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昐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好像迴到了那一年,孩子沒的時候,周遭的一切讓她無力掌控,她看見龐晉川,想要去叫他拉自己一把,但嘴巴就像被什麽東西緊緊黏住了一般。

    她想叫住小兒,叫他留下來,但小兒終究也牽著他父親的手離去。

    她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裏不斷的徘徊,奔跑,尋求出路,直到她看見一個粉嫩可愛的女娃朝她笑,容昐頓時心喜不已連忙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可下一瞬間,孩子突然就從她懷裏消失了!

    容昐啊了一聲,猛地醒來,大口的喘息著,額上大汗淋漓。

    “娘,您醒了。”長灃跑過去,緊張的盯著她。

    容昐猶墜在夢中:“你妹妹呢?”

    “妹妹?”長灃古怪問,容昐連忙低頭摸向小腹,隔著小衣,肚子還在,小巧可愛的隆成一個小小團的球兒,隨著她急促的唿吸也跟著上下起伏。

    容昐攤開手放在上麵,努力的尋找她的跳動。

    “您醒了。”門口忽然傳來一聲溫柔的男音,容昐乍然抬頭,卻見是救下自己和長灃的男人。

    “周公子。”長灃有禮的朝他作了一個揖,周朝崢關上門,走上前喜愛的摸了摸他的發絲,便笑著對容昐道:“夫人有禮了,鄙人姓周名朝崢,字子厚,南澤人氏”

    周朝崢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書卷味,眉色之間透著柔和謙讓。

    容昐警戒心稍除,有些尷尬的朝他抱歉一笑:“妾身夫家姓龐,公子萬福,敢問這裏是哪兒?”這些擔驚受怕的日子,讓她自然而然的產生警惕,她還不清楚這個周朝崢到底是怎麽樣的人,但估摸不是雍王那邊的。

    周朝崢溫和一笑:“此地是隨州的一家客棧,夫人已經昏睡了一天了。”

    “嗯。”容昐低下頭,小心的摸著小腹。周朝崢從她的言談舉止上不難看出她是個出身門第極高的女眷,心中暗暗揣摩她到底是何人?

    容昐猶豫了下,緊張問:“不知我腹中胎兒……”

    周朝崢點點頭:“夫人莫要擔心,孩子尚且保住了。”容昐才剛喜,他又繼續道:“隻是大夫醫囑,這孩子還是不留為好。”

    容昐驚詫抬頭,觸及他溫潤的目光,周朝崢一怔,臉色微紅,目光不自覺的轉到窗外,看向熱鬧的街頭,低聲道:“大夫說,此胎若非已孕三月,此次定是滑胎。隻是如今雖勉強保下但到底是動了胎氣,

    怕是孩子不好。”

    “如何不好?”容昐緊張,聲音不由的拔高了一些。周朝崢猶豫了下,據實以高:“可能不似尋常嬰兒,多少有些損差。”

    容昐沒了聲音,心中五味陳雜。長灃似乎感受到娘親情緒的低迷,不由伸手蓋在她肚子上,體貼道:“娘親,不怕。兒子長大了照顧妹妹。”

    他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保護好娘親,保護好妹妹!

    “嗯,乖。”容昐朝他一笑,心口輕鬆了好多。她也望向窗外,腳下車馬如龍,人聲鼎沸。

    隻要還活著,一切都有希望不是?這孩子終究還在她肚裏,隻要她還在,她就要保護她,把她生下來。不管她是好,還是不好。

    容昐和周朝崢稍微交談了一下,才知道,他母親病危,必須得趕迴去。而朝廷律例,反為官者父母身亡丁憂三年;各秀才,舉人,亦是三年不得科考。倒是陰差陽錯救了他們母子三人的性命。

    兩人又交談了一會兒,店小二上來送飯,容昐本來還不覺得餓,但聞到飯菜香頓覺饑腸轆轆。

    周朝崢要了一個小桌,幫她擺在床上,長灃被抱進床上,也擺了一副小碗筷。

    容昐感激他的體貼,周朝崢卻笑道:“出門在外,能幫上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更何況夫人當初也曾救過在下的性命。”容昐聽他這麽說,也不再客氣,但下一刻周朝崢也給自己舀了一碗飯,搬了一張椅子過來,與他們同桌用飯。

    他說:“我與店老板說,你我是夫妻,所以隻能叨嘮夫人一起用膳了。”

    “……”容昐噎住了,長灃好奇的目光一會兒在她臉上逗留了一下,一會兒又望向對麵俊朗的男人。

    周朝崢連忙解釋:“不是在下故意占夫人好處,隻是外頭聽聞雍王府丟了一名女眷,現下正到處搜捕,有些與那位女眷長的相像的都被帶迴了王府。”

    他的三兩句話,就把厲害點的一清二楚。容昐知道,眼前這個周朝崢並不是表麵看的那般溫和,他極其的聰明,敏捷,而且不點破任何事,他隻做自己覺得對的。

    “如此,謝謝公子的安排。”容昐頷首,不再反對。

    周朝崢頷首,給長灃夾了一塊炒肉,長灃朝他眨眨眼,扒著飯一口吞下。他吃的滿滿一大口,有飯粒掉在桌上,也一一撿起來心滿意足吃的幹淨。

    在經曆了那場變故,長灃變了許多。容昐對他的改變又是欣慰又覺心酸,

    她不想再把他置於任何危險之下,即便是隻有一點的風險都不想了。

    用過膳後,周朝崢朝小兒要了一床鋪子在榻上休息。

    長灃自然是跟著容昐。

    屋裏靜悄悄的,隻有長灃輕輕的半靠在她身上和妹妹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得他到底說了什麽,隻是眼睛亮亮的,紅潤的小油嘴不斷張開有閉起,閉起又張開。

    周朝崢枕著單手一人看書。

    容昐朝小二要了一個梳子和幾個頭繩,她坐在床上,把長灃放在中間,三兩下的功夫就把他的的頭發散開。

    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洗了頭,頭發上有股子極其好聞的味道,容昐輕輕的用梳子把他青黃的長發挽成兩個雙平髻,取了案桌上的小花一一給他簪好。

    長灃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嘟嘴:“娘啊,為何把長灃梳成女娃娃?”長灃表示很鬱悶,就算娘親再喜歡妹妹也不能這樣啊!他是男娃娃!

    周朝崢聽到動靜,也迴頭看過來,見兩母子都鬱悶著,不覺得彎了彎嘴角。

    容昐捧著長灃的小臉左看右看,又取了一把小刀,按住他的臉:“別動。”長灃立馬屏住唿吸,閉上眼。

    容昐小心的把他濃黑的箭眉仔細的削成一道弧線,再放開。剛那對劍眉和這發型實在是格格不入。

    長灃朝著鏡子中挑眉瞪眼,嘴角耷拉了下來。

    隻見鏡中赫然出現一個七八歲濃眉大眼的小姑娘,臉色有些蒼白,小嘴卻紅潤潤的,而頭上簪的小花極其好看,把他襯托的越發嬌俏可愛。

    周朝崢樂壞了。

    容昐朝他道:“麻煩您明日幫長灃取一套小姑娘的襖裙,可成?”

    “娘——”長灃別扭的扭動身子。

    容昐輕拍他的頭,瞪去,小娃子立馬安靜下來,委屈極了。

    周朝崢心下大樂,忙不迭應下:“好,夫人放心。”容昐心下才安。

    周朝崢不由打量起她來,隻瞧這婦人估摸二十歲上下年紀,生的麵容似團花,極其俏麗,然而若說她最為出彩的五官,那定是那雙熠熠生輝的明眸了,他還從未在一個婦人身上見過如此堅定又聰慧的眼神。

    周朝崢吹滅了燈火,合衣在床上躺好。

    屋外的世界也跟著安靜了,漫天的星辰點綴著夜幕,待在明日許又是另一番的人生。

    在客棧內又休息了數日,容昐的身體在修養之下

    ,逐漸有了好轉。

    周朝崢一大早就出去晃悠了,到了午後迴來,買了兩本書,一大堆的胭脂水粉,還有幾套女娃的衣服。

    容昐感謝他的細心,她的確需要掩蓋自己的妝容,但看到他給長灃帶的襖裙後,依然還是無語了很久。

    周朝崢的眼光和口味,該如何說呢?長灃穿上後,再配上他的雙平髻活生生就是一個嬌俏的女娃。容昐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但她總是覺得周朝崢的雙眼帶著一絲笑意。

    幸災樂禍的笑意……

    同時他也帶迴來新的消息,雍王兵敗已經退到隨州了,朝廷軍隊也傷了元氣,現下兩軍對壘原地休整,這也就意味著她隻要多待在隨州城內一刻就多了一份危險。

    而周朝崢更帶來一個要命的消息,雍王府的侍衛正在大量盤查女眷。

    此刻形勢嚴峻,隨州早已關閉了城門。

    容昐想了許久,心頭亂糟糟的,一整個下午都無序。

    周朝崢帶了長灃出去了,容昐一人在屋裏待著,醒來後,她對著鏡子穿衣打扮。

    她用桃花粉將臉上被貓抓過的細痕小心的遮掩過去,而後隻在兩頰上施了淡淡的麵脂,嘴上輕輕點了淡紅色的口脂。

    許久沒有這般簡單的打扮下來,容昐看著鏡中的自己竟覺得有些不習慣。

    之前,她當了八年的公府太太,什麽好的沒見過?可就是沒法子像今天這樣輕施粉黛,褪了殘妝,容昐才記起自己才不過二十五歲,還這般的年輕。

    “娘!”長灃在外喊了一聲,午後他就跟著周朝崢在外頭習畫。

    “怎麽了?”容昐迴過頭問,長灃雙眸一亮,盯著她看了許久,呆呆道:“娘真漂亮。”容昐噗嗤一聲笑出,周朝崢隨後走進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好意思的慌忙撇開。

    容昐道:“出去玩吧,娘還有事兒要做。”

    長灃不肯要賴在她身邊,容昐也隨他,她將早就準備好的泥土塊和成的泥,加了白粉調成淡淡的黃色,往臉上薄薄上了一層,右邊臉頰靠近耳根後處她另調了色稍濃的做成胎記的模樣。

    長灃緊皺著眉頭,繼續看。

    容昐細很是滿意,繼續取了濃黑色的石黛往柳眉上畫了一個粗黑的眉形,似醜陋的蜈蚣。

    這下,長灃整個人倒吸了一口氣,往後退去。

    容昐覷了一眼他,望著鏡中容姿平凡甚

    而有些醜陋的女人,點了點頭。

    “認得出嗎?”她問。

    長灃使勁搖頭,容昐滿意了:“不管誰來查,你都不要說話,記得嗎?。”

    “知道娘。”長灃應下,容昐拉好他的領口道:“好孩子。”

    容昐在等待著一個時機,破城的時機。

    終於在焦急的等待了四五天後,周朝崢急匆匆的從街上跑上來,對容昐喊道:“快,快收拾,咱們要走了。”

    容昐聞言,立馬從床上下來,打開櫃子,飛快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包裹。

    她朝下望去,不知何時底下竟亂作了一團。

    “怎麽迴事?”容昐急問。周朝崢抱起床上還在酣睡的長灃,一邊走一邊道:“朝廷的軍馬打過來了,咱們得快點離城。我求一個朋友幫我們買了票,咱們坐船去先去南澤。”

    “等等。”容昐拉住周朝崢,整個人也被四周亂糟糟的氣氛弄得有些混亂,她說:“我不走。”

    周朝崢迴過頭看她,容昐道:“我等著朝廷的兵馬打進來。”

    兩人之間默然了許久,長灃安然的在他背上酣睡著,周朝崢道:“我知道你出身極高,但眼下若是不趁著雍王兵敗時出城,咱們的下場也未可知。若是雍王屠城該如何?”

    他的話,全然都對。

    她根本沒有堅持的立場,容昐咬咬牙:“好,咱們走。”周朝著拉著她的手飛快的拾階而下。

    他的小廝早就等在那裏,見著兩人分別喊了一聲:“公子,夫人。”周朝崢先將長灃安置進去,隨後扶著容昐進車廂,他自己坐在車轅上和小廝一起趕車。

    路上已是亂糟糟了,有些店鋪還開著,裏頭的掌櫃和小廝卻早已跑的無影無蹤,而街上擺攤的,大多都逃的七零八散,隻剩下一個賣舊衣服有的高喊:“一文一件,一文一件。”

    行人哪裏顧得了其他,根本不迴頭停下,賣舊衣衫的叫賣了幾聲,遠遠見著士兵走來,幹脆也掀了攤子往迴跑。

    “快跑!站住。”士兵追上,揮起長矛刺中他胸膛,隻見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口中溢出。

    “殺人,殺人啦。”

    ……

    又有被抓到的人死在長矛之下。

    一瞬間長長的街道猶如人間地獄,容昐不禁摟住長灃,對周朝崢喊:“您要小心。”

    周朝崢凝眉,親自趕車,車跑

    的飛快,他隻道:“坐好。”

    也不知到底跑了多久,馬車才停下,但是當容昐剛撩開車簾時,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隻見碼頭邊停靠著無數條船,而碼頭早已是人潮湧動,官兵把守在兩側,岸上的人爭的都要上船,有的沒船票不能通關的全部被官兵的矛頭刺進江裏去。

    “長灃給我。”周朝崢從她懷裏接過長灃,拉著她往下走去。

    小廝在前頭開道,四個人都的極其小心。

    直到前頭有人上了船,又有無數的人被刺進江上,黑壓壓的人頭,鮮紅的血跡彌漫了整條江水,四人才擠到了岸邊。

    “周海。”周朝崢對著一個黑臉的官兵大喊,那個叫周海的坐在正中間的方形桌上吃著茶,聽到他的聲音,連忙走上前,蹙眉不悅道:“怎麽現在才來。”

    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小的香囊遞到他包裹裏:“交給我娘,我若是迴不去了,還望你看在這次的情分上替我給她老人家養老送終。”

    “成。”周朝崢點頭。

    周海又從袖口裏掏出四張船票:“拿著這個帶著嫂夫人快走吧。”

    周朝崢接過:“大恩不言謝,保重。”

    “保重。”兩人的聲音很快就湮滅在嘈雜的人聲和尖叫中。

    周朝崢摟住容昐往其中一條最大的船走去,剛走到甲板上,隻見迎頭龐晉龍從裏頭出來。

    容昐心跳頓時停了一拍,僵硬在原地,但很快在周朝崢的拉扯下,她穩下心緒繼續往前頭。

    甲板能站四五個人,容昐和龐晉川錯身而過,就在此時,龐晉龍忽停下,轉過頭抓住她的肩膀:“停下。”

    容昐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周朝崢皺了眉,連忙上前對著龐晉龍陪笑道:“這位官爺,咱們小夫妻有登船的船票。”說著掏出四張被剪掉票子的恭敬的遞到龐晉龍跟前。

    龐晉龍看也不看,手一拍,四張船票頓時飛落在江麵。

    周海在底下看見,連忙撥開人群,氣喘籲籲的爬上甲板,笑道:“龐大人,這是屬下的鄉人,此番他母親病重……”他話音還未說完,就被龐晉龍打斷:“你,轉過頭來。”他指著容昐。

    一時間空氣都稀薄了。

    周朝崢額上留下細細的汗。

    容昐深深的吐出一口濁氣,雙手緊握於身前,緩緩轉過身,朝龐晉龍一俯。

    “抬起頭。

    ”龐晉龍大嗬。

    容昐心下打著鼓,周朝崢緊張看她,卻見她斂目緩緩抬起頭。

    龐晉龍眼前頓時出現一張暗黃奇平淡無比的五官。

    他皺了皺眉,側過臉對著周海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周海擦都不敢擦,彎腰低頭陪笑道:“大人莫要生氣,去茶亭裏喝杯茶消消氣。”

    龐晉龍甩了他一個臉子,又看向周朝崢背上睡的極沉的女娃,怒嗬:“顧氏至今未找到,王爺已是震怒了。”

    “不過是一個女人,哪裏跑得了多遠呢。”周海謙卑的撥開人群,隨後一大波的士兵上前,替龐晉龍開道。

    待他走了,容昐才猛地喘了一口氣,飛快的朝船艙裏走去。

    隨著一聲遠邊的炮火聲,風揚白帆,帆船終於駛離了隨州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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