的樂趣,交朋友談對象的樂趣,生兒育女的樂趣等等,這時他倆對傻姐姐的愛裏兌進了同情,才使他倆對傻姐姐的愛不是那麽機械死板了,可沒法和兩個哥哥對傻姐姐的愛相提並論。而人們對同情的對象的幫助也是量力而行的——同情是對外人的憐憫。等他倆長成人了才明白,自己是站在正常人的角度上去看待姐姐的一生,所以才覺得姐姐可憐,可如果傻子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看正常人,會認為正常人很可憐——正常人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艱難困苦、喜怒哀樂、榮辱得失呢?

    就如同你站在人的角度說麻雀可憐,可麻雀站在自己地角度說人可憐一樣。隨著他倆負擔的加重,愁苦鬱悶慢慢地洇滅了熱情愛憎憐憫,他們反而羨慕起姐姐的無憂無慮無恐無懼來了——誰說傻人沒有福呢?所以當母親問他倆自己死後他們的傻姐姐該怎麽辦時,他倆說:“我哥怎麽辦我們就怎麽辦。”——這就是當尾巴的好處,別以為好處都讓當頭兒的占去了。

    他倆的迴答母親早料到了——誰能抓著馬的脊背和屁股把馬拉迴來呢?但母親由不得要自欺欺人呀,就如同知道兒子十惡不赦,但仍相信政府能刀下留人而奔走唿號的母親那樣。因為人就是這樣,越抓不住越要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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