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板蓋被打開,一道刺眼的光亮射進漆黑的艙底,兩隻穿破膠鞋的粗腿走下來,踏得木梯吱嘎作響。船老大飛蟹瞪著一雙兇狠的眼睛,掃視眾人:“馬上起錨,不許上甲板!”

    就在他踩迴木梯的時候,黑暗處哇地響起哭聲,他轉身奔向蜷伏在角落裏的女人,女人穿著黃布軍裝,披散著頭發,手護懷裏的孩子,驚恐地瞪大眼睛。飛蟹揪住女人頭發,用手電照孩子的臉:“高燒,活不到對岸!”

    “不,能挺過來的,我有藥!”

    “他媽的。”飛蟹一把搶過這個一歲多的孩子,孩子睜眼大驚,暴哭。“還我孩子!”女人掙紮著來奪孩子,孩子的一雙小手也拚命向媽媽伸來,女人一口咬住飛蟹的手,飛蟹嚎叫一聲,一腳踹翻女人,女人再爬起,又撲上來。

    “衰貨,我讓人送醫院,還能活命,過兩個月再出船,就帶給你。”飛蟹吼道。

    “不行,我不走了,我陪他去醫院。”

    飛蟹拎著孩子,又一腳踢倒女人:“你想告發?來,綁起來。”艙裏眾人琢磨飛蟹有理,撲上來綁住女人……。

    2、

    “老唐,辛苦!”飛蟹在甲板上揮手。

    孩子小臉燒的通紅,在老唐肩上麵朝大海掙紮著,嘴裏不停地叫著媽媽。老唐抱著孩子,攥緊手裏一把紙幣,從海灘往迴走,背景是漸漸遠去的這條偷渡船。

    這是1976年的夏天。20多天後,船飄蕩在海上一個雨夜裏。“快到了”,艙裏人在安慰病倒的女人。

    就在這時,突然有馬達聲響,接著是兩束燈光穿過大雨射來,接著就是高音喇叭用日語、朝鮮語、英語和漢語喊話“停船!檢查!”

    “海警,快,向公海撤退!”飛蟹在甲板上大喊,船掉過頭來,開足馬力。這時背後響起含糊的警告和兩聲炮響。停了一會,兩艘看不見輪廓的艦艇突然噴出火舌,偷渡船瞬間變成碎片,湮滅在黑漆漆的大海裏。

    3、

    山東省海東縣赤貝鄉中學初三二班的課堂上。身材瘦長,麵色晦暗的唐東站了起來,聲調含混地說:

    “老師,我要去吐血。”

    教室很平靜,學生們有的做筆記,有的盯黑板,隻有一兩個迴頭掃一眼他,其中一個女同學被唐東憋著的臉逗樂了,把頭使勁往課桌下拱。看得出,唐東這樣刺激的語言,大家習以為常了。中年女教師寫完板書,迴頭安詳地說,去吧。

    唐東快步走到教室外的樹叢前,吐出一大口血沫。他從書包裏的課本上撕下一頁紙,邊擦嘴,邊看著地上的血。他知道,今天的血量比以往都多,意味著自己真的快死了。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初春。天空明豔如洗,山腰卻有海潮飄來的薄霧,帶著鮮腥味道,陽光穿透樹林,像從天而降的冰淩。唐東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山崗上用力蹬著,迴頭看著追上坡的唐豔。

    “東子,你別跑,你為什麽要逃家呀?爹知道把你腿打折,東子。”

    唐東已經騎出校門三裏路,健壯的唐豔還是緊追不舍。唐東在一個山崗上停下來,看著唐豔。她頭發蓬亂,滿臉通紅,一對乳房隨著劇烈的跑動,在紅色補丁的夾襖裏滾動。

    “姐,我的,咳血病……你再追,我現在就能累死。”

    唐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血已經從他的嘴角留出來。唐豔被鎮住了,她停下腳步,咧嘴哭起來。

    “姐,我不想死家裏。”說完蹬車消失在崗後。

    4、

    兩個月以後,一輛卡車穿行在錦繡江南的大地上。公路旁是綠油油的茶山和整整齊齊的田地,白的是貢菊,黃的是油菜。

    17歲的唐東站在車箱上,清風鼓動他油汙打綹的長發,不大的眼睛裏隱現一種安然的神彩,

    遠處,在幾條河流交匯的地方,隱約顯出一個蒸騰著紫氣的城鎮。

    車向這個城市開去。

    “宜溪到了,誰?”駕駛室裏伸出一個腦袋問。

    車停下,唐東被從一堆人的車廂裏推下來……

    5、

    現在,就是讀者閱讀時的前兩個月。

    一座寬大的會議中心裏,正在舉行一場隆重的發布活動,主席台上坐著一排領導、專家和演員,舞台正中展示台上,擺放著一隻煤氣灶,燃著藍白色火焰,煤氣灶上,坐著一隻樸素光潤的提梁紫砂壺。兩側的大屏幕上,播放著關於這把紫砂壺的vcr,主席台後的主題板上,是一排大字:“汗露血珠壺現世暨大型舞劇《汗露血珠》公演新聞發布會”。會場裏架起數十攝像機和長焦照相機,鎂光燈閃爍不停。

    6、

    一家電視台正在進行現場直播。電視女主持手持話筒,以發布會場為背景,興奮地說——

    “千古謎題汗露血珠壺終於在陶都宜溪被破解了,蘇軾蘇東坡先生的心願得到了慰藉:由這位大文豪當年在宜溪發出的邀請,穿越漫漫曆史長河,經過無數代紫砂人的不懈努力,突破多個現代物理研究機構的否定,終於以一個完美的實物,得到了今人的迴應!”

    “為了能使觀眾全方位了解汗露血珠壺的背景,本台編輯了一個中國芭蕾舞團《汗露血珠》的彩排短片,借以了解這個美麗淒婉的故事。”

    這時,電視畫麵上播放舞劇片段和旁白介紹——

    大唐末年,天下大亂。一個江南宜溪的書生赴長安的路上,遇見一個逃難的人家,都是老幼婦孺,他給了些救濟,這家人感激,分別時就把一個美貌女子托付給他做侍女。患難催情,兩人在亂世之路上,便有肌膚之親,每有纏綿,那侍女的身體就凝結出滿室清香的汗珠。書生詫喜眷戀,給她改名喚作“馨兒”,兩人愈發恩愛。

    不料臨近長安,雙雙被黃巢亂軍逮獲,侍女不從賊酋而死,書生僥幸逃脫。馨兒死後,魂隨書生南歸,並依附在書生常把玩的一隻砂壺上。每當煮沸的茶湯,壺身就沁出細小清香的汗珠,壺體也越發細膩光潤,書生思念馨兒,沉迷這把砂壺。族長聞聽侍女附壺的事,認為兩人主仆身份不合禮製,令人奪壺砸之,但壺不碎,又令人偷偷埋於亂岡之中,書生跪請改葬於家族墓地,不允。書生憔悴,泣血而亡,死後魂也歸於壺中。

    許多年後,壺被人意外發現,交給仙居宜溪的東坡先生。用它事茶,壺身便有似血汗交融的琥珀色水珠。東坡先生大為驚奇,便在詩文中記錄這把壺的故事,並命名“汗露血珠壺”。可惜在貶謫中,這把壺遺失,他痛惜之下親自製作,未成,又遍請天下名匠製作,皆無功。晚年寫下:“汗露血珠香紫瓶,慰我悵然當後生。”邀後世名師大匠,續作此壺,以安慰有情人。這便是紫砂界的終極命題——“汗露血珠壺之邀”。

    7、

    發布會現場正在演示,燒沸茶湯後,這把壺身上果然凝結出琥珀色水珠。

    “據說這把壺是紫砂奇才唐東製作成功的,請問哪位是唐東先生?”一個記者發問。

    “哦,用唐東的話說,是他和已故的恩師孤舟橫先生共同完成的。”新聞發言人迴答。

    “請唐東迴答我們的一些問題吧。”記者們紛紛要求。

    “唐東不在這裏,他因故未能參加……”

    現場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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